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桌面上的长条形令牌，以纯金铸造，上刻纹路，形同兽面，立体感颇具。

以鼻梁为中线，两侧作对称排列，上端首道纹路为角，角下为眉与目，目侧有耳，有爪，再左右两侧为简略形式的体躯与尾，只有狰狞的兽面三分之一大小。

令牌正面的兽面纹路出自大师之手，寥寥几笔，双眼如具其神，狞厉，威严。对视之人稍不注意就会沉浸其中，幻想有头猛兽从令牌中冲出，不得不俯首屈从。

紫金饕餮纹令，

这还是陈昕第一次见到。

传闻代紫金令和紫金令没有区别，因为代紫金和紫金最终都会是一人，故不多铸一令。

……天靖帝是在搞什么鬼？

陈昕心中腹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今骆养意骆紫金忠心耿耿，神功盖世，天靖用得也顺手，犯不着再设一个代紫金才对。

北司紫金定员一人，代紫金无定员。

但一般皇帝擢升自己的亲信掌控北司时，倘若此人威信不足，会暂升为代紫金，徐徐图之，再正式升任紫金。

代紫金，几乎可以视为紫金预备役。

但一个北司，只会有一個紫金。

有人上去，就得有人下来。

“……圣上这是何意，还请紫金明示。”

沉吟片刻，陈昕揉了揉太阳穴，一幅人畜无害，我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问道。

《变天击地精神大法》的精神力宛若涟漪向外扩散，打在陈昕对面的骆养意身上，随后回弹回来。

回弹的波动表明骆养意的情绪，与以往无异，没有微毫敌意，也没有微毫排斥。

陈昕恍然，天靖帝擢升自己这一手，并非为抢骆养意紫金的位置。

骆养意刚刚沉下去的脸色因为陈昕干脆的询问骤然消解。

“你还真是直言不讳。”

骆养意摇头失笑。

“属下愚钝。”

陈昕“坦然”道，仰望坐着比自己略高一个头的骆养意，脸上写满了求指点。

他忽然有种不妙的想法，天靖该不会是想借此赖掉赏赐吧……听闻昨晚魔道神意袭击了天靖几处炼制长生不老药的丹房，打翻了几炉丹药——先不说有没有丹师趁机“被打翻”，光是账面上，损失的天材地宝就已是不计其数。

当初晋升银令时，天靖就是用「天巧衣」和「菩提子」，变相吞掉，晋升后该有的一次下五层秘库挑选的机会。

“代紫金令先收下吧。”

骆养意道：“你一年之内屡建奇功，连升三级，屡破武道，以二十年岁证道神意，更是前无古人之事……圣上将一切都看在眼中，非有一颗对武道的至诚之心无法做到。”

“武境有涯，神意断途；但武道无涯，武学无尽。皇家武阁中珍藏有无数残本绝学，更有甚者被岁旦评定品为二品，一品之列。”

“圣心甚慰，念你功勋累积，特准你入阁，自择武功，没有限制。”

骆养意一口气说完这段他自己都羡慕不已的赏赐，特别是“没有限制”四字。

江湖有“三大武学圣地”的称谓，指的是珍藏有大量高品武学的地方。

譬如神衣卫秘库，少林藏经阁，以及毁于一炬的慕容还施水阁。

但在皇室武阁面前，“三大武学圣地”犹如腐草之荧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皇室武阁，乃太玄开国太祖亲自设立，其中一百零八部武学，皆是通过太祖精挑细选放入。

而且，为了保证武阁为皇室培养的高手能无敌天下，武阁中的武学被收录后，皆变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孤本，其他相同的秘笈被尽数毁掉。

开国太祖本就是当世绝强者，推翻前元，打遍中原、草原、大漠、雪山、东海……见多识广，能得到他认可的武功自不必多说，威力冠绝天下，难度同样也是冠绝天下。

《皇玄祖训》中甚至硬性规定，凡皇室子，武道有天资万里挑一者，方可入阁。

骆养意身上的《翻天三十六路奇》，这部旷绝古今的内家心法，便是从皇室武阁中带出来的。

在他之前，百年岁月，有资格入阁者，不出两百之数，而能成功带出武学者，不足一半。

所以，当那个金发的番人宣称要找来《翻天三十六路奇》学过去时。

骆养意表面不动声色，但心中却不由嗤笑他的痴心妄想。

“皇室武阁……”陈昕明白这个词代表的含金量，连忙道：“属下多谢陛下赏赐。”

