陈昕眼睛神光一闪,《玄瞳术》转瞬即发即散。
来自神射手“羿”一族的玄瞳能看破诸多虚妄,直面事物本身,见到神话色彩。
陈昕没想着窥视对方隐秘,只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想。
纵然不看阿稚如此年轻的外貌,只论她的真实年龄,也才二十出头,比陈昕自己大了一点点。
在这一年纪,她就已经踏入神意,甚至在这一境远远走出了数步,放眼天下,纵观历史,简直闻所未闻。
不算开挂的,历史上也有一朝悟道,突飞猛进的例子,
但他们基本都是厚积薄发、甲子白发的积累才实现质的飞跃。
二十岁的一步登天,世所罕见。
再结合这位五毒教教主逆生长的情况,她这一身神意武功,应是另有玄机。
“嗯?”
阿稚歪着脑袋,她忽然间感觉到陈昕的目光有点刺疼,虽然转瞬即逝,但她不会感觉错。
小姑娘张开手掌,托起「彼岸蝶」。
这只天蛊接下来就如同遇水融化般,缓缓下沉,在掌心间消失。
好似被吸收进了体内,不,就是被吸收进体内。
“陈昕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阿稚大大方方笑道:“没错,虽然那个死老头很恶心,但有一点他说对了,本教主,对于世人而言,的确是怪物。”
陈昕挑眉,回想起《玄瞳术》所见的那一幕:
五毒教教主的体内,没有经脉、没有丹田、没有血肉、没有脏器……只见一片灰雾蒙蒙,就好像是被掏空的躯壳,空无一物。
取而代之的是,霭霭雾气中,一只长着玄奥花纹的“无色”鸣蝉静静盘踞,所谓无色,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失去颜色,不是黑、不是白、亦不是灰,更非透明,颜色在其身上失去了定义,使人一眼就断定为“无”色。
显而易见,五毒教教主体内的鸣蝉绝非一般蛊虫,天蛊「彼岸蝶」在其面前都要逊色数分。
……人蛊合一,难道肖二十七会斥其为怪物。
以阿稚的实力,同等层次的神意宗师或许还看不出端倪。
但若掌握瞳术,或者是肖二十七这类专精道法卜算的神意,阿稚身上的异样瞒不过他们。
她的实力,以及逐渐变小的异状,应当都和体内的蛊虫有关,获得力量的副作用。
“嗯。”
陈昕平平淡淡地点头,不过是人蛊合一嘛,没什么大不了。
在肖二十七等人看来违背人伦,逆乱天理的人蛊合一,在他眼中,只是些许平常。
况且,陈昕始终都觉得,无论是前世的现实,还是现在的江湖,冠冕堂皇、披着人皮的野兽,人性之恶的化身,那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哪只鸣蝉是什么蛊,比「彼岸蝶」还犹强几分?”
既然被发现了,那他就顺便问道。
“啊……”
阿稚眨了眨眼睛,陈昕浑不在意的表情,让她有种破罐子破摔,结果对方毫不在意,一股力气使在棉花上的感觉。
“……鸣蝉,你果然看到了。”阿稚愣了一下,尔后露出笑容:“那当然啊,小蝉是蛊神的遗蜕所化,唤作「轮回蝉」,自然要比彩蝶层次更高。”
她果然没预料错,陈昕果然不会在意……自己与「轮回蝉」血肉交融的事情,即便是圣教内五圣使、左右护法,明面上没有说,但心中一直都有芥蒂,仿佛好像就此成了陌路人。
就连圣教中人都如此看待,更何况苗疆之外的外人呢,可与当初还是银令的陈昕照面之时,阿稚就忽然有种预感,眼前之人会是不在意血肉交融的另类……也正因如此,自己才会相信那两个牛鼻老道的瞎卦,相信一個外景是自己的生机,将彩蝶交给他。
「轮回蝉」。
结合这个名字,陈昕算是理解阿稚为什么会逐渐还童了……等等,蛊神?
陈昕心中一颤,他现在听到什么神的就有点应激,不会又是九子之一吧。
“蛊神是万古以来第一只金蝉,名唤「春秋」,也是如今苗疆的万蛊之祖。”
阿稚解释道,提及蛊神,她的神情格外复杂,没有苗疆人狂热的崇拜,眸光之中流转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可奈何。
“金蝉,叫春秋,也就是「春秋蝉」了……和龙有关系吗?”陈昕沉吟道,他感觉自己问的有点不礼貌。
“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这样说。”阿稚无语的望过去:“蛊神乃是金蝉,和龙没有半点关系。”
“嗯。”陈昕微微点头,看来是和修蛇一样的独立神魔,不过能成为苗疆之地的图腾,至今还有无数部族在信仰,并且创造了万千蛊虫延续。
对比而言,修蛇的后裔巴蛇已经快被杀灭绝,蛊神的力量尤在修蛇之上。
阿稚眼珠子一转,开口问道:“陈昕是把巫王揍了一顿,把张敬文身上的「无心蛊」子体抢回来了?”
