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并无大志,就想做陛下的宠臣!”
这猝不及防的转折,差点让和士开喷出一口唾沫星子,不要脸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直接说,想要做陛下的宠臣?
枉他刚才还以为这小子铁骨铮铮是个光风霁月不屈不饶之人,有那些文人身上高傲的臭毛病,没想到……啧啧,卑躬屈膝起来私毫不逊色于他!
她说完,还十分真诚的望着高湛解释道:“臻家族遭遇候景之乱而覆灭,孤身漂泊异乡,身边已无一亲人,若非兰陵王殿下相救,恐怕早已葬身于兵乱之中,如今既得他举荐,能立于此太极殿上,与齐国祖中书对弈,比试才学,乃是臻之荣幸,
是故,陛下若问臻的志向是什么,唯有做陛下之信臣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还请陛下多多关照!”
这番话说得极是情深意切,让人对其身世心生怜悯的同时,又更易生出惜才之心!
高湛果然心有所动,看着眼前这般风姿卓绝又有举世之才华的江左风流人物,禁不住就拍手应道:“善,你既有如此报恩之心,朕必也不能负卿之意!”说着又悄声问一旁的李谧,“上次你说什么职位还有空缺?”
“陛下,是中书舍人!”李谧答道。
高湛听罢摇了摇头。
“中书舍人不过六品官职,怎配得上谢卿之才华,既然谢卿才可比裴让之,不如就给谢卿一个中书侍郎的官职来做吧!”
中书侍郎乃正三品官职,除了起草诏令以及皇帝颁发的文书外,还参与国家的重要决策以及机密事务,确保政令的传达与执行,其职权比中书舍人不知大了多少。
高湛嘴一张,竟然给一个初入仕的白衣士子正三品官职!
和士开觉得高湛一定是疯了,忙劝道:“陛下,谢臻不过是个文人士子,毫无政绩,怎能做正三品的中书侍郎呢,更何况中书侍郎这个职位,陛下你前不久才答应给了一个人!”
“谁?”
和士开低下头,嗫嚅着唇瓣,答道:“穆提婆!”
高湛微微一惊,悄声问和士开:“朕什么时候说过,要穆提婆来做这中书侍郎一职了?”
“就是上次,您喝得有些多了,就答……答应了陆郡君的请求!”
“荒唐,他穆提婆才多大年纪,而且才能平庸,怎能与谢臻相比!”
高湛这话声音虽小,但距离不远处的穆提婆字字都听进了耳里,不免脸色变得极为羞恼而青红,本想要辩驳上一句,被陆令萱一把拉住,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话。
“就这样吧!穆提婆另外再安排一个官职,谢臻领中书侍郎一职!”
高湛此言一出,众人惊愕,初入仕途,便是正三品官职,便是才名远播的祖珽、能赋能诗的裴让之以及八米卢郎的卢思道都没有这般幸运!
但又不得不承认此子的才华是有些过于惊人!
“陛下,谢臻有才是一回事,但是人品如何,却还有待查验,素不知西晋时的潘安也是文采飞扬,才比子建,可是潘安其人对贾谧之车骑望尘膜拜,甚至模仿太子笔迹以至于晋室太子被贾后所害,如此小人,即便再有才名又如何?”
和士开话说到这里,李谧便冷笑了一声,讽刺道:
“和侍中,你不觉得你说的这个人最像你自己么?谢臻今日还未入仕,陛下只是聊表惜才之意,你便处处打压,难不成是在学后宫的娘娘,争宠么?”
“你——”
竟然将他比作后宫的妇人!
和士开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李谧又道:“而且自谢臻来这太极殿接受陛下策试考核开始,你便与陆郡君处处言语诋毁,想要将他赶出我齐国,李某不得不怀疑……”
“好了,都别说了!”高湛突地一声打断,看向“谢臻”,“朕意已决,吏部尚书何在?”
一紫袍一梁官的官员走了出来,道:“臣在!”
“给谢臻颁发中书侍郎的任命文书,让他明日即刻上任!”
“是!”
“今日到此为止,诸卿都散了吧!”
高湛一句令下,即将要起身离开太极殿,这时,却听到“谢臻”朗声喊道:“陛下!”
高湛眼神微眯,饶有兴趣的问:“怎么?你还有事?”
萧锦玉便施了一礼,回道:“是,陛下,适才臣未入仕,人微言轻,不敢指认庙堂中人,但现在陛下已赐予臣官身,所以,臣也想为今日刺杀一事,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她此言一出,陆令萱与和士开便霍地一下抬首,尽皆不可置信又了悟的看向“谢臻”!
原以为她先前不说,是因为她不知道,或者是不敢说,原来竟然是将雷埋在了这里!
刺杀一白衣士子,高湛并不会关心,而且一个士子而已,死了就死了,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但若是刺杀一个朝廷三品官员,那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尤其他现在还是以如此惊人的才华俘获了在场所有文人士子们的心!
有所谓杀一嵇康而失天下心,如今的谢臻在这群文人士子心中已然是如“嵇康”卧龙一般的存在!
“不错!我等也请陛下作主,严惩凶手,为谢侍郎讨回一个公道!”
