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绮音咬了咬牙,低下头解下了腰间佩剑,掷于桌上。
“这把剑可以在沙丘上换取任何一座城池,只要你能听完我一曲,它就归你了!”
苏芸清看见那把剑的时候,两眼一亮。
她是识货之人,仅从剑鞘、剑锷、剑穗的样式就知道对方所言不虚,那是一柄价值连城的宝剑。
不仅如此,在苏芸清眼中,这把剑还有另一个最大的优点——它的尺寸、样式都十分纤巧,适合女子使用,若将它佩在林曦的纤腰上,那定是极美的一幅画面。
她已经有些意动了,却做出不屑一顾的神色,道:“这剑跟你这野丫头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配在我苏家的废品仓库里吃灰。”
东绮音按捺不住,身子往前一倾,怒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还要你的那把琴。”苏芸清指着她,不紧不慢地道,“反正以你的琴技估计也弹不出什么像样的曲子来,还不如送给我,免得日后贻笑大方。”
“小姐,使不得!”华姨出声提醒。
东绮音却一口答应下来:“好,我跟你赌了!”
“小姐三思啊!那琴是老爷——”华姨苦劝。
东绮音横了她一眼,冷声打断道:“莫非你觉得我赢不了?”
华姨呐呐地说不出话了。
“这才像样嘛!”苏芸清走下来,越走越远,在最远最偏僻角落的一个桌子旁坐稳,道,“好了,你弹吧!本公子在这儿洗耳恭听!”
“你坐近些!”华姨朝她怒目而视。
苏芸清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一個位置,道:“这样总可以了吧!东小姐如果真有自信,就不要在乎这点儿距离嘛!兄长,你说是不是?”
见她这般无赖作法,江晨瞧着都觉得面上无光。
“你坐到小姐对面来!”华姨厉喝。
苏芸清跟她讨价还价,纠缠半晌,最后不情不愿地坐到了中间的一个位置上。
“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们穷乡僻壤的低俗曲子我没听过,谁知道一首有多长,总不能让你一直弹下去吧,所以必须加上时间限制!最多一盏茶的时间,我如果听完了还能站起来,就算你输,怎样?”
华姨正想呵斥,东绮音已抢先说道:“行,就请你听一盏茶!”
华姨只好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到一旁。
东绮音手指按在琴弦上的时候,仿佛换了一个人,神情无比肃穆,方才的愤怒浮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深吸一口气,她手指轻轻拨弄。
琴声若连绵细雨,低笼花树,轻烟虚浮,继而愈来愈慢,如日光消尽,暮霭沉沉,弦音低徊抖颤,似如寄喻着少女低沉抑郁的心事。
满堂人皆无语,只闻一缕凝涩的曲调如青烟般袅绕扩散,铮铮幽怨,蕴含着无尽的哀愁。
江晨听着有些担忧,从琴声中可以听出,那白衣少女在这方面造诣深厚,或许她的神通就蓄藏于其中,厉害的还在后头。苏芸清的神魂至今没有恢复,不知能不能坚持住。
他定睛瞧去,见苏芸清身子挺得笔直,浑身肌肉都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暂时应该无碍。
‘只要熬过一盏茶的时间就行了……’
他这般想着,手指轻轻叩击在楼道栏杆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脆响,以此来抵御负面情绪的侵袭。
漫长低落的等待中,他忽然惊觉,那婉转悲涩的弦音里渗杂了低低的呜咽声。
是谁在哭泣?
回首望去,楼阁上杜鹃和雪荼靡等人已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那伴随着阵阵琴声浮现在众人心头的,是过往一生的悲愁苦恨,是每个人铭刻于灵魂深处的那道伤疤,是无数次相逢和离别的无奈与伤恸。
过往的遗憾一幕幕再历眼前,彷如午夜梦回,脆弱的心弦揪紧,剧痛如绞,肝肠寸断。
谢元觥凭栏而望,夜色无疆,千里烟波近处,不见半点繁华。早已抛却的回忆又涌上心头,昔年旧梦再无从挽回,故人坟头已青。
这邋遢的灰衣壮汉狠狠饮了一大口酒,抚掌高叫:“好!好一曲《逸霄听雨》!”
