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三的真名叫赵魁。
他还有个响亮的外号,唤作「虎啸金镖」。
顾名思义,他的一手金镖使得十分不错。
现在,他的手里就捏着一枚金镖。
看到他手中金镖,阿秀的脸色陡然一变:“住手!”
但话出口的同时,赵老三手里的金镖也已出手。
破空声凄厉。
“噗”的一响,树杈上的阿桶身躯被金镖击透,血如泉涌。
江晨知道自己赌输了。
赵老三根本不想查看阿桶的伤势,他只想让阿桶死得彻底,不要再打扰他的好事。
一股无名怒火从江晨心头涌起,在胸膛里沸腾翻滚,几乎压过了理智——既然你们不给我留半点活路,那我就毁了这座天下,让所有人给我陪葬!
刹时间,整片树林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本就昏沉的天色仿佛更加阴暗了几分。
赵老三心头莫名一沉,呼吸都有些不畅。
那无形的杀机,让赵老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奇怪,怎么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就在他一愣神的当儿,阿秀挣脱了他的手掌,纵身跃起,落在树杈上,从怀里掏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清香扑鼻的雪白药丸,塞入阿桶嘴里。
赵老三吃了一惊——他刚才虽然走神了,但扣着阿秀脉门的手指始终没有松开,阿秀怎么可能挣脱?
他看着阿秀为阿桶拔出暗器,包裹伤口,推血过宫,忙出了一头细汗,这位凶残又好色的「虎啸金镖」,心里面不由生出一种恶毒的嫉恨之意。
他悄悄捏出一枚金镖,再度瞄准了阿桶。这一次,他的目标是阿桶的咽喉。
阿秀有所察觉,转过眼珠瞥了赵老三一眼,道:“老三,停手吧!”
赵老三敏锐地发现,阿秀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愤怒和怨恨,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你不恨我?”赵老三疑惑地问。
阿秀道:“你一时色迷心窍,万幸没有铸成大错,咱们恩怨相抵,从此互不亏欠了。”
“真的不恨我?”赵老三难以相信她就将此事这样轻轻放下了,换成任何一个正常女子,要么大哭大闹,要么跟自己拼命,都不可能是她这种冷淡平静的态度。
“你走吧。”阿秀摇摇头。
赵老三直勾勾瞪着她,舔了舔嘴角,内心分明有所不甘。
阿秀嗔道:“别再胡思乱想啦,正面交手,你不是我的对手。咱们又不是没打过!”
“可是……”
“山上快打完了吧,再磨蹭下去,小心神锄大侠过来收拾你!”
赵老三这时才注意到,山顶上的动静确实小了许多,莫非已经分出胜负了?
以他临阵脱逃的行为,无论哪边胜了,都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想到这一节,赵老三恋恋不舍地看了阿秀一眼,转身匆忙离去。
这时候,一阵凉风刮过树梢,阿秀打了个哆嗦,再一眨眼之后,她的眼神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冰冷,锐利,如利剑一样的眼神。
属于另一位绝世剑客的眼神。
阿秀随手折断一根树枝,望着赵老三的背影,大声叫道:“你给老子站住!”
赵老三疑惑地扭头,却见阿秀从树杈上跳下来,几步赶到他面前。
此时的阿秀,眼神阴沉,面含怒意,手里还拿着一截树枝,举止神情与刚才判若两人。
赵老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阿秀抬起树枝,朝赵老三一指:“你刚才打了我一镖,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跪下来自己捅一刀,要么我帮你捅,你选一个吧。”
赵老三疑惑地道:“我打的是那小子,又不是你……”
“少废话,亮兵器吧,让你死得心服口服。”阿秀说着,随手抖出一个剑花。
赵老三脸色一沉,消去了轻视之意——这丫头虽然只是拿着一根树枝,但抖剑花的这个动作却轻灵流动,她的剑术恐怕远在自己想象之上。
赵老三定了定神,沉默地拔出了腰间的雁翎刀。
狭长,轻薄,锋利,两尺三寸的雁翎刀。
「虎啸金镖」赵魁就是凭借此刀独斗洛城八鬼,斩杀北邙五虎,在乾坤赌场把「笑罗汉」丁旺砍得落花流水,一举成为今年武林最热门的后起之秀。
但他面对眼前这个容颜秀雅、身姿窈窕的少女时,却忽然失去了往日的那种信心。
少女手中虽只是握着一根树枝,但随手舞动间,竟隐隐有道韵在其中流转。
赵老三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就算是东海白杀,剑术也没有高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吧?
