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淮将奏疏呈上,朱允熥却看都没看。
“这个稍后再说,黄卿家,该放榜了吧!”
“启禀陛下,明日放榜。”
“榜单带了吗?”
“带了。”
黄淮拿出会试榜单,上面密密麻麻,共有三百个名字。
朱允熥将奏疏放在一旁,拿过榜单,只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
第一名,竟然是白鹿书院的学子,文韬。
这家伙不会大闹公堂,被下了大狱吗?
顺着名单看下去,一直到最后,并没有徐晖、谢芳这两個名字。
此二人已经进入科学院,就算落榜,将来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通过几次接触,朱允熥认为此二人文采还是不错的,就算考的再差,至少也该有个三甲同进士,怎么也不至于落榜啊!
黄淮看到朱允熥脸色有些变化,便问道:“陛下是否觉得哪里不妥?”
“朕没有看到考生答卷,怎会知道哪里妥不妥?”
“请陛下放心,从考试到阅卷,全部严格管控,保证为朝廷挑选的学子,全都是栋梁之才。”
“你这栋梁之才……会不会有些儿戏?”
黄淮不动声色,问道:“陛下可否明示?”
朱允熥缓缓说道:“卿家点的这位会元,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应该还在上元县大牢呢吧?”
黄淮点点头:“此人只是做事有些鲁莽,但品行不坏,且文采斐然,话说回来,朝廷之上,若遇到不公事,本就需要这种仗义执言之人。”
朱允熥再次拿起名单,这次重点查看生员的籍贯。
没想到,看完之后,更加恼火。
三百人几乎全部来自江南一带,江苏、浙江、安徽、福建、江西五个省份尤为频繁,几乎占据榜单八成以上。
突然之间,朱允熥想起一件事,洪武三十年,曾出现过一次南北榜。
当时取的名单全都是南方学子,朱元璋只得增补一张榜单,选了六十名北方学子,以示公平公正。
没想到,这种事又被自己赶上了。
“黄卿家,你不觉得这份名单有问题吗?”
黄淮早有准备,说道:“臣愚钝,不知陛下说的问题在何处。”
朱允熥皱眉道:“你自己看看,榜单上学子的籍贯,几乎全都集中在江南一带,这正常吗?”
黄淮说道:“启禀陛下,考卷是要糊名抄录的,阅卷之人只看文章,并不知晓考生的姓名籍贯。至于陛下说的不合理,江南富庶,世家子弟比较多,而北方刚刚经历战乱,学子较少,臣以为没什么不妥。”
这番解释倒是无懈可击,朱允熥一时也难以反驳。
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可想而知,明日放榜,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
北方和偏远地区的学子,他们本就读书不易,千里迢迢来京城赶考,带着一腔热情,却只能落寞离去。
黄淮见朱允熥沉默不言,便告辞离去。
他很清楚,这件事肯定会引起陛下的不满,又如何呢?
历来都是如此,早已约定俗成,谁来主考也不能坏了规矩。
黄淮走后,朱允熥立刻召见三人上殿,分别是杨士奇、杨荣、韩颓之。
“这是明日即将要公式的名单,三位看看,有什么问题?”
杨士奇接过去,杨荣和韩颓之凑上前,三人共同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朱允熥问道:“三位祖籍何处?”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杨士奇回道:“臣祖籍江西,泰和县。”
杨荣说道:“臣来自福建建安。”
韩颓之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后回道:“老臣来自河北,这份名单上,录取生员的祖籍大多来自江南,似乎……不太合理。”
杨荣反问道:“江南多才子,有什么不合理的?”
韩颓之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朱允熥郑重道:“朕召三位前来,是因为朝中百官,朕最信任你们三个,希望你们不要在朕的面前打马虎眼。”
三人闻言,全都是心头一震。
特别是杨荣,此人的所作所为,向来有些偷鸡,如今听闻陛下真的把自己不当外人,竟然莫名有些感动。
想到这里,他率先表态:“请陛下放心,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允熥点点头,说道:“考场之上,如何舞弊?”
“啊?”
杨荣傻了,怎么上来就是送命题。
这种事其实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只是,能说出来吗?
韩颓之见状,微笑着道:“陛下言重了,我大明律法森严,考生交卷之后,先糊名,然后由翰林院组织人统一抄录,考官阅卷的时候,看的是抄录的文稿,连字体都无法分辨,何来舞弊?”
朱允熥黑着脸,说道:“朕不跟你绕弯子,你现在回答朕,假如说,你有个门生,想要榜上有名,你会如何操作?”
“陛下莫要拿老臣玩笑,老臣……”
“假如,朕说的是假如!”
“假如也不能这么假如啊,科举乃大明之根基,老臣绝不敢在考场行舞弊之事……”
韩颓之连连摆手,因为……他真的打过招呼。
只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今日陡然被问起,还以为事情被谁捅了出去,顿时吓得不轻。
朱允熥又看向杨士奇,问道:“杨士奇,你来说!”
杨士奇黑着脸,沉默不言。
他只是性格有些耿直,可不是傻。
朱允熥大为不满,问道:“连你都不愿意跟朕讲真话了?”
杨士奇幽幽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息怒,其实吧,韩尚书说的没错,这种事最多是互相照应,不能算是舞弊。”
“你倒是说说看,如何照应?”
“那臣可说了,如果说的不对,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别废话,快说!”
杨士奇只好说道:“陛下以为的考场舞弊,无非是贿赂考官、夹带材料、割卷换卷等等,不过,这些行为始终是下策,禁不起查,只要陛下一道旨意,严查所有考卷,所有的舞弊行为立刻就会露馅。”
朱允熥疑惑道:“你的意思是,就算朕下旨重新阅卷,也查不出端倪?”
