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六月初一,烈日炎炎似火烧。
在天井寨休整了几日后,英武、义从两都7000将士押送缴获的财货物质返回长安。
此战,掳牛、羊、骆驼、马各色牲畜万余头。有岐人的军需畜力,有他们一路上抢来准备吃肉的。牛羊猪狗鸡鸭不必说,苦力挽马和驴也按下不表,这些都是用于农业生产和辎重运输的。
一番清点,得军用马3786匹。
有些是游奕使麾下斥候的,有些是将校的坐骑,有些是岐人的骑军,零零杂杂近四千匹——真正的战马。驯良,强壮,上阵不怯场,对喊杀声不敏感,但比起龙捷军的坐骑要差一点。龙捷军目前服役的战马是中官主政时遣使河北、河东、夏州等地牧场买的。比如李克用治下的楼烦岭、草城川、神武川等大小牧场——这使得岳父极其豪横,仅大同一军,兵不满万,服役的战马却超过5000匹。
比如拓跋思恭治下的银州、横山牧场,还有数量庞大的党项穷鬼们,种田也畜牧,故而夏人也不缺战马——年前北司派人去买,拓跋思恭穷昏了头,张口就要卖两万匹,言之凿凿解君忧。中官有这财力,但考虑到关中缺牧场,就没买太多。
服役的战马不同其他,骑军要训练,数量大了难免占用耕地过多。在肥沃的关中肥沃平原上开牧场,属实暴殄天物。这会还是地理湿润期,甘肃那边都能种种稻子,何况八水王畿。
话说回来,这次缴获的3786匹马虽说品质要输一些,但贵在免费啊——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好事,意味着骑卒又要扩大了,侍卫马军司迎来第一批新鲜血液。单论骑军,现在朱温也没长安多。
朱温不同岳父——什么耕牧关系,根本不考虑!战场上铁骑冲锋爽了再说。他对农业高度重视,这几年劝课农桑干得有声有色。农民投桃报李,也为汴王卖命,在战场上,这些训练不久,为“家园土地”而战的农民干得周围的武人满地找牙。所以这决定了汴人不会很在意骑卒——肯定要有,但没必要像李克用那个卖马大户,整天嚷嚷我有多少马。朱温就问一句:你有多少自耕农?血条厚度这一块,双方云泥之别。
绢、布、车、衣服也缴获了若干,大部分还没清点。
军官们优先关注的是战具。
渼陂泽、天井寨两役,王师追亡逐北,歼灭乱军达两万人,所获横刀、弓、弩、甲胄、旗帜、槊、枪不计其数。妈的,岐人真的是穷兵黩武,披甲率超过七成,人手好几种武器,大部分武夫都是花队。看来凤翔在李昌言、李昌符、李茂贞这一帮节度使的治理下,岐人这十几年只为战争而存在。
事实上不止岐人,邠、蒲、夏、泾、魏、晋、赵、幽这些老牌藩镇都这情况,百五十年的积累,长期内外战争的需要,使得军事武装做到了极致。后世晚唐中和年间,成德上供——我这没什么特产啊,就送几万副甲仗给圣人吧,反正堆在仓库里也是吃灰。
这也是晚唐五代不同于其他时期的显著特征了。两汉魏晋,辽金宋明,军人哪有这么豪华的装备。七成披甲率,做梦。人手三刀一槊十几种兵器,没睡醒?
初二,圣人率龙捷、龙兴、豹子三都骑军押送着俘虏踏上返程。没办法,三千多俘虏被剁了双足大脚趾,不等几天,路都走不了。
此时此刻,三千余人反绑双手,一瘸一拐地走在驿道上。烈日高悬,一个個被晒得汗流浃背。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暴动,以及磨炼他们的凶性,这几日他们每天只能得到一碗稀粥吊命,盐都没有。
一开始,武夫们还会破口大骂,或是嘤嘤哭泣,悔青了肠子。渐渐的,随着饥饿发作,两眼发昏的他们没力气闹腾了,反而对着身边押送的骑士摇尾乞怜,希望得到一张醋饼。
“要你娘的饼!”骑士一鞭子抽在他脸上。
这人当场摔在地上,大口呕吐胃里的绿色酸水,无法起身。
骑士勒马,抽出冰冷的横刀,唰的一声贴在他后颈窝:“能不能走?”