随着阿秀步步逼近,赵老三心神绷紧,同时暗暗运气,随时准备扑出。
剑术再高,也不可能凭一根树枝硬接住他的雁翎刀。
只要出刀够快,一刀直劈她脑门,就算她剑法通神,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虽然怜香惜玉,心有不舍,在这性命攸关之际也顾不上了。
阿秀笑道:“你能死在我剑下,应该感到荣幸。”
说完,树枝便刺了过去。
赵老三心神一震,手中雁翎刀劈出。
刀虽然出手,他的心头却一片冰冷,他发现自己慢了。
不是出手慢了一步,而是刀法太慢。就算抢先出手,也无法改变结局。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刀已经很快,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洛城八鬼,北邙五虎,「笑罗汉」丁旺,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直到今天,他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快。
就好像一阵微风吹过,无迹可寻,他在茫然未觉之时,树枝已经刺入他的胸膛。
树枝是冰冷的,赵老三的全身血液也随之变冷。
‘怎么能那么快?’
怀着这个疑问,赵老三倒下了。
他手中劈到一半的雁翎刀也落在了阿秀手里。
阿秀把玩几下,觉得这柄轻薄的利刃与自己的身材十分相称,便从赵老三的尸体上取下刀鞘,佩在了自己身上。
她心里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很轻微,但江晨并没有忽略这声叹息。
江晨望着赵老三的尸体,开口问道:“你舍不得他死?”
阿秀的心声说道:“我不喜欢杀生。”
江晨低头看了看现在这具身躯,随手拨弄几下手腕上的佛珠,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我明白了。”
阿秀问:‘你明白什么了?’
“这家伙胁迫你的时候,你其实随时可以凭借佛珠挣脱,但你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你挺享受那种感觉。”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阿秀的心声略显慌乱。
“要不然,你又怎会轻易放过他?而且我感觉得到,你让他走的时候,其实心情是很矛盾的,既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你是不是还想尝试一下,如果让他继续下去,会不会真的发生什么?”
‘我没有!你别瞎说!’阿秀气急败坏地道。
“别不好意思,每个人都可能会有些怪癖,只要不伤天害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混蛋!你这家伙……你到底是谁?’
“我?”江晨转了转眼珠,“我是阿桶啊!我快死了,差点魂飞魄散,幸好你来救我,我的魂魄就暂时在你身上寄居。”
‘你是阿桶?’
“对,我的身体已经没救了,以后咱们就共用这具身躯吧……”
‘不行!我不答应!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怎么可以共用一具身躯?’
“好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救到底嘛。而且咱们又有很深的渊源,你是枯灭大师的高足,莪是神锄大侠的徒弟,咱俩又刚巧都死了师父,以后就同病相怜,相依为命了……”
江晨好一阵劝说,才让阿秀改了口风,勉强答应暂时让他借住在这具身躯上。
阿秀的意识重新掌控了躯体,第一时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尚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刺出那么神乎其技的一剑。
江晨的心声催促:‘快走吧,山顶上已经打完了,一会儿那伙恶人要追上来了。’
“神锄大侠败了?”
‘很显然嘛,好汉架不住人多,对方又有神兵利器,八成是凶多吉少。咱们赶快去找其他几位大宗师,为师父报仇!’
阿秀一挑眉毛,望向树杈上的阿桶:“你自己的身体呢,不要了?”
‘已经没救了,那老贼一掌太阴毒,毁了阿桶……毁了我的窍穴根骨,就算救下来也是个废人,索性别管了!咱们快逃命去吧!’
“不行,我刚才已经给你服下了一颗回生续命丹,只要好好疗伤,未必没有转机。”
‘唉,我看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江晨拗不过阿秀,只得由她上树背起阿桶的身躯,匆匆离开了这片小树林,下山直奔北方荒野而去。
……
白露城。
城主府书房。
江晨忽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的希宁,面上含着虚假的笑容,端端正正地坐着,周身却缠绕着缕缕阴风,在这幽暗的夜里,愈发衬托得她一张白皙的脸蛋如鬼如魅。
“希宁?你来多久了?”
希宁微笑着说:“有一会儿了,看你在做梦,就没打扰你。”
江晨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你身上阴气太重,有你在旁边,我恐怕会做噩梦。”
希宁摇摇头:“我看过了,不是噩梦。”
江晨一惊:“你偷窥我的梦境?”
