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立即引起众声哗然和愤怒。
“什么人?竟然要刺杀谢郎君,居心何在?”有人愤然问。
“莫不是昨日的一场棋艺比试,让有些人生出了嫉恨?”
“更或者是谢郎君才名远播,有人存心想要阻他的道?”
“只怕是真有人想阻他的仕途之道!”
“……”
在一片议论声中,陆令萱的神色渐渐由苍白转为铁青,她身边的穆提婆更是一脸惊惶不可置信!
明明他的人已然看见高阿那肱与尔朱英带着七八名杀手向那谢臻追去!一个士族子弟,哪怕是有点武艺防身,也绝无可能胜过近十名杀手,更何况那尔朱英还是个久经战场的高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注意到谢臻的一袭玄衣上确实有些血迹,但好在他并没有受太重的伤,所以此刻还能泰然自若的立于殿前。
“你说,有人想要置你于死地?”高湛也愕然的问。
“是!”
“什么人?”
高湛这一问,萧锦玉却是沉默了,兰陵王在她身后也没有说话。
这时殿上的人便奇怪了,有人甚至催促道:“对啊!是谁啊?谢郎君你快说,到底是谁要杀你?”
在纷纷嘈杂的不忿问声中,萧锦玉微叹了口气,竟答道:“还是不说了吧!臻如今人微言轻,还不敢指认庙堂中人!更不敢误了陛下大事!”
一句庙堂中人便已令人遐想了,殿上的人更是窃窃私语了起来,有人甚至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祖珽,令得祖珽脸一阵红一阵白,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你们看我作甚,我祖珽愿赌服输,既然昨日已经认输,对这位谢郎君也只有惜才敬佩之意,绝无妒贤嫉才这等小人之心!”
他说得慷慨激愤,萧锦玉亦笑接了一句:
“非祖中书!还请大家不要胡乱猜疑!也很感谢诸君对谢臻的关心!”
转而抬起广袖面向高湛施道,“陛下,既然臻已然到来,便请陛下出题吧!”
高湛唇角边勾起一抹兴趣,目光紧紧锁着“谢臻”道:“好啊!昨日你与祖中书已然比试棋道,那么今日就比试一下诗书,如何?
听闻你在南朝法华山清谈雅集上曾写过一句残诗,今日,朕不想看残诗,就想看看,你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出一篇足以流传千古的佳句?”
高湛言至此,和士开便嘲讽的接了句:“什么残诗,只怕是写不出来了,故弄玄虚来彰显他的才名而已,有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就喜欢如此蓄养声名!”
他这话一出,更多文人愤然而视!
谢臻仍是含笑,不予理睬!
这时的高湛又看向祖珽,“昔日祖中书二日之内写成《定国寺碑》,一日之内为东魏公主写下出塞诗,远胜原作,自此名扬天下,
朕知你陈郡谢氏擅诗,但我齐国亦是人才济济,更不乏擅诗书之辈,昔日中书侍郎裴让之与黄门侍郎卢思道各写过一篇从北征与从军行,
不如谢郎君便与祖中书以从军、北征为题,各赋诗一首,如何?”
萧锦玉答道:“固我所愿,请陛下赐笔!”
祖珽亦道:“固所愿也!”
看到她信心满满的样子,高湛忍不住诮笑的问了一句:
“今日卿也要在一片叶落之前,完成此诗吗?”
“陛下说笑了,一片叶落之前,臻还做不到写完一整首诗,不如就学学曹子建,七步之内成诗吧!”
七步之内成诗,也很狂了,好吧?
祖珽一日之内写下出塞诗,就已被千人传诵,像曹子建这般八斗之才、天赋异禀之人又有几个?
“谢郎君当真是好生狂妄,若是七步之内作不出一首完整的诗,又当如何啊?”和士开忽然问。
“和侍中这话是何意,作不出就作不出呗,也就是输了一场比试而已,还能如何?”李谧接道。
和士开转而看向高湛,竟道:“臣以为,若作不出,只能说明这谢臻乃浪得虚名,沽名钓誉之辈,陛下应当将他逐出我齐国之地!”
这话又令得太极殿下的士子们尽皆怒目横视过来!
兰陵王一直平静的脸上也隐露出愤怒!
还是在看到萧锦玉负手于背后给他的暗示,他才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怒意。
“彦通,此言过了,朕这是秀才策试,为国选拔良才,是良才者,朕自当擢拔,若不是……至多不让他入仕我齐国即可,用不着将他赶出齐国!”
“是!”
高湛虽说得语气平和,可一句不让他入仕齐国,便已然是断了一个人的前程,这种变向的惩罚不可谓不重,和士开听罢满面堆笑,连连道是。
“那便开始吧!”
