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云袖看着她右臂空荡荡的衣袖,视线又移到江晨脸上,小声道:“曲姐姐,你莫非是……”
曲宸瑜用左手给自己倒了半碗茶,面上不带感情地道:“我来找惜花公子。”
“找我做什么?”江晨的目光终于从北丰丹身上转回来,打量这个从前曾无比精灵古怪的魔女,“我好像跟你没什么纠葛。”
曲宸瑜喝了一口茶,抬起眼来,道:“我跟灵玉闹翻了,没有地方可去,就只好过来投奔你。不管你欢不欢迎,我都跟定你了。”
“跟我?”江晨用莫名的眼光看着她。
这姑娘手臂断了一条,可脑袋可没坏啊!前天晚上路过擦肩的时候还对自己不理不睬呢,今天突然就说要跟定自己,不觉得转折太快吗?
要说她这句话里包含多少诚意,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吧。
江晨撇了撇嘴,还没开口,又听曲宸瑜道:“你嫌我累赘吗?放心好了,我手臂虽然少了一条,但修为还在,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也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我带了盘缠,吃喝自足,偶尔还能接济一下你。今天算是我们同行的第一天,这顿我请了,想吃什么尽管说!”
江晨看她自说自话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本少侠堂堂惜花公子,勾勾手就有大把姑娘送上门来,还需要你来接济?
他本想嘲讽几句,安云袖却是一副十分欢欣雀跃的样子,握住曲宸瑜的左手道:“曲姐姐愿意跟我们一起同行,那就再好不过啦!我正愁路上没人陪我说话呢!”
她冲小二挥了挥手掌,道,“三串烤麦雀,三碗阳春面。”
她又转头问荧惑,“荧惑大侠,你要吃什么?”
荧惑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一个字:“酒。”
安云袖点点头,朝小二道:“一份清蒸茴香豆,一坛上等女儿红。”
伙计应声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此起彼伏一片呼哨,大堂里热闹的声浪稍微平息了些许,很多人都在扭头观望。
安云袖循声望去,眼前一亮,道:“公子快看!好俊俏的姑娘!”
江晨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一袭翠绿色的裙角,映入他的视野。
依旧是那张精灵般的清丽脱俗面容,紧抿着唇,眉眼含着淡淡忧伤,“霎”的一声,收拢了白色的纸伞,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来。
多日不见,她的身形好像比从前更为瘦削了。
长裙似轻烟笼地,夹着迷濛风雪,行在油污地板上,却不沾尘垢,像是随风飘来,与这尘世隔了一层淡漠的距离。
“公子,你看她是否入你法眼……”安云袖调侃着,目光落在江晨脸上时,便发现了他神色不太正常。
她绝对能够确认,那是一种又惊又喜、饱含热切的眼神,似如故友重逢,却又带着几分忐忑,非要类比的话,就好像是……一個情窦初开的大男孩看到心爱女子时的表情。
堂堂惜花公子,号称游走于花丛中的猎手,不知品尝过多少美人滋味,居然也有为一个女子而失态的时候?
安云袖感觉自己正在揭开那些覆盖在惜花公子脸上的一层层神秘面纱,呈现于自己眼前的形象,越来越鲜明真实。
大堂里越来越安静,原本高声谈笑的人们,陆续都闭上了嘴巴。因为他们发现,那个如同精灵一般的少女,径直走到了北丰丹对面的椅子旁边,冷冷地俯视北丰丹,却没有坐下。
原来北丰丹一直在等的人就是她?
她到底什么身份,使得堂堂「极冰玄雨」愿意为她舍下面子,独自在此等候了一个上午?
江晨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攥紧了指间的筷子,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安云袖看到他这副脸色,本来想说点什么,这时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曲宸瑜却没那么识趣,她的目光在江晨与那女子之间游移几眼,哂笑道:“怎么,你这惜花公子,莫非也跟北丰丹看上了同一个姑娘?那就去抢啊!”
“闭嘴。”江晨本就对她没有好感,这会儿更不会客气。
曲宸瑜冷笑着闭嘴。
众目睽睽之下,那一男一女相对而默。
北丰丹看着云素,云素眼帘低垂,视线落在了桌上的一个酒盏上。
相对无声。
整个酒馆都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北丰丹吸了一口气,轻唤道:“素儿……”
他背对着江晨,江晨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此刻他语气中的感情,比起江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要丰富生动得多。
可云素头也未抬,只是专心盯着桌上的酒盏,好像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东西能引起她的兴趣了。
“自我修炼「忆无情」开始,这三年来,犹如大梦一场……”北丰丹徐徐道,“当初我修炼「斗无败」时,高歌猛进,从无滞碍,三个月修成玄罡,我以为这《斗神诀》是为我量身打造,一直等我拿到「忆无情」,我才发现我错了……”
他轻描淡写的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已使得不少江湖人士微微变色。
一百多年来,关于尹赤城《斗神诀》的说法越传越玄乎,很多人将信将疑,觉得八成是无稽之谈,但现在由北丰丹亲口说出来,就不容人不多费思量了。
至于什么忆无情、斗无败,莫非是《斗神诀》里面的功法招式?
