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泪流满面的唯美，也没有相拥入怀的浪漫，布尔金和海拉两个只在信中见过面的人在熙熙攘攘的丹佛联合车站四目相对，只是微笑地看着对方。

虽然布尔金只是看过照片，虽然卡洛琳连照片都没看过，但文字的魅力就在这里，只是通过信件往来，只是刚一见面，他们就迅速锁定了彼此。

布尔金并不是个大帅哥，相反因为平日里的养尊处优，一张脸显得有些圆润，眼睛像两只细细长长的黑色甲虫。此刻他全然忘我地笑着，眼角也跟着微微上扬起来。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但就算是这样，扣上一颗扣子之后还是显得肩膀和肚子有些紧绷。

此刻，布尔金正盯着卡洛琳一身利落的猎装愣愣出神，见惯了身着长裙的女人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着男装的女人。

要知道这是1892年，在西部女性当中，清教徒的引导的家庭观念还颇为盛行，虽然有一些州开始有进步女性呼吁投票和选举权，但直接穿男士衣服上街还是大大地挑战了布尔金的三观。

此刻卡洛琳依然文质彬彬地冲布尔金微笑，但绷紧的嘴角和背在后面不停松开又握紧的双手揭示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海拉？”布尔金微笑着伸出右手，颇为绅士地微微鞠躬：“你今天真漂亮。”

“哦，是吗？”卡洛琳脸上绽放出闪亮的微笑，比太阳还要和煦了，她也伸出右手递到布尔金的手上，“很高兴见到你，康利。不过我要和你重新认识一下，我的本名，卡洛琳·格林，你可以叫我佐伊，也可以叫我卡洛琳，当然我更喜欢你叫我卡洛琳。”

“那么我也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的本名可没有变化，布尔金·康利。”康利也只是在卡洛琳的手上轻轻一握，就松开了对方的手。

卡洛琳抱歉地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终究是自己骗了康利，对方当然有权利生气。

肖恩也在卡洛琳的身后朝着布尔金后面的蓝尼挤着眼睛。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蓝尼又和卖牛事件的布尔金混在了一起，好像还颇为熟稔的样子。而蓝尼也朝着肖恩笑了笑，稍稍侧身，把身后的一個黑人妇女露了出来。

蓝尼也不忍心打扰康利与卡洛琳的神奇重逢，他张大嘴巴，指着那个黑人妇女用口型说着“妈妈”，看来那就是蓝尼在堪萨斯的妈妈，萨莫斯太太。很显然蓝尼在他妈妈跟前提到过肖恩的身份，因此她看到这个华人青年也跟着点了点头。

肖恩也轻轻点头，朝着她微微鞠躬。

等布尔金完全从卡洛琳的魅力中摆脱出来后，他终于看到了卡洛琳背后的男人。那是一个壮硕的男人，他只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衬衫的扣子也没有扣到最上面，露出一个长长的脖颈。

衬衣的袖子也高高挽起，露出粗壮的胳膊。下身是一条磨到毛边的牛仔裤，一身打扮与其说是个不羁的牛仔，还不如说一个捡垃圾的流浪汉。

最主要的是，从他露出来的脖子和胳膊肤色来看，他是个黄皮肤的亚洲人。

布尔金慎重而挑剔地看着肖恩，他不知道肖恩与他的海拉之间的关系。只是出于绅士的教育，他依旧平等地伸出了手：“布尔金·康利，很高兴遇见您，这位先生。”

“肖恩·李，格林小姐的邻居。我们结伴去堪萨斯州办点事。”肖恩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跟他一握，介绍了他跟卡洛琳的关系。肖恩对卡洛琳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自然不会搞一些恶心人的事情。

康利和肖恩相互介绍完了之后，又扭头给卡洛琳和肖恩介绍起了他身后的黑人男孩：“这是莱纳德·萨莫斯。这是他的妈妈。萨莫斯太太。莱纳德是一个神奇的黑人少年，他今年16岁，就已经独自在社会上闯荡超过一年了。他的枪法出神入化，是我见过的最年轻最出色的枪手了。”