在高湛命人去取笔墨纸研时,萧锦玉目光深邃的望向了陆令萱,她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这么快便想要对“谢臻”下死手,但好在从走出兰陵王府的第一步开始,高长恭与凤凰便察觉到了一众杀手的跟踪,于是她只得临时又改变计划,先让凌夜助凤凰杀了这些尾随跟踪上来的人!
她需要再为凤凰争取更多的时间,接着再实施第二步计划!
……
太极殿上的诗涌到达最宁静的高潮之时,北宫中的一场厮杀残斗也即将要结束。
尔朱英没有想到明明已然被他扼制在手,只需要他加重力道便可被他拧断脖子的少年,竟然突地发狠力,将一柄已然断掉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少年是从腋下以自杀式的方向一举刺中他的要害!
致命的一击令得尔未英喉头腥甜喷涌,猛然间呕出大片鲜血来,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浑身上下已划满刀伤,被鲜血染红的少年。
少年连喘了几口气,扶着手臂上的伤,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向了他。
他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不屑以及怜悯,还有一丝愤恨!
不,不可能!明明是他一直处于上风,只要他想,可随时要了这孩子的命,之所以没有这么快下狠手,也不过是想看看他挣扎痛苦,从中获得一些快意罢了!
他怎么可能会输?
这孩子的武艺大多时候都是他教的,他怎么会输?
“不错,我的武艺很多时候都是你教给我的,所以你认定了我绝对不会是你的对手,是么?”
凤凰亦诮笑着,走上前来,看着脸色逐渐灰败的尔朱英,握住了正插在他身上的剑柄!
“原本我不想杀你,但是你已经知道了我卿哥哥的身份,而且你们还想要对她下杀手,我怎么还放心让你活在世上!”
“至于你所说的,我祖父曾经背叛了你父亲,所以你就要背叛我父亲……呵,成王败寇,这世间的恩怨又怎能说得清?
怨怨相报何时了,既然如此,那就到此结束吧!”
说完,目光陡地变得冰冷而狠厉,用力便要拔剑,未想这尔朱英竟然双手抓住了断剑,望向他笑道:“等等,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
“慕容珏,你很喜欢那个兰陵王妃,是么?”
凤凰的手顿住,神情微微一愣。
尔朱英似感受到了他眼中骤然翻滚而起的眷恋和波澜!
“你护了她这么久,却看着她嫁与他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与其让自己不好受,为何不将自己想要的都夺来呢?倘若有一天,你能做这天下的王,你想要什么,便一定能得到,包括她!”
“反正这高家的君王荒淫无道,你便灭了这高氏皇族,取代高氏天下又有何妨?”
看到凤凰眼中逐渐变得惊讶而让人琢磨不透的神色,尔朱英又呵呵笑了两声,最后道,
“慕容珏,其实慕容氏并非你一人留在世间,鲜卑军政本就各为其主,还有愿意追随你的慕容氏旧部留在晋阳的军中……”
言至此,尔朱英已然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在看到凤凰眼中划过的一丝惊异光芒,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同时,灰败的眼中竟然也露出一丝喜色!
凤凰犹自还在发怔中,凌夜急急的闯了进来,看到一动不动呆住的他,忙唤道:“小子,你还愣着干什么,使团马上就要出发了,你得赶紧到离宫后苑,按照女郎所说的计划行事!”
高长恭已然将宇文护家眷所在之地告诉了他,紧接着,他需要孤身潜入离宫,找到欲被送回周国的宇文护姑母杨氏!
看到他一身的血污,凌夜神色微变,又担忧道,“你怎么受了这么多的伤,要是被人发现……”
“不会被人发现!”凤凰陡地斩钉截铁的打断,“卿哥哥给了我药,我可以为自己疗伤,不让血再流出来!”
说完,他竟将一身已被刺得破烂的玄衣褪下,迅速清理了身上的刀伤,涂上药,便换上了另一身女子的衣服潜入离宫后苑。
这最后的一件事情,需要他自己一个人来完成,所以凌夜没有再跟上去。
但凤凰在奔出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凌夜。
这一回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却又心如刀割般的不舍。
“你一定要保护好卿哥哥,保护好她,别再让她受伤了……”
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又哽咽了半响,少年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待凌夜向他郑重的点头,才毅然决然的向离宫后苑奔去。
见他潜入离宫,凌夜便纵身跃上了这座北宫的最高处,看着两个身穿红袍戴三梁官的官员自离宫正殿大门而进,又将一名老妪请出,老妪身边还有一妙龄女子搀扶。
看到这名女子,毕义云与魏收脸上都露出了迟疑。
老妪便解释道:“是我的一名婢女阿盈,她跟了我很久了,没有她照顾,老身一路上诸多不便,还请两位使君允我将这位婢女带到身边!”