“能,能……”这军士抓着一丛野草,手扶马腿,跟个丧尸一样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
意气风发的圣人策马路过,拍着他的脸蛋,鼓舞道:“再坚持片刻,到长安就有饱饭吃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刺面编号打入恶人军,为国家、群众劳役至死。赦免?根本改造不了的穷凶之徒,放出来影响治安嘛。若不是关内八水各段沟渠和畿内二十二县的荒地需要大量劳动力,深不可测的渼陂泽,天井寨的大坑,才是他们理应的墓地。
这一仗,有上古部落战争抓奴隶的感觉了。
另外,各镇进奏院获悉情况,各地藩镇们也得重新调整与朝廷的相处方式了吧。
河北的几个小霸王,当会献上礼物祝贺——还别说,赵、魏、燕、定、横河北五镇对朝廷的态度堪称不错。割据归割据,但面子工程一直做的很不错。杜老头两次向魏博乞讨,魏博真给了。
成德不用说,上供没停过。自打文宗年间寿安公主下嫁王元逵,成德洗心革面,对皇室相当恭敬。讨伐贼藩出兵,朝廷不好过?输两税!黄巢入关,勤王!这不,李茂贞就是当年派来防秋的军士之一,小王也是。
幽州也还行,乾符年讨李克用,一收到朝廷的好处,立刻将李克用父子一顿暴揍——拿钱,办事。不过听说现任节度使——金头王李匡威快要混不下去了,有意带着亲信来长安。几个月前幽州进奏院就放出了风声试探朝廷反应。不过历史上昭宗自身难保,没能接纳这个末路枭雄。
河北的节度使们混不下去而入朝,这是代宗留下的成例——平时不要跟我呲牙咧嘴,咱们互相给面子。你走投无路了,长安会是你的退路。
现在看来,这项德政还在政坛上发光发热。
义武军王处存——,朝廷任命的节度使,巢乱期间第一时间派亲兵两千入关勤王,知恩图报。加上又是岳父的盟友,收到消息,上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至于横海,比魏博还贼佬!据老头反应,已十年没像样的上过供,就时不时打发点皮毛、鱼、盐——朝廷的忍耐快到极限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政事堂就会商量着将其地盘划给别人。
忘了,还有淄青王师范。
这小子刚承袭父位,镇内人心不稳,还指望朝廷给予认证。王命就是这么神奇,没有,下面的人觉得你像野鸡,都想取而代之。有诏书,靠这一张纸,多多少少能收获一批人心。只能说,一纸诏书虽没多大吊用,但不能没有。
老头派人催一催,王师范大概率也会狠狠投食一波。
以上就是魏、赵、燕、定、沧、青六霸王了,会以加钱的方式来与朝廷维持关系。
东南浙、福建、广州方面以及镇、静、清三海帅,孙儒的势力还未被消灭,长江以南战火滔天,暂且指望不了。去前两年,只有浙江董昌派兵带着财货绕道入关,跋涉数千里进贡。中原,晋、徐、兖、郓四大强藩缔结同盟,联合讨伐邪恶轴心朱全忠及其附属,别想了。
岳父没找自己要粮食已是邀天之幸。
蜀中还处在外宅郎与贼王八的鏖战中,没个一年半载消停不了,湖南、鄂岳、江西各镇差不多,乌烟瘴气。
就剩关内左近——鄜、夏、泾、同、蒲、金这群小狼狗。说强不强,说弱不弱。看到岐、邠覆灭,当会很紧张吧。会不会联合起来对付朝廷呢?还是拿钱消灾?
