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秋风吹得满地衰草飘摇,泾川县开始冷了。
武夫坐在土陂上,拉响破旧的奚琴。贫瘠的大西北种不出烂漫的牡丹,这里的歌声琴声悠扬也凄凉。
“朔方寒气重,胡关饶苦雾。白雪昼凝山,黄云宿埋树……”幕府小使见景起意,轻轻背着北朝古诗。
惹来武夫不屑的笑声:“既要写边塞,就不能只写边塞风景,那不是边塞。”
“那写什么?”小使心头一颤,有些害怕的问。
“你要写暴雪落在糙脸上,写战马驰骋在黑夜洮河!写霜冷月光下的袍泽手握铁槊,写河湟凛风越过高山吹到萧关。写浅水原的坟冢,长武城的骷髅堆。写拂晓的金光照在波光粼粼的阳水川。写牧民赶着牛羊走在晚霞。写泾州的除夕静悄悄,写前蹈白刃的苦哈哈……”
“可惜俺不会写。”军人摇头叹息。
“某才疏学浅,也写不出来。”小使颇为尴尬。自古逢秋悲寂寥啊,一到了秋冬,军中气氛就消沉得紧。哭的哭,跑的跑,闹的闹。只有泾原这样么?天下缘边藩镇或多或少都存在吧。
在军人的带动下,士卒将校们席地而坐,杂乱的唱起戎曲边歌。小使心情也有些惆怅,挪屁股坐到军人身边,跟着摇头哼哼。
泾原武人是凶,受到屈辱敢陈兵皇城,让圣人滚出来答话——吾辈舍弃父母妻儿,远赴千里拼命,朝廷只打发我们一顿粗茶淡饭,难道一条命就值这点钱吗?圣人说话!
但要槊泾原军有多坏,多么的残暴跋扈,那也不见得。
至少,两州蕃汉百姓的生活很安宁。
这里有田园青青,有雪域牧歌。这里的儿童可以长大,这里的将官可以善终。巢乱时,几个吐蕃部落趁火打劫,也没敢找泾原的麻烦。相反,他们还收留了很多从京城、鄜州、陇州、会州逃来的难民。朝廷被他们的表现感动,授予军号——彰义。
至少,泾原军一直活跃在尊王攘夷的前线。西御吐蕃,北击党项,有他们的身影。龙尾陂战尚让,延秋门战林言,有他们的身影。后世昭宗被李茂贞、王行瑜凌辱,他们看不惯,裹挟节度使攻打邠宁。
每岁冬至象征性的给圣人上供一些特产,当做新春贺礼。朝廷有困难,只要大伙的日子能过,对手不是完全没有战胜的可能,也可以帮忙。
泾原军对得起朝廷吗?没辜负。除了浐水之变的旧账朝廷可能还没全部释怀,也不觉有它了。在京西北诸镇中,比起岐、邠、同、华蹂躏皇帝如家常便饭,他们很乖。比起鄜、夏、灵作壁上观到社稷灭亡,也还堪称仗义。
凶是真的凶。
可这年头的武夫,哪有不凶的。
但泾原军你不触犯逆鳞——随便打发几口饭就让他们作战,做这种伤害他们自尊心的事,或者如中和年讨黄巢的时候,囊中羞涩的朝廷拿不出赏赐,他们自己也穷,客观情况逼着他们抢劫,一般而言还是很和善。
也是方今乱世中的一群异类武夫,关内的一股清流。
也许是郭子仪、程宗楚这些人世代相承教导他们的武士精神吧。
也许是草原的广袤、雪域冰山的风暴,边地的艰苦养不出心胸狭隘之人吧,总要人被迫承受一定的沉重。一如他们的胡琴琵琶与羌笛,一如他们的歌声,总是那样的苍凉凄伤。
谁知道呢。
山冈不远处,王母宫。
香火缭绕青烟袅袅的神社里,道士嘶哑的诵读经文。节度使张钧长跪不起,无声痛哭。
祖辈身陷异域,他的父母被赞普制成了王宫中的精美骨器。姐姐被大食的商贾买走,杳无音信,他和弟弟也被人如猪羊般掠来卖去。
他见过大马士革的绿洲花园。
他在君士坦丁堡参与修建过城池。
他在碎叶城吃过老鼠肉。
他在嘉峪关放过骆驼。.
