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十月初三,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圣人正式嘉奖平凤功臣。
重阳谷之战,前凤翔伪节度留后司马勘武率先破敌,功第一,迁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已爵位大名县开国子的小王卸职,另有安排。芥菜湾之战,李瓒大败阎十八郎部,斩首千余,加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赵服阵斩大将李公迪,加金吾将军。
余者亮眼的官吏将校也各有封赏。
初四,朝廷表奏枢密院,请罢感义军兴凤防御使,废秦、凤、兴、成州刺史。置秦凤郡,领四州顺政、鸣水、长举、两当、梁泉、留坝、同谷、天水、上禄诸县。秦成两州没完全收复,但这不影响朝廷改其区划。
另外,凤翔余孽符道昭盘踞秦州好几个月了,该问题也得到了确议。
渼陂泽大败后,这厮杀回虢城,收拢两千余溃兵星夜奔逃。因为担心圣人派兵追杀,一口气逃到了略阳水北岸的街亭地界当起了强盗。他麾下只有两千多人,又被打怕了,不敢东望扶风一眼。当然,他也不打算投降,就混吃等死;但两千多岐兵的吃喝拉撒怎么办?
不消符道昭想对策,习性恶劣的匪军们自己就开始到处“就食”。在陆续洗劫了几个吐蕃杂胡部落后,他们遭到了当地各大蕃汉氏族的联合打击。这会,符道昭正躲在山里和土著们打游击呢。
考虑到西陆局势复杂,征讨不易,加上与汴州关系恶化,圣人不愿在这挑起战事,批准了朝廷的方案——封符贼讨虏将军,领秦凤尉。喜欢闹,就去跟吐蕃人斗。无论是符道昭这帮人被宰杀,还是当地武装被兽兵嚯嚯,朝廷都乐见其成。
征司空、分司东都事务、岐国公韦昭度入朝,迁秦凤太守。
他算得上文武双全吗。
文没得说。中和元年在成都拜相,担任宰相十一年,方方面面的军政门清。至于武,难说。光启三年,李昌符造反,群臣拥僖宗狼狈出奔,韦昭度没跟着跑,孤身在乱军丛中舌战莲花,说得一批武夫乖乖听话。随后又召集没造反的溃兵,将全家老小当着大家的面充为人质。言,兵败与吾具死。武夫们一听,有种,跟你干。
最后,叛军真就被他给杀败了。因为这一战的表现,文德年讨西川,朝廷众推其为行营招讨使,总诸道兵十余万攻陈敬瑄。这一次,韦昭度没成功,回朝后被罢相,发往洛阳赎罪。
但圣人觉得,罪不在韦昭度。
能将十余万晚唐武夫组织得井井有条,领导他们三年,还与敌人打得有来有回,堪称帅才,圣人自问做不到。事实上这会几乎没人具备这能力。李克用统领四五万兵马就倍感吃力,入主太原后觉得各方面恼火,还解散了不少。朱全忠是军事天赋出众的了,但他出征,自己一般也就督三五万兵。基本上都是放权给下面的人。帅、将各打各的。就这,还经常发生斗门塞那种闹剧。郭子仪、李光弼、李晟、裴度、韦皋这样的人,到底还是少数。
以韦公为秦凤太守,圣人的安心也就这样得到了。
太液池边,老梨树下。
圣人懒洋洋的窝在自己设计的藤条椅子里,手中拎着鱼竿。
秋日午后的暖阳晒得人很惬意。
若非还有事要办,圣人都想伸個腰美美地午睡片刻,万一睡醒就穿越回去了呢……
这该死的世道,快把他搞出精神病了。也只有在几个信得过的妻妾面前,他才会流露出稍许忧虑、急躁甚至是恐惧。
“大家,别睡了!赵服、王从训等奉旨觐见。”枢密使快步而来。说完,她下意识的往鱼篓里看了眼,空空如也……
钓了一个多时辰,就这?
