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令君以汉臣自居，忠汉之心天地可鉴。”

“然令君您所忠之汉，究竟是哪个汉？”

“是那皇宫之中的刘姓天子？”

“是那延续了四百年国祚的汉室？”

“又或者，是那生于普天之下，活在汉土之滨的黎民百姓？”

“再有，所谓守退让之志........”

“在下斗胆问令君一句。”

“换令君处在丞相如今的位置上，当真就退得吗？”

“手底下那些文臣武将会同意让步吗？”

适时，窗外的晚风吹来。

令书房之中的灯火摇曳。

发出三个灵魂质问的司马德适时止住声音。

望着面前这位大汉忠臣，静静地等着对方的答案。

而荀彧此时也是眉头紧皱。

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完全没了刚刚那一番君子气度。

他此时心中的思绪激荡不已！

所谓，汉禄从何来？

所谓忠之大汉到底是什么？

而那如今身居高位的明公曹孟德，当真退的了吗？

三個问题便有如三把利刃。

直直的戳中了荀彧的思维盲区！

使得这位王佐之才的表情一时恍然！

荀彧能成为曹操的左膀右臂，肯定不是个愚昧之徒。

恰恰相反他的才智远胜当今大多数人。

所以几乎是在司马德抛出问题的第一时间。

他就明白了，面前这位年轻才俊的用意所在！

而恰恰是自己的立场和心中的道义。

令他荀彧难以作答！

因为，对于这三个根本性的问题。

他荀文若就算知道答案，也说不出口！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完全就和他现在的行为相悖！

于是在内心极度的矛盾之中，荀彧选择了沉默。

但他身上的动作，却不似表面展现的这般波澜不惊。

而司马德始终留意着荀彧的微表情和动作。

又怎会看不出对方心中所想。

下一刻，司马德便率先打破平静缓缓道：

“这些问题若说令君心中不明。”

“那便是令人匪夷所思了！”

“所以，令君是知而不敢言吗？”

“既然如此！在下斗胆一叙。”

“如若谬误，还请令君指教。”

“这汉禄何来？以在下之见！”

“自然是来自天下之万民！”

说着司马德的声音猛然拔高些许。

像是在提醒荀彧，提醒这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汉室忠臣。

“百姓黔首躬耕阡陌之间。”

“蚕农布工织就锦衣华服。”

“商贾行商四方缴纳税赋。”

“木工瓦匠修砌天子庙堂。”

“有万民之奉养，才诸臣公卿士大夫之汉禄！”

“若无万民，天子和满堂公卿的衣食住行从何而来？”

“令君言及生食汉禄，死为汉臣，然.........”

司马德说着语气微微一顿，眼神直视着荀彧没有丝毫避让之意。

“因何令君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只抬头看到了那高高坐在皇位上的天子！”

“而不愿低头看一眼，奉养了我等卿士之万民？！”

“山河社稷庙堂蝇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听着司马德这番论调。

荀彧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对方，自己未曾轻视天下万民！

可话语到了嘴边。

他却是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显的苍白无力。

毕竟，对比起那位年轻的天子。

好像是霸道的曹丞相，反而更受百姓的拥护！

曹孟德能兴屯田修水利，除贼寇攘四方。

要是换做那位当今天子能做到吗？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荀彧忽然发现。

对面这位世人口中犹如蛇蝎的鬼鸩毒士。

却不似传闻那般，是个阴狠歹毒之辈。

反而胸中自有一番济世安民之志？

其见解甚至有些异于常人！

而如今这位曹氏新贵，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

是因为知道他荀彧是将死之人。

所以才肆无忌惮，想要一吐心中抱负吗？

但一想到这，荀彧此时也是眉头紧皱。

如今汉室日渐衰微人心不附。

而曹操手下却是人才辈出雄心勃勃。

这又岂是他一人之力所能阻挡？

一时间，荀彧的思绪也是复杂无比。

既是为司马德所言，汉禄自万民出而动容。

也是为曹氏手下尽是英杰，而汉室无人可用而感到悲哀！

可这时候，司马德又再度出声道：

“那么，令君您所忠之汉到底是什么？”

荀彧闻言也是抬起了头。

可还不等荀彧回答，司马德已经自顾自的说道：

“关于此事，任何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令君您说，所忠之汉乃是天子刘协......”

说到这，他也是不由得笑了笑道：

“那在我看来，千百年后的史书之中。”

“史官对令君的评价，至多不过一愚忠之臣罢了。”

“而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您这样的人。”

“往远了说，当年死于党锢之祸的太傅陈蕃。”

“往近了说，长安之乱死于非命的司徒王允。”

“如此忠臣义士不知几何！”

“可这些人的下场又是如何？”

“世人如今只知曹丞相之威名。”

“又有几人能想起这些汉室忠臣之所为？”

荀彧闻言也是一时语塞。

司徒王允当年正是为天子刘协赴死。

而太傅陈蕃则是当年灵帝在位时，死于阉宦之乱。

这些人的死，都和天子脱不了干系。

如此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荀彧自然是无言反驳。

而司马德此时也是酝酿一下，继续说道：

“而若是令君认为。”

“您所忠的是那大汉四百年的社稷？”

“那令君倒是不负王佐之名！”

“只不过，若是汉室历代先帝有灵。”

“会认同令君是大汉之王佐吗？”

“想来他们是不会认的。”

“不光历代先帝不会这么想，就是那包含当今天子在内。”

“心中恐怕也不会认同您的忠心。”

“若是可以或许会质问令君一句。”

“既为汉室之臣，又为何辅佐汉贼曹操成就霸业？！”

“既为刘氏之卿，又为何助曹氏掘了大汉之社稷？！”

说到这，司马德的嘴角微微一翘。

“令君不妨想想。”

“若是高祖复生光武再世，他们会如何看您这位汉臣？”

司马德如此诛心之论。

好似瞬间撕开了对方的遮羞布！

霎时间，荀彧的面色苍白无比！

连他本来正襟危坐的身形，都猛然间为之阵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