为奴二十余载。当这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病死后,他终于找到机会带着弟弟逃走,当步履蹒跚的他出于某种潜在的本能而翻山越岭一路走到原州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加入了军队,这样可以避免再被人抓走贩卖,还有饱饭吃。
当上兵后,紧接着就是一次次打仗。
咸阳的荒山河滩里两个夜晚杀死巢军斥候37人。孤身潜入会州城盗走地图,烧毁草料场。青刚岭十箭定群盗,降服千余马贼。凭不烂之舌,一通空口白话说动吐蕃、吐谷浑十七氏族歃血为盟,共讨伪齐。
以奴隶之身被两州蕃部头人、汉民耆老、州县中外军心悦诚服地众推为泾原节度使,至今十年无人怨恨,没有任何武夫鼓噪,那么容易?
黯然回首,他已年近花甲,过了今天就是五十五岁了。垂暮之躯饱受伤痛折磨,大约大限之期也缓缓将至矣。回首往昔,他甚至已经想不起记忆中父母的模样。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滴在蒲团上。
“斯人已逝,魂归仙界,大帅何必伤感。”木鱼声戛然而止。法事做完,美丽的女冠伸手扶起这個行将就木的老人,递上干净的绣帕。
一众道士都有些不忍。
大帅这辈子充满了传奇色彩,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两州节度使。这十年来保境安民,善抚将士,体恤孤寡贫弱,治理的欣欣向荣,可谓功德无量。方今丧乱之世,这等慈悲为怀的武夫可是凤毛麟角,关内可能就这一个了;他们也很爱戴。
可现在,大帅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屋漏偏逢连夜雨。
昨日朝廷使者突携诏书抵达泾州,节度副使张璠与监军鱼全禋一起领旨。
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先表扬了一番泾原将士,随后圣人图穷匕见,言将自兼天策上将,令大帅与夏、鄜、灵、金、蒲、襄阳六镇各发精兵数千诣长安,入天策军,由圣人亲自统领。
泾原镇被指定的数量是两千人。
消息传开,军府有些不安。虽说是去做禁军,吃香喝辣住豪宅,赏赐也丰厚,但是……
但是圣人的“血手天子”的名号已经在民间广泛流传开了。剿灭的凤翔叛军,尸体填满了一座大湖。长春宫杀死的数千同州兵,这会还在洛水岸边堆积着。俘虏降卒大都被剁掉大脚趾,终日做着填补驿道、修缮宫阙、疏通水渠的繁重劳役,而且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累死、饿死、病死、打死的不计其数。
家眷们担心自家武夫在京城犯事被贬恶人,州情有些喧躁。
道士都不免担忧。
这两州太平安稳的生活,还能过多久?
“实劳烦诸位法师了。”
张钧没用绣帕,将其还给了那位美丽的女冠,只用袖子擦了擦脸,随后冲着诸男女道士稽了稽首,道:“今日生诞,想起了命苦的耶娘祖宗,故而失态。”
众人慌忙回拜。
“给王母宫进献香火钱一万缗,聊表对神明的寸草之心。”张钧又吩咐道。
“是。”幕府官员应下。
大帅真仁义呐,男女道士无言以对,只是再稽首,然后送别。
“法师留步。”杵着拐杖走出殿门,张钧回头道。
众不语,默默跟随。
“留步。”摸着栏杆走下台阶后,张钧又道。
直到再三,道士们才点头,目送大帅慢慢走出山门。
“大人。”幕府行军司马兼衙内蕃汉马步军都总管长子张琏、次子归义都兵马使张轲、长女张恋等人迎了上来。
“天使接待妥否?”张钧询问道。
“馆驿巡官已安排了住处。”张恋答道。她也在幕府做事,替父亲处理一些文书卷宗上的杂务。
“大人,儿已在衙内各军问了一圈,军士们倒是并不抗拒加入禁军,但百姓忧惧自家男儿被贬恶人军,请愿者颇多。”
张钧漫步走到山冈上,听着亲军儿郎的胡琴歌声,迎风无言。
多好的将士啊。若能为国家所用,为收复失地而战,弯弓西向奔敦煌,收取关山五十州,该多好。
“知道你们的祖父祖母是怎么死的吗。”张钧没回答张琏,转而问道。
张琏、张恋、张轲一知半解,因为父亲从来没细说过,他们也只了解个大概。