难怪要擢升代紫金。

陈昕倒是明白了，这是个流程问题，太玄太祖在《皇玄祖训》中规定，非皇室子不得入武阁，哪怕是开国时期一起打天下的勋贵们，太祖也不给面子。

但他自己倒是破了诫，初设神衣卫监察天下后，为了快速提升神衣卫的实力，初代紫金被太祖赏赐入皇室武阁的机会。

——太祖自然不会有错，《皇玄祖训》也是祖宗之法不能变。

所以后世入武阁者，除皇室子外，必须为紫金，成了一条不言而喻的默认规矩。

——只要擢升为代紫金，就能绕开限制，也避免被朝上的言官念叨。

不然的话，只能投机取巧。

比如上次天靖赏赐的《无相神功》，便是某个皇室子从武阁中挑出来，才能赏下去。

“这就对了，自己的代紫金身份有名无实，只是为让自己入武阁的钥匙。还有可能被收回去，毕竟只是‘代掌北司神衣紫金使’。”

“不过，武阁选武对于其他人，乃至紫金而言都是天大的赏赐。但对我来说，聊胜于无。”

“我现在受神意桎梏，首当其冲的问题是突破天位，而不是多学一部武功。”

“佛子的精纯境界即将参悟完全，不出所料应该会有新的变化。然后是剑神，得走一趟万里昆仑……”

陈昕神游天外，接连闪过思绪。

骆养意奇怪的看了眼对面的陈昕，还以为他是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得失神，笑道：

“我知你心潮澎湃，但事有急缓，武阁藏于灵境琼华岛中，明日你先随我去西苑朝觐圣上。”

“属下明白。”

陈昕干脆道。

骆养意点了点脑袋，拿起旁边堆积成山的卷宗：“你去将沈金令，罗金令等人唤进来吧，昨夜京城妖魔乱舞，还有很多事情要他们擦屁股。”

“好。”

陈昕道，话音一落，他表情有些古怪，等等自己这劳碌命居然没差事？

骆养意抬眸瞥见陈昕还站着，眉头一皱，又见陈昕表情，旋即明白他在想什么，玩味一笑：“还不回去休憩，明日就要进京面圣。”

陈昕一路南下再到北上回京脚不沾地，骆养意自衬自己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主，怎么会连让人歇息都不让。

“属下这就告退。”

陈昕反应过来，收起代紫金令，拔腿就跑，来到议事堂门口时，忽然想到什么，又问：“紫金，宰父夤不算逃走……是什么意思？”

“滚！”

回应的只有一个字，以及一颗飞过来的青翠葡萄。

陈昕闪身消失，葡萄被他弹了回去。

案桌上传来一阵惊声：

“好一手《斗转星移》……”

不久后，沈炼、罗传经的人鱼贯而入。

骆养意神情肃然，先把陈昕刚刚提交的文书发下去，让他们传阅。传阅之后，打开手中一个个加急卷宗，将因昨夜京城妖魔乱舞引发的诸多事情一个个派发下去。

陈昕离开内堂后，先去了一趟马厩，「飞影」被他寄养在神衣卫驯马司的马厩中。

「飞影」乃龙血异种，草料要精，还需有肉食做辅料，养起来当得上“败家”二字，但陈昕财大气粗，不差「飞影」一钱半两。

只是，昨夜陈昕直接飞去王恭厂支援骆养意，徒留「飞影」一马在城外，被逃走的魔道通玄惦记上了，「飞影」差点被擒，但好在天赋神速，风驰电掣，逃出魔爪。

魔道没能抓住「飞影」，本着我得不到就要毁掉的想法，欲杀「飞影」。

「飞影」被伤，逃入城中，魔道投鼠忌器不敢再追。

逃入城中的「飞影」被神衣卫认出来，送回到北司府衙。

陈昕直到如此才抽出空来看望「飞影」。

一道结疤的血痕贯穿马背，再斩深一点，就够把「飞影」一刀两断。

“金令大人。”