希宁紧紧抓着谢元觥的衣角,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她想起了那些逝去的人,音容笑貌重现,唯有自己苟且偷生,并且连仇恨也逐渐淡却。如此卑微地活下去,究竟能不能找到答案?她攥着衣角,生怕这一刻短暂的清醒也从手中溜走。
琴声苍凉悲切,若昏鸦哀啼,沉重得无法随风飘散。
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衰败的青黑色暗纱,迷蒙的黑暗里,叶家三百余口的面孔竟变得鲜活。
叶星魂骤然放下了揽在尹梦腰间的右手,噗通一声双膝跪倒,面朝东方,痛哭失声。
而尹梦亦记起了死无全尸的赵郢,恍惚中泪水滑落脸颊,沾湿衣裳。
旧恨难忘,魂断潇湘。
东绮音身后,一名侍女合着节拍,低吟浅唱:“沉沉宫漏,荫荫花香。绣户垂珠箔,闲庭绝火光。秋千索冷空留影,羌笛声残静四方……”
柔嫩凄切的嗓音揉碎在琴声中,愈发哀转凄绝,直将人内心的伤痛哀愁全部给勾出来了。
连江晨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双目泛红。但他是「金刚」体魄,对幻术抵御能力极高,还保留着大部分清醒,担忧地向苏芸清望去。
苏芸清背对着江晨,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异乎寻常地沉默。
作为这一首葬魂曲正面攻击的对象,苏芸清所要承受的压力也是最大的,难得的是她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僵硬的面庞上没有露出半点悲伤的神色。
白衣少女素手如凝,轻慢拂动间,曲调愈发沉重。
就在江晨感觉自己胸中悲愤情绪愈来愈难以抑制的时候,突然听见苏芸清朗声吟唱道: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歌声浑雄豪迈,慷慨之气不下于男子。听来令人心胸一宽,豪逸之情,油然而生。
众人闻此歌声,先后从哀绝的情绪中惊醒。
只听一低一高两种截然不同的音律相争,虽不如真刀真枪拼杀那般残酷,却也扣人心弦。
曲意突转,由缓而急,舒卷开来。
东绮音运指如飞,一改从前沉凝,随着纤纤指尖的拨弄,杀伐之声顿起,狂风暴雨般琴声化为雄奇节奏,裂石穿云,震撼摇空。
人们的心境便又随之而变,被官商之音牵引轮转,若置身一片两军对垒的战场。
但闻鼓声大作,巨响密擂,音声激越,四山回应。
百万雄兵呐喊,铁马冰河厮杀,黑甲挥戈,踏破山河。
琴声越发昂扬激越,听者心弦随之绷紧,随着战事胶着而忐忑不安,时上时下,起伏不定,时而高上云端,时而跌落幽谷,牵心挂肠之处端的让人无法自拔。
苏芸清一掌拍在桌上,长身而起,昂首唱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游四边。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
歌声若龙吟长空,超出凡俗,将地面上的争端厮杀视若无物。
琴声越拔越高,直穿云霄,其音激亢,响彻天宇,几乎将苏芸清的歌声掩盖。
苏芸清一脚踢翻了椅子,纵身跃上桌,嗓音亦达顶点,唱道:“醉指不平千万万,骑龙抚剑九重关。诸侯帝王肉眼看,朝生暮死付笑谈……”
歌与琴音相激,仿若龙蛇乱舞,势要争个胜者。
铿铿铿!
曲如雷鸣,尽是杀伐之音,宛如九天雷霆,天崩地裂,声势骇人听闻。
然而却始终无法将苏芸清的歌谣彻底压下,只听那一抹近乎嘶哑的豪迈之音从狂风暴雨中突围而出——
“为灭世情兼负义,剑光腥染点红斑。
何事行杯当午夜,忽然怒目便腾空。
闷里醉眠三路口,闲来游钓洞庭心。
前朝宰相梦未觉,天下云游苏芸清!”