“还请谢侍郎道出此人是谁?”
高湛也坐了下来,看着眸光嗔亮,正仰首倔强望着他的谢臻!
“朕还以为,你不会与刺杀你之人计较,无非就是妒贤嫉才的小人罢了”他说道。
“陛下,臣是不会与小人计较,但是臣家族人丁凋零,如今只剩臣一人,此小人杀臣,便等同于灭臣满门,断我谢氏之香火,杀我一人可以,灭我谢家香火就是不行,其心可诛!”
啧……和士开顿时面容扭曲,恨不得给这个“谢臻”一巴掌!
高湛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谢臻竟然是如此有趣之人,言之有理,那你说罢,刺杀你之人是谁,朕为你作主!”
陆令萱忍不住侧首向高湛看过来,满目的诧异忧惧!
“是!”
萧锦玉应道,将目光投向了陆令萱,高声道,“刺杀臣之人乃是高领军,高阿那肱!而且此人现在就在北宫!”
一听闻高阿那肱这四个字,高湛的脸色便变了,太极殿下也响起哗然之声。
“竟然是他!前不久,兰陵王妃在铜雀台祈雨,便有禁军中的人刺杀兰陵王妃,高领军道其乃个人所为,便将自己轻轻松松的摘除了出来,没想到如今还会故伎重施,刺杀我齐国栋梁之才!”
“这么看来,刺杀兰陵王妃一事,高领军必然脱不了干系!”
“不错,如此小人,怎配为官?长此下去,必会为蠹国害民耳!”
“当初高阿那肱不受陛下之诏令便去刺杀兰陵王妃,可见其身后还有他人主使!”
“就是不知这幕后主使之人又是谁?”
“……”
太极殿下愤声四起,陆令萱咬紧了牙,勉力维持着脸上淡然从容的微笑,但穆提婆已然撑不住了,脸色煞白,骇得额头上都沁出冷汗来!
高湛冷着脸看了陆令萱一眼,没有说话,便在这时,有禁军卫士向太极殿中奔来,向高湛禀报道:
“陛下,高领军在北宫遇刺身亡了!”
此人话刚落下,陆令萱已然控制不住的站起了身来!
高湛也有些意外,忙唤了内侍过来,吩咐人备銮驾去北宫!
……
一众禁军卫士簇拥着天子銮驾来到北宫时,便见高阿那肱的尸身倒在一片废墟处,胸口似被剑气贯穿,鲜血喷了一地,高阿那肱的双眼还未闭上。
除了他之外,身周还有七八个黑衣人也上被剑气刺中要害,横七竖八的倒在四处!
几名禁卫军士查了一下现场,又从后苑的一个草屋中找到另一具尸身抬了出来!
“陛下,算上高领军,一共是十人,高领军与这八人都是被同一种剑气所伤,但里面的这一个应该是在死前作过殊死博斗,最后被一把断剑刺破心脏而死!”
“死了就死了吧!将他们的尸身都交给大理寺去处理!”高湛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似想起了什么,问,“哦对了,都官尚书毕义云呢?”
都官尚书掌军事刑狱,以往大理寺一些复审案件都是由毕义云作最后的审查。
“陛下,您忘了,他被您派去秘密出使周国了呢!”和士开在一旁小声答道。
高湛似乎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点了点头。
“那算了吧!此事到此为止,这些尸身就交给大理寺卿司马茂宗去处理,另外再查查他们背后主使之人到底是谁?”
一听说要查背后主使之人,陆令萱赶紧走上前来:“陛下,高阿那肱之死,很显然与这谢臻有关,为了给其家人一个交待,需查明其死因,找出杀害他的凶手!”
“就算是与谢臻有关,那不也是他先来刺杀谢臻的吗?陆郡君,你还想要怎么查下去?”
李谧顶了一句,陆令萱气得还要反驳,高湛更是不耐烦起来,厉声打断:
“好了,朕说此事到此为止!陆郡君,你非要给朕找不快吗?”
高湛不是傻子,李谧的一句话,言外之意很明显,便是在控诉这高阿那肱背后之人必是陆令萱,而陆令萱还想要再反咬一口谢臻,这是在拿他当傀儡。
高湛虽然耽于享乐,不理国事,但也不乐意被人当成是傻子,他这一声喝,目光变得格外凶狠,陆令萱顿时便不敢说话了。
“走!回宫,朕今日倦了,不想再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是,起驾,回宫!”
随着内侍的一声尖叫,高湛的銮轿被抬起,在禁卫军士的簇拥下再次向南城皇宫驶去。
陆令萱望着逐渐远去的銮轿,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转而又将狠厉的目光投向了“谢臻”!
……
“母亲,这个谢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莫不是个妖怪吧,下盲棋,七步连作五首诗,就连写的字,众士子们都拍案叫绝,祖中书亦对他甘拜下风!”
回到陆府之后,穆提婆忍不住恨恨的骂咧道。
“可恨,一个萧锦玉也就罢了,兰陵王身边竟然还多了一个谢臻,如今这个谢臻一入仕更是抢了儿子的官职!”
“实在可气,怎么就杀不死他呢?”