“肖恩·李。”

“莱纳德·萨莫斯，叫我蓝尼就好。”

一黑一黄两只大手握在一起，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在火车站揭开这种事情总是令人尴尬的，于是只好装作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假模假样地做起了介绍。他俩声音都有些颤抖，肖恩使劲咬着下嘴唇，蓝尼则抿着嘴，尽量不去看肖恩的眼睛。

“是有哪里不对吗？”不明所以的康利看着扭捏作态的两个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情况的卡洛琳在一边强忍着笑容，哆嗦着身体像个颤抖的仓鼠。

“没有什么事，康利先生，只是想起了一些高兴的事情。”肖恩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跟康利说道，“不过有件事情得让你知道一下，那就是既然看到了你和蓝尼，你们就能暂时不去卡农城，而我们也能终止去堪萨斯了。把今天晚上交给酒精，庆祝我们刚刚认识的朋友！”

蓝尼也欢呼着，只是妈妈在边上使劲瞪了他一眼。

“请放心萨莫斯太太，鉴于蓝尼年龄还不到十八周岁，我会看着他，不让他碰酒精的，我向您保证。”肖恩明白萨莫斯太太在关心什么，不让蓝尼在十八岁之前碰酒碰烟，在肖恩的牧场也是一条铁律。

于是在坐了几天火车之后，他们终于歇了口气，不用再继续赶路了。肖恩张罗着五个人住好了旅店，安排好不想出去玩的萨莫斯太太在旅店休息，四个年轻人就跑去附近的一家酒吧喝酒去了。

四个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圆桌周围，康利和肖恩对角坐着，蓝尼和卡洛琳坐在他们两边，非常幸运的是，卡洛琳今年刚刚满18岁，够到了喝酒的年龄，只剩下蓝尼一个人捧着一瓶苏打水不高兴地哼哼。

先是三杯利口酒润润喉咙，兑上一些糖浆，软软绵绵的很好入口，先打开喝酒的状态，之后就是各取所需，肖恩喜欢谷物酿造的威士忌，康利则偏爱葡萄汁蒸馏而成的白兰地，卡洛琳要了一杯甜口的金酒慢慢品尝。

一开始是康利跟卡洛琳跟康利聊之前的信，而肖恩则和闷闷不乐的蓝尼聊在堪萨斯的风土人情。

等酒喝到第三轮，康利的白兰地第五次见底之后，气氛终于活跃了起来。这个时候，肖恩和蓝尼总算是将那根绷紧的弦松了松。

康利在酒精的作用下脸色变得像一只巨大圆润的苹果，他已经有些醉了，但是良好的家教还在支撑着他不要出丑，尤其是在他的海拉面前。

虽然卡洛琳已经告诉过他真正的姓氏，但他还是喜欢叫她海拉，卡洛琳固然很好，但海拉是独属于他的浪漫。

今晚的月亮很美，月色透过玻璃照在卡洛琳的脸上，给她红扑扑的脸上镀了一层银色的光，又让她变得风情万种起来。康利盯着卡洛琳的脸怎么看都看不够，他痴痴地笑着，手托着腮傻傻地笑。

“咳咳！”在一边，肖恩轻轻咳嗽，示意康利把脸转到他这里，“很抱歉，康利先生。但是有件事不得不向你道歉。”

肖恩放下酒杯，表情已经正经起来，“我想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李先生，你不用开口我已经原谅你了。”

肖恩挑了挑眉毛，等待着康利把话说下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是脑子慢，想得少，但是这件事像洋葱一样被一层层剥开，就算不上什么了。整件事是你的主导，是不是？”康利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细小的眼睛盯着肖恩的双眼。

肖恩耸耸肩膀，把酒杯当中的酒一口喝尽，冷清的酒液在喉咙化作火焰一路杀进肚子，在胸腔里化成一股满足，又从嘴里吐了出来：“嘶......就是这样，因此我要和你道歉。为了不真诚而道歉。”