最后一个“清”字脱口,但闻叮冬一声,琴声霍然而歇,竟有一根弦随之而断,余韵遂绝。
满堂杀伐之音如云消雾散,天地间万籁无声,寂静如死。
东绮音抚着那根断弦,面色僵硬,两眼空洞,一时仿若痴了一般。
“小姐!”华姨担心地唤了一声。
东绮音轻轻摆手,良久,抬头目视苏芸清,涩声道:“我输了。”
苏芸清捂着喉咙,面上残留着激昂过头的红霞余韵,哈哈笑道:“你这乡下小丫头也算有点本事了,只可惜遇上了我啊!”
东绮音缓缓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姑娘虽为女子之身,却胸襟广阔,满腔豪情,今日这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姑娘可否赐教姓名,本小姐必将记得今日之败。”
苏芸清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本公子——苏芸清。”
“苏芸清,苏芸清……”白衣少女念叨几遍,唇弧弯起,嫣然一笑,“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那一笑足以令满堂花开皆失色,但苏芸清却惊得毛骨悚然,警惕道:“你打听我名字做什么,不会派杀手来刺杀我吧?”
“愿赌服输,我绝不会行此下作之事。”东绮音莞尔一笑,“等我回去修炼一年半载,再来向你挑战!”
“一年半载?好啊!”苏芸清一听这么长的时限,心情顿时轻松起来。
一年半载?那时候本公子早就陪阿曦云游四海去了,你就满天下慢慢找吧!
她拍着胸膛保证:“我奉陪到底!”
东绮音低头看了那把古琴一眼,目中流露恋恋不舍之色,抽回手指,道:“这琴乃上古传承之物,虽断了一弦,修补好之后……”
苏芸清有些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这琴看起来就很值钱的样子嘛,修好之后肯定更值钱了!我省得,你就放心吧!”
华姨瞪了她一眼,阴恻恻地道:“小姑娘,你可知道这琴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我不管,总之很值钱就对了!”
华姨哼了一声,还欲说点什么,却被东绮音阻止了。白衣少女盈盈一福,率众告辞离去。
走出门后,她又回首,向苏芸清道:“我叫东绮音,希望你记着这个名字。”
苏芸清挥挥手,示意她赶紧滚蛋。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屋内之人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东绮音,东小姐,果然是她!”杜鹃激动地一拍栏杆。
雪荼靡道:“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倾国倾城……”
正在观赏宝剑的苏芸清冷不丁回头瞪了她一眼:“她也配叫天下第一美人?阿曦才是天下第一美人!你要是不服,自己也弄个《群芳谱》去!”
雪荼靡不敢反驳,闷闷地扭开脑袋。
《群芳谱》上,林曦高居榜首,东绮音位列第二。但也有很多人不服气,认为林家大小姐只不过是仗着林家的权势,把自己硬抬上去了而已。
据说凡是见过东绮音真容的人,都认为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美女,尤其在暗红沙丘上,这种论调十分流行。
毕竟,东绮音是「黑剑圣」东元武的掌上明珠,也是沙丘人民共同的骄傲。
杜鹃突然想到另一事,失声道:“东小姐身边的那位华姨,莫非就是「玉面罗刹」曲芳华?”
「玉面罗刹」曲芳华的名字,在暗红沙丘如雷贯耳,甚至贯彻了两代人的记忆——
二十年前,她也曾位列《群芳谱》前五,是天下男人仰慕的仙子。连末日公爵也对她展开过追求,可惜被她无情拒绝。
更难得的是,她还名列《傲世榜》上,是天下有数的女子强者,领兵作战也不在话下。当年与西林卫家一战,她率领一支精锐,日闯五关,夜夺九寨,打得卫家士卒闻风丧胆,威名响彻天下。
这样一个传说中的巾帼英雄,今天竟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
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她还动手了,却被江晨一个人拦下了!
杜鹃低头看着大堂里的江晨,总感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荒谬,不真实,像是在做梦一样。
跟江晨相处越久,她越发觉得,江大哥身上好像有一层谜团,无论怎样凑近,都看不真切。
反而是看过《花红榜》的雪荼靡,没有觉得太过意外。
「玉面罗刹」与「惜花公子」,一个是前辈高人,一个是后起之秀,本就该是棋逢对手,难分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