“被杀的。”张钧自顾自的,漫步在草地上,道:“我五岁那年,他们被吐蕃官从牛圈里抓走,按在地上就砍了,血溅了我一脸。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听人说,是被贵人买去做饰品。头骨制酒具,指骨、脊骨制璎珞。本来我还想报复,结果没两天就被卖了……”
张琏脸色通红,张恋的心一颤。
“杀父之仇,虽百世可复也。但我不能饭矣,只能含恨等死。即便我还可以再活十年,以泾原狭窄贫瘠的两州,战士万五的实力,也上不了逻些,踏平那座雪山王宫。”张钧顿住脚步,迎着萧瑟秋风负手而立:“靠你们,你们能么。”
“儿敢不以死而战?”张琏咬牙反问道。
“你的儿子呢?你的孙子呢?”张钧微微感叹:“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忘记了。这才是世间常情。人不会为一个没见过的祖宗而用自己的命去复仇。就像皇帝整日听人讲生民多艰,可能确实惦记百姓安危,但看不见的百姓又怎么会在乎。”
儿女闻言皆一窒。
“所以报仇的希望不在你们身上,唯天子倾举国之力方有可能。”
“大人的意思可是此番让阿弟率兵入朝?”张恋敏锐的问道。她知道父亲对朝廷其实并无多少感情,让一个被人卖来掠去本该早就客死异国他乡而侥幸逃回故土的奴隶忠君体国也太荒唐。也就是父亲碰巧加入的泾原,被程宗楚影响很深。
程帅,可谓至忠矣。在位时常诫勉将士官吏,要做正人,王臣。讨黄巢急于为圣人收复国都,身先士卒而力竭战死。时至今日,他的血衣还在官邸,被父亲和将士们供奉着。他应该是巢乱开始后,京西北最后一个忠臣了。
张钧点了点头。
“吾儿何意?”
“圣人若有收复旧地之愿,家仇有望得报,儿自牵马执蹬。”琏、轲明白父亲的想法,答道。
“可也。”见二子都懂,张钧没再多说。
圣人这道诏书肯定要是奉的。一来张家没反意,二则泾原不具备对抗讨伐的实力,三则做禁军也非坏事,军士们并不抵触。如此,奉诏既是唯一的选择,那还不如让张家子弟带队。
以朝廷目前持续强大的态势来看,这也是儿女的机遇。
“明日便出发吧。圣人大破岐、凤、同、华、邠贼藩,杀得人头滚滚,夏、鄜、灵、金各镇若没昏头,应也会奉诏。你二人尽早带兵入朝,能在圣人那留个好印象。”张钧最后道。
“大人,女闻汴与长安因圣人婚姻沙陀女一事交恶,双方虽保持着克制,但已是阴霾密布,血战一触即发……”张恋皱眉道。
“莫犯傻。”
张钧打断道:“朝廷越是艰难,京西北藩镇若是智者,就越要鼎力襄助。朝廷强大,藩镇既为臣子,只要不出格,尚有体面可言。若是强藩大举入关,不见时蒲、朱瑄、行密之事乎?”
“女受教。”张恋点了点头,把父亲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衙军们的利益难保,节帅富贵、家族、权势不得保。”
“你也去长安吧。”张钧本来打算把这个天资聪颖的慧女联姻隔壁凤翔,谁料李茂贞迅速败亡。如今的关中,朝廷一家独大,天子自然是最好的对象。
按制,国朝皇帝该有一后、四妃、九嫔,再有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以及八十一女御。
今上的后宫,他听进奏官说,受宠的只何淑妃、朱邪贤妃、冯翎郡夫人陈氏、天水郡夫人赵氏、新秦郡夫人杨氏五人,算上李昭仪、陈昭仪、韦美人、刘婕妤也才区区十位,只有礼法规定的九分之一,还是太稀少了。
自家女儿才智出众,埋没在小小的泾原一隅,也实可惜。
“遵大人之命。”张恋点头。
没什么好纠结的,只要能为家族谋得利益,死且不避,何况只是嫁人。之前她就做好了嫁给李茂贞之子李从严的准备,惜那婚姻对象尚未谋面就死在了圣人的讨伐中。
世事变化,真真是难以预测。
“去吧,海内吞噬不解,泾原这艘船,可得在这怒海上开稳了。”张钧慨叹道。
……
景福元年九月二十七日,一场盛大的祭祀在东内苑进行。
班师回朝那天,在圣人提前的授意下,群臣称贺提到要造神社,收阵亡,并立神道碑,制神道文。经过十多天的准备,在这建造了一楼、一阁、两殿,以容纳神道碑、牌位、骨盒。一楼一阁两殿都不大,外观绯红,主体青黑。合称开平神社。
这是祠部官员取的,圣人接受不了神社二字,原本打算取名为神宫的,结果一问赵氏才知道,神宫是列圣宗庙的另一个称谓。
再问神庙二字可否,答:“供上帝神灵曰殿,飨四渎五岳功德曰庙。”
也就是说,存放阵亡的地方不能被称庙,只有用“社”这个广泛适用而不失规格的字。社,祭祀各种神的场所。用这个字,也就等于把放进去的武士抬到了神一级。
不管正神邪神草头神,总归是神不是?