康利并不在乎什么欺骗，只是满意地看着肖恩把酒喝完，才又赞叹地开口：“很棒的策略，是不是？女性，有学识，懂礼貌，又美丽知性，简直把所有能够想到的美好统统具现在一个人身上，很难不引起别人的兴趣。

之后就是精确的针对，莪也是经过我父亲的点拨才想到的，世界上不会有先天志气相投的人，尤其是在从未见过面之前。如果有，那么就肯定是投其所好。

但是你很巧妙地利用男人爱慕虚荣的特点，将投其所好伪装成了女孩子的仰慕，令人难以觉察。

如果不是最后收网时露出了那么一点要钱的想法被管家察觉到，按我的想法早就把钱打过去了。所以我说你们很棒，你的剧本很好。海拉的文学素养和流利的斯宾塞字体让我自叹不如。”

“但是你最终还是认出了这个骗局。”肖恩叹了口气。

“哦，对，我认出了这个骗局，在我父亲的威压之下。其实帮帮忙也没什么不好的。”康利也叹了口气，“我们家有钱，有的是钱。只要稍微漏出那么一点点就够大家吃好喝足。同样的，如果能用一些钱换到海拉的真实地址，谁在钓谁还说不定呢。”

肖恩挑了挑眉毛：“这是个很新鲜的观点，先生。虽然这个计划已经失败，但我依然想听听你之后的打算。”

“你的信件可以托别人寄送，但是马匹不能。那是个娇贵的东西，你不可能先把它们送到佐治亚再掉个头送到堪萨斯来。那样马匹就可能死上一大半。这实在划不来。

大宗交易是很容易查到源头的，只要是有周转的痕迹，很容易就能从铁路公司查到订单信息，很巧合的就是，我们家和铁路公司非常熟稔。只要查到这批马是从哪里运送到佐治亚州的，就能根据马臀部的标识从那里找到马真正的主人。”

肖恩给他倒上酒，又继续问道：“那如果我们直接拿钱走人，根本不给你马匹呢？”

康利哈哈一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从信里就能看出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我信任海拉，就算是你这样做了，她也会及时阻止你，防备着你做更多的坏事出来。”

肖恩耸耸肩：“我们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只差一步......”

“是的，只差一步，我就能得到海拉真正的地址了。”康利喃喃自语道，“我很佩服海拉，不管是信里能当做幻象的海拉，还是在现实世界里敢想敢做的海拉。

而不像我，在父亲的阴影里被当做啃食先辈荣光的食尸鬼.钱多了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一堆带着符号的纸而已。但是我的父亲不明白这一点，也不想明白这一点，他就守着那一堆东西和不会动的土地，慢慢变成钱的奴隶。总是幻想着防备着无形中的手把他的钱财骗出来。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

肖恩看了看身边的蓝尼和卡洛琳，也不知道康利是真的想得很通透还是单纯的想凡尔赛一下。

“我和我父亲大吵了一架，因为理想，金钱，爱好和不务正业的事情。”已经有些胡言乱语的康利在说了他爸爸是个守财奴之后就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什么事都敢往外说。

“我父亲骂我是个没人要的蠢货，是个被人用美色稍加勾引就会上钩的翘嘴鱼。但是他不理解，为什么我要那样做。”康利又喝了一口酒，脑袋彻底低垂了下去。很明显被父亲压力之后跑出来散散心。

“那么你呢？蓝尼，你怎么又和康利少爷碰头了呢？我以为你会像15岁时那样驾着马车来牧场的。”

“原本确实是这样计划的，甚至我和妈妈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连马车上都铺了两层厚厚的小麦杆子，大约走个十来天就到了。但是我刚出了道奇城就碰到了他。倒霉蛋的康利少爷。

别听他说的那么好听，其实是被家里撵出来了。不过有一点说的没错，被撵出来的理由也有一点，跟他爸爸大吵了一架。”

肖恩和卡洛琳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八卦，一副吃到瓜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