“差不多,不过子体被我消灭了。「无心蛊」……这是普拉卡寄生虫在苗疆的名字?”
“没错,「无心蛊」在苗疆消亡上千年,不曾想万里之外的缅甸还有余脉。”
阿稚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凝重:“「无心蛊」危害甚大,子体皆出于母体孕育,有子必有母,不将母体毁掉,子体只会源源不断产生。”
陈昕淡然道:“母体就在我手上,张敬文身上那只则是唯一流传在外的子体。”
此话一出,陈昕瞬间感觉到教主尊座之上,那个置身于事外的老妪忽然有了反应,审视的眼神投了过来。
那人难道就是阿稚口中的婆婆?
“普拉卡…「无心蛊」的危害本金令知晓,此蛊乃本金令从缅甸人手中缴获,此人利用「无心蛊」暗中将点苍派上下掌控,就连掌门人也中招。”
“好在有位点苍弟子逃了出去,将此事报官,本金令方才来得及在酿成更大祸害之前解决掉。人虽是杀了,但他也留下不少后患,大理城各行各业都有人被其种下蛊虫……”
陈昕简单道来点苍事变,尊座后老妪的视线随之收了回去。
阿稚倒是表情一松:“还好陈昕你揪出那个缅甸人,不然……”
不然苗疆就要遭殃了。
千年前,苗疆有位邪道蛊师利用「无心蛊」蚕食中原江湖,暗中替换了十几位江湖正道大派的长老,引动江湖正派互相残杀,若不是被一位江湖豪侠发现真相,差点就给他瞒天过海了。
那个邪道蛊师确实是爽到了,以此戏耍江湖正道,但代价就是他躲起来的真身被找出来挫骨扬灰,「无心蛊」一支就此灭绝,苗疆也被殃及池鱼,江湖势力遭受无妄之灾。
如今,若是「无心蛊」再度现身江湖,第一个受怀疑的对象不就是苗疆吗……
正因此,他们五毒教如此卖力寻找张敬文,不光是为了帮助陈昕,也是为了自己。
陈昕讲完了大理的旧事,话音一转,谈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本金令救下张敬文,还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杨应龙在播州祭炼兵尸!其中还有九黎寨、十二峒、万毒窟的参与,三家都脱不掉干系。”
“祭炼兵尸,伤天害理,世所不容,神衣卫绝不会坐视不管。”
兵尸!
阿稚和身后老妪神情一变,
不是,刚刚解决一个「无心蛊」,怎么又来一个兵尸?
两种都是禁忌中的禁忌,随便哪一个现于世间都将遭到卫道士的打击,兵尸更甚,能结军阵,威力更强,可能引来朝廷和江湖的双重重拳出击……
“兵尸、杨应龙、五司七姓……”阿稚愣了片刻后,结合此前得到的消息,播州七姓豪族无一幸免,她想明白了九黎寨三家的谋划,不禁勃然:
“九黎寨、十二峒、万毒窟!为了唤醒蛊神无所不用其极,连勾结杨应龙将播州七姓家族祭炼成兵尸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口口声声为了苗疆,要唤醒蛊神,将汉人全部驱逐出去,结果第一个受害的反倒是苗疆家族。
陈昕闻言,眉头微蹙:“唤醒蛊神,他们也来这一手?”
也。
阿稚注意到陈昕的用词,难道世上还有其他人在试图唤醒和蛊神一样强大的神魔?