一番打听没有转圜的余地,圣人作罢之余也不禁恼怒起小日子,你他妈真该死啊!
“大家,走吧。”赵氏这位草制神道文的负责人也将在现场诵读神道辞。
君臣一行自延政门进入东内苑。
此时,延政门外的街道上和门里的东内苑已集结了马步诸都15000名将校士卒。大多是圣人带过的,其他都的也有。这不仅是为了在群臣面前显示威风与武力,同时也是让军人亲眼见证这场仪式。
没有规矩,那就建立规矩。没有荣辱之心,那就培养。
什么都不干,嚷嚷着武夫就那吊样,做什么都没用。什么都不做,不施以教化引导,武夫当然就那吊样。不止是武夫,其他的也一样。
人不教,就不成人。
“万岁——”抵达延政门,军士低头称礼。
延政门内,设了甚多精美乌头门,圣人看了下,像是鸟居的前身。
“陛下。”入东内苑,祠部、太常寺等有司官员朝他投来目光。
圣人点了点头便保持缄默,抟手站在神道上。
余光看了看左右。
神道两边站着一排表情肃穆的武士,嘿,到了这种场合,受到氛围的感染,嬉笑不起来了。
再往前,神道两边有石翁仲、石兽、石金莲灯若干。
神道尽头,矗立着的就是五面巨大的黑石碑。
左为记述战争事迹的神道辞,中为殉国将士的姓名、籍贯、官职以及所属军队序列。右为立社告语,叙述搞这个东西的年月日、地点、目的,以及参加的人。
哒哒哒。
赵氏走到人群中,嘴里念念有词:“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观,盥而不荐,有孚顒若,下观而化也。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景福重玄,王者李氏因之,建神社,期在表纪英灵……”
这边,在祠部官员的协助下,玄都观的道士也开始做法事,引渡英灵进入神社。
一个个男道女冠或坐着快速念经,或翩翩起舞。
中途不断有人扔出纸钱。
伴随着各种念告,整个现场严肃而诡异,真阴森森的,而且让人感觉政治意义极其浓郁。
圣人站在那,完全就是一个工具人,唯一的作用就是人到了现场。
“太上敕令,请入神社!”突然,祠部的官员大喊道。
哗啦啦。
列阵在两边观看的武士一阵鼓噪,旋又立刻闭嘴。
从京郊社署临时抽调过来干活的官吏端着一个个黑陶骨盒被引导进延政门,军人们沉默着互相推搡着迅速让出神道。
被迎入神社的,有他们的兄长,有他们的弟弟,有他们的同火袍泽。亦有他们的长官,他们的部下。
谁在这个场合闹腾,就该被大伙弄死。
“福光熙平,法门大开,悉集上天一切神仙。来救汝辈,赦种种罪,度所有厄,从兹脱离,俱获永生,社稷在而世飨食……”仪式进入高潮,百余名道士踩着奇怪的步子,齐声快说。
看到这,两边的武夫居然有不少人难以抑制的滚出两行猫尿,也不知是惺惺作态还是真的伤感起了死去的兄弟或好友。
听着武夫们嘤嘤的哭泣,说个不道德的话,不少大臣和圣人多少有些忍不住。但他们也知道,武夫发起飙能揍死大伙。于是都紧绷着表情,维持沉重的脸色。
前面,赵氏跳起来了一种怪异的舞。
应该不是舞。圣人在皇宫内的三清殿和列圣神宫看别的女官和道士跳过,应该是某种用于特定场合的特俗,不能和常规意义上的舞蹈并论。
真是小看了赵氏,跳的还不错。
或许下次可以通过命令跳舞的办法来考察下内臣对自己的服从度。
哦,忘了。
契丹人好像就喜欢干这事嘛。
阿骨打,别人都在跳,你为什么不动如山?是不是不爽,欲反?
唉。
被迫当了回小日子,着实够恶心的。
圣人胡思乱想,心儿渐渐不在焉。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想了孟才人——我他妈真是个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