杨士奇点点头,说道:“就算让锦衣卫去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
朱允熥看向杨荣和韩颓之,问道:“是这样吗?”
两人同时点头:“正是!”
朱允熥转向杨士奇:“你继续!”
“是!”
杨士奇想了想,说道:“如果想要在科举上做文章,最大的可能就是泄题,但是,这种事不可能大张旗鼓,更不会把考题原封不动泄漏,只是提前透漏几个关键字。”
眼看杨士奇已经把底裤扒了,杨荣忍不住说道:“如何透题,透给谁,也是有讲究的。”
朱允熥没好气地说道:“卿家说说看,如何透题?”
杨荣便说道:“官员背后都是世家大族,自然要照顾一下自己族中子弟,其次,就是约定门生。”
科举制度发展到明朝,已然形成了新的门阀。
洪武初年人才稀缺,选拔制度问题比较多,从洪武中后期至今,科举制度逐步完善,整个朝堂的官员基本都是进士出身,特别是居高位者,几乎都是庶吉士。
从而说明,科举成绩越好,以后的官途也就越坦荡。
这也造就了一个新现象,叫做投资考生。
地方上的富绅大户会资助有能力的学子,这些学子他日如果金榜题名,走上官途,便可以回馈家族,从而实现双赢。
同理,朝廷的官员也会提前物色考生并收为门生,将来成为自己的官场助力,这就是约定门生。
主考官最有机会暗箱操作,他们可以资助自己看好的学子,也可以直接收纳已经颇有名望的青年才俊,而这些年轻人通常都是没什么背景,能攀上京城的大官,自然求之不得。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主考官可以暗示他们题目,甚至通过在试卷上约定暗语,让他们直接上榜。
这样的约定门生已经是半公开的事情,很多名臣都涉及过。
因此,不管身居何职,只要能做一次春闱主考官,必定名望大增。
杨荣将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细细讲了一遍,朱允熥认真听完,然后问道:“约定门生,说的好听,不还是舞弊吗?难道朕就眼睁睁看着,管不得?”
杨荣讪讪笑道:“陛下莫急,这种事虽然没有那么光鲜亮丽,但是,科举选出来的学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假以时日,都将是国之栋梁。”
这番话倒不假,无论约定门生是否合规,考官总不至于选个文笔不通的废物上来。
能被选为约定门生,就算文采没那么惊艳,至少也是相当有实力的。
朱允熥摇了摇头,说道:“规矩就是规矩,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什么方法,都不能坏了规矩,这是底线。”
韩颓之劝道:“陛下稍安勿躁,这种事说起来没那么严重,而且,就算追查,也很难有结果。”
“不行,有一就有二,底线不能破,朕必须查!”
朱允熥说完,紧紧地盯着三人,继续道:“朕只能靠你们三位,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算了!”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这种事,只要不在考卷上作弊,很难查出端倪。
最终,杨士奇说道:“臣建议,另选考官,重审考卷,如果新的结果和榜单相差不大,说明没有问题,也就没有查下去的必要。反之,如果两张榜单差别过大,确实有必要严查下去。”
朱允熥点头道:“这个法子可行,就以你们三人组成考核团,重审考卷!”
韩颓之脸色凝重,说道:“陛下可还记得,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
朱允熥点点头:“自然记得,刘三吾舞弊,发配西北,其余诸人也被发配流放。”
韩颓之说道:“当初的榜单比今日还甚,五十一名学子,全部都是南方人,一个北方人都没有。太祖皇帝也曾下旨复核,然而,经过数日的调查结论,确实是北方学子的试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以考生水平判断,所录取五十一人皆是凭才学录取,无任何问题。”
“你是担心,此番复核,也是同样的结果?”
“老臣正有此意,如果没有真凭实据,便要复核考卷,分明是对考官的不信任,如果查不出端倪,反而会加重君臣之间的猜疑,不利于朝堂稳定。”
朱允熥被气得想笑,说道:“你觉得这份榜单正常吗?”
韩颓之点点头:“可以正常。”
“什么叫可以正常?”
“查不出问题,就是正常。”
“那就查出点问题来!”
朱允熥的脸色很难看,心中暗道,如果这份榜单没问题,那才有鬼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说道:“臣等遵旨!”
明天就是发榜的时间,想要找出问题,只能现在就开始,而且很可能要熬夜进行。
三人来到贡院,手持圣旨,将所有考题调出来。
杨士奇说道:“两位,时间很紧,每人一百份,先粗略看一遍,大致打个分。”
两人点头同意,然后各自领了一百份考卷,开始审阅。
按照考场的规则,考生交卷后,先由考场的工作小组进行糊名,就是用纸条将姓名籍贯等信息糊起来。
接下来是抄录,由翰林院安排人,一份一份誊抄,这样做是为了通过笔迹透漏考生信息。
考官审的卷子,其实就是翰林院誊抄的。
为了防止有考官凭借个人喜好打分,还要进行交叉审核。
第一名考官定了成绩,还要有第二人复核,如果两人结果一致,成绩就定了。
如果不一致,还要交给第三人,甚至第四人再次复核,直至众人意见统一为止。
杨士奇等人没那么多时间,只能粗略扫一遍,然后给个大致的分数。
在贡院门外,一名文吏小心翼翼退出去,来到翰林院。
黄淮闻言,顿时皱眉:“陛下这是不信任本官?”
“依卑职所见,这三人来者不善,黄学士最好……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
“就是,就是……”
黄淮摆了摆手:“老夫行事,绝对都合规矩,你回去吧。”
“那小的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