她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偷偷潜进去气象万千庄查看的修蛇尸骨,传闻是丐帮解无妄被魔道蛊惑解封出来。
既然苗疆有蛊神,洞庭有修蛇,神州其他地方不可能就没有神魔……
阿稚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头,和婆婆对视一眼,随后说道:“陈昕你知道的,九黎寨、十二峒、万毒窟排斥汉人,只是因为朝廷的压力而蛰伏起来,但每一次苗民的动乱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
陈昕赞同地颔首,苗民之乱,虽然根本原因是苗民们遭到土酋、土司的压迫,但其快速起势,壮大,席卷的背后都有九黎寨三派的推波助澜。
这点朝廷心知肚明,不过因为三派没有明面上响应叛乱。
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九黎派三家动手,不仅劳民伤财,所引起的反噬远大于几场苗民动乱。
太玄建朝已有百年,主流早已不是初期的开拓进取,而是转为求稳持重,苗疆这种诡异的局势还会继续维持下去,直到某一方打破默契。
现在看来,是三派按耐不住了。
阿稚接着说道:“九黎寨三派掀起苗民动乱,即是在给朝廷添堵,也是在验证如何唤醒蛊神……借苗民之血、苗民之怨、苗民之恨,凝于煞蛊之上,送入「仙渊」,‘惊’醒蛊神。”
苗民血、苗民怨、苗民恨?陈昕摇头冷笑,到底是谁在为了私欲伤害苗民。
「仙渊」乃五毒教灵境,立世之基世,九黎寨三派窥视「仙渊」,相当于要强掠五毒根基,也难怪五毒教与三派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过,五毒教如何知道三派唤醒蛊神的方法?
陈昕表示疑惑。
“这是婆婆推演出来的。””阿稚望向身后的老妪,眼神闪闪。
婆婆历侍四代教主,资历深厚,在太玄立朝之前就已经活跃在苗疆,威名赫赫,就算是九黎寨的蚩主在她面前都要低一辈分。
阿稚接着说道:“半年之前,前任圣蝎使被蛊惑与九黎寨里应外合,盗走了圣教至宝——蛊神的蝉蜕。蝉蜕虽是圣教至宝,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即便龙求儿之乱时,韦同烈能催动蝉蜕,击伤灵蛇使蓝浅桑,可也仅此而已。
到了左右护法的境界,蝉蜕就无法伤及他们的本命蛊,更别说神意层次,作用更接近于无。
“蝉蜕与蛊神气机相连,九黎寨将血恨怨凝于煞蛊,合于蝉蜕。只要送进「仙渊」,必能惊醒蛊神,一旦蛊神现世,受到煞蛊影响,苗疆地内的汉人将遭受灭顶之灾……”
她绝非在危言耸听,蛊神乃众蛊之祖,一声令下,苗疆境内万万蛊虫齐出。
即便是城坚池固的贵阳府城,也难逃被万蛊遮蔽覆灭的命运,纵使是举世无双的神意宗师,也难逃被无穷无尽的虫海淹没。
陈昕眉关紧锁,意识不能再拖下去了,难怪九黎寨三派要勾结杨应龙,他们要借播州杨氏军力引动苗疆大乱,让当地官府和神衣卫无暇他顾,逼得五毒教孤立无援,好趁势攻入「仙渊」。
眼下的最优解是,抢在他们发难之前初,实行擒贼先擒王的斩首战术,杨应龙、蚩主、虫祖、巫王等人一死,余下的部众只是一盘散沙。
苗民与官军之间的血债已经太多了,真叫杨应龙等人引发大乱,掀起战争,纵使他们能成功镇压杨应龙,在这过程之中,也会有很多无辜的苗民死伤……加深官民间的裂隙,甚至延伸为世世代代、永不枯竭的仇恨。
陈昕当即将斩首的想法说出来。
阿稚和婆婆闻言一惊,四目相对,她们自己都没想到这九死一生的危险战术,是对方信任自己的武功,还是在担心苗民的伤亡,亦或者,两者都有。
“斩首……”
阿稚眼睛闪跃,瞳孔转动起来宛若繁星漫天,天蛊「彼岸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脑袋上,像是从她头顶长出来一样。
「彼岸蝶」轻轻扇了三下翅膀,阿稚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低声自语,浓浓惊讶:“……居然可行。”
在陈昕出现之前,五毒教亦不是没有人提及斩首,但每次想法掠过阿稚脑海,她下意识得就会否掉。
这是天蛊「自在」的预感在影响她。
「自在」判断,以她和婆婆的力量,突入海龙屯斩首大概率是有去无回。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杨应龙并非神意,蚩主、虫祖、巫王三人,她和婆婆也能应对,除非播州杨氏还藏有什么后手。
但现在,却是不同了。
无论是「自在」,还是「彼岸蝶」都得出完全不同的预感。
婆婆听到阿稚的低语,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落在陈昕身上,她想了想,声音幽幽说道:“陈金令为苗民着想,老身敬佩。”
“对朝廷而言,少流血也是好事。”
陈昕看向婆婆,满头银发,如同雪霜,拄着一根虬木拐杖,饱经沧桑的身躯佝偻,双目却不似这个年纪般浑浊,明亮得仿佛能直接看透人心。
婆婆缓缓地点头,道:“若要斩首,必要越过重重兵尸军阵……吾等可以「无心蛊」反制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