但李晔还是想请他们移镇。
不过具体方案,还得与宰相们细细研究一下。
有些节度使新上去的,不好更换。
夏、鄜拓跋党项对朝廷甚恭,上供相当积极。无论谁失去权力,都不会甘心,在京西北八镇服役的党项人也极多,搞不好会引发党项之乱。泾、同、金、蒲这几个,得看看谁好说话,要让人挪屁股,给出的新位子要符合人家的意愿,不然就要跟你兵戎相见——主打一个谁赢了听谁的。
行吧。
截至目前,一年时间不到灭了韩建、李茂贞、王行瑜,已是莫大丰收。
大军从通化门入城,押着俘虏前往永嘉里的军营,途中百姓看到,又是一波声势浩大的追赶打骂,投掷石块。
圣人没直接回宫,去了西门重遂府上。
上次来,中官们和长安侠少还对着他冷嘲热讽,舞刀弄枪,这次王从训、何楚玉、何宗裔、赫连卫桓、扎猪等人带着千余精兵,站岗的卫士直接蔫了,但还是要求解下武器,且最多只能十个人进去。
闻言,何楚玉翻身下马,直接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惹得老子性起,宰了你们这群不良。”
王从训领着数十甲士从圣人背后涌了出来,大有一言不合就斗殴的架势。
“打狗看主人。”圣人拍拍何楚玉,把小舅子拉到了自己身边。
这时,大门豁然洞开,里面传来一声雄浑大喝:“退下!”
定睛一看,却是西门重遂的假子西门琦走了出来。他这么一喊,卫士们悻悻而退。何楚玉、赫连卫桓对视一眼,直接带人将卫士们撞开。
“军容身体如何?”在凉亭坐下,圣人找来西门琦、西门元元几个心腹假子问道。
“疾初,只是头晕目眩,时不时发昏,站不稳,但生活如常,还能视察军队。但最近大半月或坐或卧,极少出门,也不爱言语了。”看得出来,西门琦几人与老猪倌的感情比较深,说到这,神色沉重,叹息道:“眼睛也不太看得清,走路须人搀扶。”
“竟至于此……”圣人在脑海中比对了一下,老猪倌大概是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病。
“军中情势如何?”他又问道。
“群龙无首,波谲云涌,诸假子部将勾心斗角。”事到如今,西门琦也不避讳了。阿父一死,大伙为了遗产,肯定会大打出手。
“带我去见见军容吧。”圣人心绪复杂,对于老猪倌,他是又爱又恨又怒。
西门琦面有讶色,拱手道:“怕疾病惹到圣人身上,还是罢了吧?”
“无妨。”这症状也不是传染病,何必惧怕。
进入后院,西门琦让那些卫士离开,然后引着圣人一行入内。
“军容?”圣人站在门口,冲坐在太师椅上对着窗外烂漫荷花发呆的老家伙喊道。
那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已经半失明的西门重遂。只见他眼睛上包着一条白色的锦带,一头如瀑长发随意披散在肩背上,未束,未簪。也许是吃不下饭的缘故,也许病痛的长期折磨,已经掏空他的身体,让往日虎背熊腰的西门重遂瘦了很多。
听到这声叫喊,西门重遂转过头,轻轻翕动着鼻翼。
“是皇帝吗?”
“呵呵。”圣人笑了声,走上前接过胡床在老猪倌身边坐下,然后握住他的手:“我在鄠邑渼陂泽大败乱军,斩首两万余级,今日班师回朝,来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来,才是最大的恩情。”西门重遂长叹一声,将圣人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手上有厚茧,左脸有伤口,被荆棘划伤的吧?可惜俺瞎了,看不见。大败数万叛军,长进不小。王行瑜和李茂贞抓住没?”
“双双为部下所杀。”圣人替他理着头发,应道。
“贼以此兴,必以此亡。”西门重遂咳咳两声,撑着脑袋又说道:“朱全忠如日中天,李克用新遭大败,须得设法帮帮他。不然,天下就没人可制全忠了。”
“我有数。”圣人语气轻松,宽慰道:“好好保养啊,寡淡饮食,会有好转。”
“回天乏术喽。”老家伙对自己的状况再清楚不过,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亡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
“阿父……”站在旁边的西门琦、西门元元等人不约而同哽咽落泪。
“还没死呢,哭甚。”老猪倌有气无力地哼了哼,包着白色锦带的眼睛环顾了一圈,似是在回忆他们的面容——如今还放心不下的,唯徒子徒孙及鞍前马后效力多年的一班老部下了。
“琦儿,你一向敦厚老实,心思纯良,总是被人欺负。”西门重遂勾了勾手,西门琦一个箭步在他膝下跪倒:“阿父……!”
这应该是最受西门重遂信任疼爱的假子了。
此刻当着圣人的面叫过来……
李晔猜到了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