驯马司校尉大吃一惊，慌忙行礼，随后紧张道：“司内已经用了最好的黑玉膏，但只是勉强止住龙驹的伤势恶化，想要治好，得京中最好的马医，即便治好也会留下暗伤，骑……”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陈昕一掌拂过「飞影」背后的血痕，血疤崩裂，嫩肉新生，鬃毛再长，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恢复如初，完全看不出受过那么严重的伤。

“……不了。”王汝第感觉自己的驯马经验被踩在地上蹂躏。

“「飞影」身怀龙血，自愈能力出众。”

陈昕微微一笑，顺口扯道：“也多亏了驯马司的看护。”

王汝第：“……”

你当我傻吗。

“原来如此，多谢金令提点。”

王汝第恍然大悟，犹如醍醐灌顶：“大人放心，驯马司定会好生看养「飞影」。”

陈昕离开马厩，留下一锭银子，「飞影」不是军马，寄养在驯马司要自费，不过真自个掏钱，也没几个。

离开马厩后，陈昕去玄都观拜访了陶仲文。

陶真人同样在三清殿接待了陈昕。

“贫道祝贺大人高升。”

还未踏入三清殿，风中就飘来一道声音。

陈昕咧了咧嘴，得，这就算半仙儿，今早的擢升，他隔了一个时辰就算到。

入了三清殿。

仙气飘飘的老道上下打量了几眼陈昕，但见他头顶紫气东来，彩云腾腾，心中不由得一诧。

陶仲文深深一揖。

“陶真人何必行此大礼！”

陈昕一惊，把陶仲文扶起来。

陶仲文起身后，声音钦佩：“大人此行南下重封神魔，拯救苍生无数，贫道此礼，乃是为黎庶所行。”

陈昕嘴角一抽，摇摇头：“拯救苍生这顶高帽，本金令可戴不起。”

陶仲文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贫道晓得大人为何而来。”

“陶真人请讲。”

“贫道在大人入观前，心有所感，卜算一卦，得蹇卦，「水山蹇」，好卦！”陶仲文笑道。

赖江湖经历，陈昕对卦象也有一番粗浅的了解，虽不得尽窥全貌，但也够用。

陈昕疑道：“水山蹇，下下卦，坎为水，艮为山，山高水深，险阻当道，见险而止。蹇者，跋行艰难，这可算不上好卦……陶真人算得莫非是？”

“没错，此乃崇星卦象。”陶仲文轻挥拂尘：“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崇星联结魔道，自东北出，乱京师，却遭险阻，跋行困顿，山阻水拦，已生退却之心。”

陈昕眯起眼睛，有些难以置信：“陶真人的意思是，崇星教就此放弃了？”

“中原有大人阻截，为艮山，京中有贫道与蓝道友遮掩天数，为坎水。异卦相叠，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陶仲文道：“昨夜王恭厂一战，水山蹇成型，崇星教心生退意。”

昨天罗兰重伤……难道此事便是导致崇星教改变战略的引子？

有可能。

接连宁夏、大理两地的谋划被自己阻止，栽了罗刹神使和缅甸神使两人。

算上之前的吕宋神使和昨夜的小弗朗基神使，已经有四大神使死于自己之手。

三圣徒之一的罗兰还被重创。

而据穆拉维约夫和卡洛斯两人的记忆，崇星教此前在欧罗巴、新大陆、波斯、南洋等地行事，可是从未损失过一位神使。

一到中原，连死四人。

换做自己是崇星教，碰上中原这样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也不会再硬啃下去。

“不若。”

陶仲文继续道：“水山蹇，利见大人，贞吉。崇星教不意九子，但也不会就此放弃。”

“还请大人小心。”

至于崇星教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陶仲文也算不准。

他只是半仙儿，又不是神仙，更何况东北卧虎藏龙，崇星教中也有高手，更加难卜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陈昕轻笑：“我倒要看看崇星教还有多少神使够来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