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
混沌。
时间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周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可能是上千年。
我浆糊一样的脑子,忽而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片段……
有牧民们围着篝火,跳着蒙古舞。
大嘴吹着口琴,莫日根大叔拉着马头琴,两种乐器合奏,声音悠扬又空旷,听着就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清楚的记得,这是查拉左旗的临别之夜。
有五七干校门口,一辆海狮牌面包车和我擦肩而过,我和魏芳就这样失之交臂,再见也不知道是何月何年。
有老蒙医给我摸骨,并递给我一封介绍信,让我去找乔无斗。
有虎头虎脑的姚小虎,这小子到底叫什么,我没有听清。
有测绘二班,还有千山林场……
所有的画面闪过,我开始觉得越来越困,只想就这样永远的睡去。
突然。
在那混沌的虚无中。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人。
这种看,不是用眼睛。
而是在心里,或是在深层的意识中。
这个女人穿着一身绿军装,一双胶皮鞋,头上用红毛线扎着两个马尾辫,给人一种阳光清纯的感觉。
可是我“看”不清她的脸。
“陈天食……”
女人轻轻的呼唤着我的名字,并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此时的我已经无法思考,像是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也伸出了手,和女人握在了一起。
“陈天食,跟我来……”
女人拉着我,漫游在无尽的虚空中……
“咳咳咳”
我感觉鼻子一呛,好像是从嘴里吐出了一大口水。
吐完之后,脑中才恢复了一点自我意识。
我问虚空的女人:
“你是谁……”
“我们认识吗……”
“你为什么要救我……”
连续的问话后,我胃中翻涌,又吐了一口水。
随之而来的是,浑身上下钻心的疼痛。
周遭的虚空渐渐散去,女人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直到这时,女人才松开我的手,然后回过头来。
我依旧看不清她的脸。
“我叫英子……”
“你没见过我,我们也不认识……”
“我只是替我丈夫谢谢你,他和我说过,他欠你一个人情……”
英子?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原本的混沌虚无,变成了真实世界的场景。
还没等看清周遭的一切,我就止不住的剧烈咳嗽。
肺里,嗓子里,胃里,鼻腔里,像是被同时灌上了辣椒油。
我几乎把肺都咳炸了,鼻涕眼泪止不住的流。
“嘿嘿嘿,哈哈哈,醒了醒了。”
耳边传来一人痴痴傻傻的笑声。
我挖了挖耳朵,又抹了一把呛出的眼泪,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西山山麓的林地中。
周围湿乎乎的一片,地上满是狼藉。
那个对我痴笑的人,还能是谁?
正是老班长的疯弟弟,史久丰。
洪水发生前,他就趴在爱人的坟前不肯离开。
现在洪水退去,他仍然坐在那里。
史久丰目光呆滞的看着我,说:“我说话算话,人情,英子替我还了。”
听了这话。
我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英子。
不就是史久丰那个已经过世十年的爱人吗。
难道混沌虚空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一生都不信鬼神。
可是我是怎么得救的呢?
会不会是洪水把我冲到了山麓上,恰巧飘到了英子的坟边。
但是稍一细琢磨,又感觉这种概率几乎为零。
因为洪水灌入清代墓葬群,又从西山断崖泄出,其中产生的吸力是非常恐怖的。
我不可能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仅凭无意识的漂浮,就能从漩涡中逃脱。
或者是史久丰救了我?
这也不太可能。
他枯瘦如柴,走起路来都费劲,而且他精神时而疯癫,时而正常。
哪怕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以他的身子骨,也没有力气在汹涌的洪水中,把我捞出来。
这件事,时至今日,我都没有想到合理的解释。
或许……真的是英子在天有灵,为自己的丈夫,还一个承诺吧。
我缓了好一阵,这才能够起身,缓慢的挪动步子。
只是胸口肺里,还会偶尔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我来到英子的坟前,想要拜上一拜。
史久丰说:“鞠躬就行。”
我略一迟疑,对着英子的坟茔,鞠躬拜了三拜。
此时,天空的黑云早已散去。
涌入村中的洪水,也几乎排泄干净。
独臂擎江而来的大水,顺着断崖之下的林地,重新流回了渌江的河道之中。
残阳如血,似梦似真。
一切,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我眼见天色将晚,西山之上还有遁逃而走的葬山蟾,也不知道这玩意有没有重新躲回土里。
我对史久丰说:“西山现在不太平,跟我回村吧。”
史久丰呆呆的坐在坟前,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
“你要是想来陪你爱人,明天也可以继续过来。”
史久丰仍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现在的精神,又失常了。
我伸手想要拉他,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西山。
“不,我要陪她看夕阳,还没看夕阳呢,嘿嘿哈哈。”
史久丰痴痴傻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玻璃瓶子。
里面盛着半瓶浑浊的液体。
这是他自酿的酒。
史久丰斜倚在坟头,一手举瓶饮酒,一手搂着坟包,口中喃喃道:
“黑风擎江雨如鞭,痛心处,似当年。故人何在,醉卧老坟边。遥想与尔携手处,风细细,雨纤纤。”
说完,史久丰一阵癫狂大笑,他踉跄起身,来到了山麓尽头。
从这里,可以看到重回河道的渌江之水,残阳将江水映成血红色。
史久丰举瓶一饮,远望渌江,声音哽咽道:
“而今孤影立江前,泪涟涟,思无边。浊酒一杯,难断别离弦。十年相思无处寄,求一醉,叱苍天!”
“啪”
言毕,他将酒瓶猛的向地上一摔。
接着指天骂道:“M的老天爷,为什么……”
“为什么我史久丰只求一死,都不能如愿……”
“你……你尝过天人两隔的滋味吗……”
此时史久丰已经泣不成声,跪坐在地上,双手拼命的捶打着地面。
这一刻,他不是才华横溢的史久丰,而是那个众人口中的痴情傻子,
诗酒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