毕义云仔细的打量了这位婢女甚久,直到看不出任何破绽,才悻悻的收回目光。
魏收是经历了魏与齐两朝的老臣,知晓这老妪的所有过往,孤身在异国,与子女分离三十五年,不禁心生怜悯,对毕义云道了句:“一个婢女而已,让她带着罢,我齐国确实扣押了老夫人许多年,还请老夫人回到周国,给你们周国的大冢宰捎一封信,信的内容,我已经写好了,夫人再以自己的笔迹稍加修改即可!”
“好!”
老妪的视力已经很不好了,婢女替她接过了信,再塞到她手中。
“事不宜迟,快走吧!”
这次送杨氏去周国乃是使团秘密出使,陛下已言明不必声张,以免周国的间谍会在途中采取行动。
老妪道了声好,便在婢女的搀扶下入了马车中。
毕义云与魏收也一同上马,马车便开始驶向官道,又渐渐驶向城门外!
凌夜便这样站在最高处,一直看着那辆马车驶出城门,渐渐远去,成为烟尘高举中渐渐缩小的一枚黑点。
直到邺城驿站的方向传出一束烟花的讯息,凌夜也拿出一支竹筒,将一束绚烂的火光射入空中!
与此同时,南城的太极殿外,碧蓝的天空中也炸开了一束烟花!
那烟花如丝如雨,却又如千树花开般绚烂,看着分外美丽!
萧锦玉看到这烟花后,不禁含泪一笑,唇瓣轻启,禁不住便吟出一句词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凤凰,一路平安!
不管以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日,我会一直记着你!
记着你以命相护的恩情!
记着与你相依为命的过往!
此时的萧锦玉完全没有注意到,因她刚才无意间念出来的一首诗,竟令得殿中的士子们一个个看傻了眼,全场鸦雀无声!
有人甚至还拿出笔来,将此句记录了下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日竟得闻如此佳句!”
“不错,此句一出,必定名垂千古!”
高长恭心中禁不住也一痛,别人不知道她吟此句之含义,但他却是明白的,看到萧锦玉眼中隐隐含泪,他微抬了手似想要去安慰她,却又害怕被人瞧出端倪而放了下来。
而陆令萱的脸色却是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她望向烟花炸开的天空,似乎想到了什么,再度不可思议的看向“谢臻”!
和士开还在一旁嘲讽着:“好什么好?陛下让他以从军、北征为题作诗,他作的此诗与之有一丁点关系吗?”
但他话音还未落,就见这个谢臻竟然双手执笔,在一个又一个竖起的屏风上写起字来!
她的笔法极快,又如行云流水,畅快淋漓,令人目不瑕接!
随着她从容的挥笔洒墨,一句又一句的诗自旁观士子们的口中吟出: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向月明看!”
就这么写完了?不是七步还没有走完么?
看着屏风上的字,以及诗句,旁观的士子们再度陷入无言沉默之中。
本以为这一首已是绝句!足以让他才名再度远扬,没想到竟见他私毫没有停下笔的意思!
“你们看,他还在写!”
竟然……还有第二首!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瑟瑟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不,第二首已经不算什么了,因为还有第三首,第四首……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匈奴终不还!”
直到第五首诗写完,众人才见谢臻停下笔,面向了天子!
“不知,七步作五首诗,算不算过了陛下的策试考核?”她问道。
高湛已然惊呆了,看着这一身乌衣爽朗清举的少年郎就这么如泰山而立般的站在面前,他的身后是五扇写满诗的屏风!
七步!五首诗!
简直……都不能称之为人了吧!
而更让人震惊的不仅仅是他的诗,还有他的字,众士子们已然激涌到那五扇屏风前,对着上面的诗以及字临摹并研读起来!
“五首诗,五种字体,不仅承二王之遗风,更有卫氏以及索靖之风骨!”
“这可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才啊!”
“是啊,太让人不可思议了,一个少年郎,怎会做到如此?这难道便是天赋异禀?”
大殿之上的惊叹之声已是不绝于耳,谢臻还在等着齐国天子的回答!
还是李谧提醒了高湛一句,高湛才醒过神,轻咳了一声:“如此才能,足可冠绝古今,此次策试,你已得众士子公认,无人可及,是当之无愧的冠首!”
“不知谢卿有何志向?”
“谢臻”笑了笑,竟半跪下来认真道:“臻并无大志,就想做陛下的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