“明明有人见他去了北宫,明明派去了十个顶尖的杀手……”
刺杀不成,反倒让他们断了两臂!
穆提婆一个劲儿的锤胸顿足,口中念叨不停,陆令萱闭了闭眼,禁不住也烦燥的喝了一句:“闭嘴,让我静一静!”
穆提婆脸色一黑,马上闭上嘴,垂下首不敢再说话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陆令萱突然眼中一亮,喃喃道:“从邺北城的北宫到邺南城的皇宫,即便是策马,也要一个多时辰,他谢臻是如何躲过高阿那肱与尔朱英的刺杀,而赶到南城太极殿?”
穆提婆也似醍醐灌顶:“母亲,难道去邺北城的那个谢臻根本不是谢臻,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替身而已,那谢臻姗姗来迟,身上的血迹又从何而来,那个假扮他的人又是谁?”
“人能作假,身上的血迹又怎么不能作假!”
陆令萱厉斥了一句,再度沉思了起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当时看向空中的烟花,眼中的泪光不似作伪!”
“看来,他们是借此机会,送了什么人出城!”
这么一想,陆令萱心中陡然一惊,站起身来问:“今日可有什么人出城?”
穆提婆想了想道:“不知,好像没什么重要人出城吧?”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声音道:“谁说没有,今日可是陛下送周国大冢宰宇文护之姑母杨氏回周国的日子,陆郡君,你这段时日一直将心思用在了兰陵王妃那个小妇人身上,恐怕连朝中的一些大事也要忘了吧?”
随声走进来的乃是和士开!
和士开今日的脸色十分不好看,这也难怪,陛下身边突然多了一个赵郡李氏的李谧,时不时的夹枪带棒讽刺他一番,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如今还要再多一位谢臻!
而且这个谢臻能屈能伸,厚颜无耻起来,私毫不亚于他!
担心失宠于高湛,是他极为害怕的事情,毕竟他现在能在北齐朝堂上有说话的权力全仰仗高湛的宠信!
“陛下竟然秘密遣使送宇文护姑母回周国?此事,你怎么事先没告知我?”陆令萱有些恼怒。
“此事极为慎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与我们也不相干,更何况,我向陛下推荐了毕义云去出使,告知你又如何?”
“只怕,跟随使团出邺城的不只是宇文护之姑母,还另有其人!”
“谁?”和士开问。
穆提婆陡地明白过来,大彻大悟般的接道:“难道是那个慕容珏?”
“母亲,难道慕容珏根本就没有随赵郡王护送粮草的军队出城,而是选择了今日才出城?”
“不错!只怕太极殿上的那一束烟花,也是他们之间传递的讯息!”陆令萱眼神眯了眯,咬牙叹道,“好一招虚虚实实,声东击西,以假乱真的棋术,这个谢臻,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不可小觑!”
“慕容珏又是谁?”和士开问。
陆令萱摇了摇头:“如今他是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立即,马上派人出城,去截获那支使团!”
“是!”
穆提婆应道,马上点了一众府兵,率众离去!
……
“哈哈哈……那个陆郡君被气得脸都绿了,还有那和士开,就差七窍冒烟了吧!”
兰陵王府中,卢煜绘声绘色的将太极殿上所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连凌夜这般不苛言笑之人都禁不住笑出了声。
高长恭更是一脸怔愣的看着萧锦玉,温柔的眸光中溢出几许无法言喻的震憾和憧憬来。
“王妃你真是太厉害了,怎么能做到在七步之内写出五首诗来?连我父亲也不及,我卢煜真要给您跪下了,五体投地!”
“还有您那辩才,恐怕和士开还是头一次在陛下面前气得哑口无言吧!”
“这一次能顺利入仕,还是要多谢李郎君!”萧锦玉看了一眼李谧,又转向犹自发愣的高长恭,“还有长恭!”
高长恭没有说话,这两日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太过不真实了,仿佛梦境一般,他很害怕一觉睡醒,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存在,更害怕哪一日一觉醒来,她又不在身边……
对他来说,萧锦玉的入仕并不是什么大喜事,而意味着更多的危险重重在等着他们!
“长恭,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萧锦玉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问。
高长恭情不自禁的拥她入怀,只道:“总感觉像做梦一样,又很害怕你会突然不在……”
越是得到,越害怕失去!
“其实作诗并非我十分擅长,能在七步之内作出五首诗,乃是因为阿玉从前在家族中耳濡目染,听长辈们吟得多了而已,这诗赋听得多了,或是自己看得多了,自然就有了积累,也就自然而然会了,
今日的五首诗也不是我灵机一动一时而作,乃是集先贤智慧凝聚而成,可是琢磨了我好些时日呢!”
萧锦玉如是解释道,她可不想在自己所爱之人的心中如同神一般的不可触及!
“原来如此啊!”卢煜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小娘子也十分厉害了!”
“而且还成功的将那小子送出了城,王妃可真是智计百出,深谋远虑,想那陆郡君此刻定然想不到……”
“不,她应能想到,否则也就不是她陆令萱了!”萧锦玉突地截断道,“不过,这次我不仅要让她输,还要让她输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