“不只是梦境,还有逸散的那些记忆碎片,我本来也不想看,但它们非要从我眼前飘过,我就随便瞧了几眼。”希宁眨了眨眼睛,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许。
江晨心神大震。
以他九阶「无懈」的神魂境界,又渡过了心劫,只差一步就能踏入神佛之境,魂魄何等稳固,原本就不该做梦,更不可能被人窥探记忆!
是心魔动了手脚?
他霍然转头,盯着希宁。
希宁吐了吐舌头:“你的表情好吓人哦!不过别误会,不是我动了什么手脚,而是你自己神元损耗严重,情绪起伏,心念四溢,这才被我看到了一些碎片。”
江晨冷冷地道:“不是你的手段?”
“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你已是接近神佛的强者,就算我想对你动什么手脚,也没这个本事啊!”
江晨脸色稍霁,接受了希宁的解释。
这几天的行动,着实消磨了大量神元。
阳神出窍周游万里之外,又隔了一座世界屏障,云梦天下与玄黄天下的时间流速还不一致,必须重新适应光阴长河冲刷,更要抵御另一方世界大道法则的侵蚀,实在耗损心神。
若非他已渡过了心劫,勉强能分神两处,恐怕连本体的寿元都会被折损。
希宁偷窥着他的脸色,见他神色稍缓,笑嘻嘻地道:“你就不好奇,我看到了哪些片段吗?”
江晨没好气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希宁一根一根地伸出手指头:“林家小姐,安姐姐,周城主……”
江晨老脸一红,赶紧打断她:“你不知道避嫌?这是你一个小孩子该看的东西吗?”
希宁一撇樱唇,不屑地说道:“你以为我想看?你明知道我有这样的本事,就应该早点把你的那些颠鸾倒凤的风流记忆封存起来,免得平白污人眼睛。”
“是你偷窥我的记忆,还这么理直气壮……你赶紧用迷心咒把今晚这段记忆消除!”
希宁哼哼两声,两只眸子转动着,脸上浮出一种不屑的冷笑:“你怕什么?怕我本尊知道?她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不像你,还在沉迷于这些低俗的欲望。不过……”
她唇角弧度扩大,笑容显出几分恶意,“既然孔雀大明王渡了你一把,那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纵情声色吧?难怪你来到白露城之后一直表现得那么老实呢,原来是有心无力啊!”
江晨受不了她这种鄙夷的眼神,当即反驳道:“你只看到了孔雀大明王那一段,没看到后面的事情吧?本少侠早就破解了马阴藏相,而且战力更胜从前,根本不是你这种小孩子能够想象的!”
希宁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不信:“既然这么厉害,为何安姐姐每天都是那副幽怨的表情?周城主上次来去匆匆,是不是对你太失望了,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完全不是那回事!”
希宁露出惯常的假笑:“对了,杜大哥最近在张罗什么选秀大会,说要给你挑几个极品美女,我要不要跟他知会一声,让他省点工夫呢?”
江晨咬着牙道:“不,让他好好挑选!把白露城最漂亮的美女都选出来!”
“真的需要这样打肿脸充胖子吗?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候送来的美女你又不能享用,迟早得穿帮。”希宁歪着头,一脸“替你着想”的关切表情。
“谁说我不享用?只管把最好的美女给我送来!”
“这可是你说的哦!我这就把原话告诉杜大哥。”希宁古怪地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走远之后,还听见她小声嘀咕:“看你怎么收场……”
江晨独自坐在黑暗里,过了片刻,渐渐冷静下来,扶着额头道:“我干嘛争这种闲气?”
……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阿秀突然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本能地握住了手腕上的佛珠,转头打量周围环境,恍惚半晌才想起来,这是在一家客栈里。
狂奔了大半夜,才找到这么一家路边野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脑袋发晕。
‘你的脸色很差,做噩梦了?’江晨问道。
阿秀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我梦到一对男女拉着手走进来,好像要做坏事,我不敢吭声,躲在被窝里悄悄看他们……”
‘他们长得什么模样?’
“男的脸上有些焦黑,头发也卷曲,好像被火烫过一样。女的瘦瘦的,个子很小。”阿秀说着说着,脸上渐露惊惧之色,“他们走到床边,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好像没看到床上有个人,一边说着‘快,快’,一边动手解衣……”
‘这种时候你不应该闭上眼睛非礼勿视吗?’
阿秀摇头道:“我大声喊了几声,但他们好像听不到我说话,自顾自地解衣。等他们解开外袍,里面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两具漆黑的骨架!”
她脸色苍白,长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吓得要死,大喊大叫,可他们充耳不闻,就那样拥抱着往床上走来。快要碰到我的时候,我才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