许多人一边支起耳朵倾听,一边默默交换着眼神。
他们中有人已经意识到,新一轮的江湖血雨腥风的起点,大概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云素仍没有反应,北丰丹苦涩一笑,继续道:“忆无情,究竟是无情之人才能修炼,还是说练了就会变得薄幸无情?我辗转得到这本册子之后,花了两个多月才慢慢搞懂了其中意味。可现在回想起来,我宁愿看不懂,也不至于会陷于无情之中,被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厌弃……”
云素的视线从杯盏上挪开,但仍没有说话。
“那些与你相遇相识的经过,现在回想,就像是做梦一般,甚至连一些细节都已经记不真切,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种心悸和心痛的感觉……素儿,你明白这种感受吗?”
云素抬起头来,眼眸中透出森冷的意味,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北丰丹长叹一口气:“即使在梦中,莪也忘不了这种心痛,哪怕没有立即惊醒,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才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让我在最后的时刻没有迷失自我,终于从那无情噩梦中醒来……素儿,对我来说,这就是救命的恩情!”
云素微垂着脸,宝石般的眼眸像猫一样眯了起来,用一种无比淡漠疏离的语气,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讲完了?”
北丰丹微微错愕,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深情款款地说了一通,对方仍是如此冷淡的反应。
“素儿……”
“你托姓白的给我带话,就是为了当面感谢我?”云素眨了眨眼睛,脉脉光芒在眼底流淌,“你的谢意我收到了,还有别的吗?”
“对不起,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
云素没等他说完就抬起手指:“如果还是道歉之类的废话,就先省下来吧。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算账了!”
“素儿!”北丰丹仰面凝视那张清丽无瑕的面孔,“当初是我不对,妄想利用你,现在想来,悔恨莫及——”
云素打断他:“你想忏悔啊?好呀!我只需要一样补偿,你若做到,我就饶恕你。”
“什么补偿?”北丰丹眼中透出喜色。
云素冷眼俯视他,缓缓道:“我想借你人头用一下,用完了再还你,如何?”
北丰丹怔了怔,眼中的喜色逐渐消退。
他对上云素的视线,发现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里除了刻骨的森寒,再无他物。
他苦涩地抿了抿嘴,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没有。”
“你要亲自动手吗?”
“不想脏手。”云素毫无迟疑地回答,“自会有人替我代劳。”
“在下当仁不让。”另一桌的江晨,也在这时缓缓站起了身子。只要云素点头,他并不介意甚至十分期待去做那个代劳的人。
北丰丹轻吐一口寒气,道:“素儿,昨日那个绝情绝性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已经找回了感情,是一个全新的我,咱们过去的恩怨可不可以一笔勾销?”
“你既然已经找回了感情,那我就放心了。”云素也轻轻地舒了口气,“杀一个没心的人也没意思,既然你已经恢复了七情六欲,那就可以安心地把项上人头借给我了。”
“一定要如此吗?”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云素说着,绽放出一个纯真甜美的笑容,“现在,只差你一个点头,就可以成全我了。”
“这……”北丰丹避开她的眼神,沉吟不语。
这时候,江晨离了座,走到云素身旁:“在下可以保证,剑已经磨得很锋利,一瞬间就能结束,保管不会让北丰老弟感受到半点痛苦。”
人群微微躁动起来。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一片游离勃发的杀意。有不少敏锐识机的,已经在悄悄往后移动脚步了。不管那人什么来历,敢于对北丰丹说出这种话的,若不是个送死的愣头青,就定然是个跟北丰丹同一层级的顶尖高手。
“那小子好大的口气,敢那么跟北丰丹说话!”
“不知死活!为了女人不要命了吧!”
“等等,那张脸看着好像有几分眼熟……”
突然有人脱口叫道:“惜花公子!他是惜花公子!”
恶名昭著的惜花公子,不负色中饿鬼的美名,只为了一个水灵的丫头,就敢对「极冰玄雨」北丰丹口出狂言,放话要取他项上人头!
虽然同为《英杰榜》前三的少年高手,这两人在民间的声誉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名满天下的豪侠义士,一个是人人喊打的无耻淫贼。但就算不识字的老农也知晓,《英杰榜》第一与第三的位置,差得并不是很远。而在几年之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以下克上的先例。
或许,这个水灵的丫头都只是一个借口,屈居第三的惜花公子大概已经对于这个探花的位置忍无可忍,所以随便找了这么一个由头,就向第一的宝座发起了挑战?
食客们个个都站得远远的,又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目睹第一时刻的战况。
也许几分钟过后,《英杰榜》的排名就要改写了——是第一第三换位,还是惜花公子被除名,这都是好事者们喜闻乐见的大新闻。
那个水灵的丫头应该感到荣幸,作为挑起战斗的当事人,她虽然只是个煽风点火的道具,却无疑出尽风头。今日过后,她的名字大概好一阵子都会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播遍大江南北,初七的《群芳谱》上如果会有新面孔出现,那八成就是她了。为了营造今日这样的火热局面,她大概也是煞费苦心吧……
“北丰老弟准备好了么?”江晨的手指攥紧剑柄。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相信除了几位剑圣之外,无人能挡自己一击。但北丰丹作为长居《英杰榜》榜首的强者,亦绝非浪得虚名。想想大哥和吕巨先,就知道每一任英杰榜首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若自己一击不中,恐怕就得迎来一番苦战了。
哼哼,若非云素在此,我还得稍微顾及一下形象,就该把荧惑也叫上,对付这种败类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枯木剑法」与「冲锋剑」合璧出手,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