哑然失笑,赵氏在圣人身边撑着大腿慵倦地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盯着沉默走来的臣僚。
很好。
随着大家威望渐重,这些武夫以前入宫面圣时还敢互相耳语,做各种抠鼻孔、挠腮、东张西望的小动作,或者挑眉嬉笑。如今被召,或是跟在侍者身后低着头,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步伐急趋,或是神情凝重一句话也不说。
“臣等拜见陛下。”
“坐。”
“谢陛下。”大名县开国子王从训、兵部侍郎王赞、马军都虞侯没藏乞祺、皇城使兼两街使何楚玉、步军都虞侯扎猪、金吾将军赵服、虎贲中郎将裴浐、马军教练使张季德等十余人接过蒲团围着圣人跪定。
赵氏心情愉悦不已,权力确实是男人的春药,难怪圣人愈发生龙活虎。
“这是臣等商议的列校以上、都头以下的军官名单,请圣人过目。”小王递上一叠厚厚的公文。
近来朝廷军政以三事为要。其一是与汴人的外交冲突,其二是抽调襄阳等七个藩镇的兵马入京,其三便是随着天策军司的设立而重新整顿的禁军。
赵氏接过公文放在双腿之间的三角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放在圣人手心。
圣人眯着眼睛逐字审阅。
王从训则作为代表向他亲口汇报。
“依上意,天策军分中、外军。遴选京兆正在操练的精壮勇厚农民20000人为外军。置左右龙骧、左右龙武步军,每军2000人。再置左右广锐、左右飞仙马步军,每军1500人。额置飞骑、突骑、射鹰、控弦军,为轻马、重马、弩手、弓手,各1500人。军制依前例。为免将领作乱,无事不置将,仅以判官两员理庶务。”
“泾、夏、襄阳、鄜、丰诸镇兵抵达后,十将已上将领,入侍卫司下马步都虞侯司、教练使司、正将司,各命差遣职务。十将已下充外军,依然为军校;余者士卒打散到侍卫司下马步三十七都。”
“铁斧、霸王、长剑、万岁、英武、龙捷六都步骑6000人合北司1700飞龙兵为中军。各都现有兵马使、副使、十将、副将等武职除都虞侯掌军纪外,概废。以50兵为队,设队头。20队一都,设正副校尉。置中领军,督管校队,协理诸军事。”
“……”
小王大概给圣人介绍了一番,便静待他反应。提交的军官名单里附带了奏书,已是被兵部、侍卫司的文武反复修改后的结果,很详细。具体编制、兵甲配备、驻地等等都有叙述。
这次调整,是对圣人和朝廷对军队控制力的一次深入强化。通过这一番改动,加上圣人之前的工作,明眼人能看出来,后续被某个武夫突然造反,被一小撮杀材煽动大军作乱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了。当然,你还是可以造反,但成功的概率和诛杀全族的风险自己对比。
藩镇入京的将校们,自然留用。
等他们到了长安,根据个人情况还多少会有所提拔。
其他人事任免,可操作的空间太大。圣人不可能连校尉一级的军官都一一面试,除了八个中领军和部分紧要职位,余者的推荐权交给了有司。
王从训、没藏乞祺、扎猪、张季德等侍卫司武官和兵部“秉公无私”的拟了一份名单,只待圣人批准。当然,这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
“这个楚昂——”圣人状似无意的吭声道。
“臣妻弟,颇有勇力,擅弓马,也勉强懂些兵法。”小王拱手,在众人的注视下面不改色的说道:“臣想着内举不避亲,故表他做个中军长剑都队头,为圣人效力。”
“哦。”圣人微微点了点头,旋又问:“我听淑妃说,你夫人要生了吧?”
王妻楚氏是事何虞卿多年的贴身衣服女官,虽为君臣,情同姊妹。与小王成婚后,仍时常进宫探望何虞卿,说些女人之间的话。圣人听淑妃聊起过小王的家事——小王这杀材竟与妻子举案齐眉。吃饭时楚氏不到不动筷。平素对楚氏口称“卿”。
圣人想问问,有那么甜蜜?
说来真的很奇怪啊,很多威名在外、杀人不眨眼的武夫都对妻子极其尊敬。
朱全忠,张惠手中的玩具木偶。张惠说往东,全忠不敢往西。张惠让全忠马上回家,半路扔下大军连夜骑马也要赶回去;活脱脱一个个耙耳朵,朱日光,就这?
李克用,被刘氏拿捏的对象。许多事别人再怎么说李克用也不听,还骂你聒噪。刘氏一说——啊对对对,是的。
吃人魔王秦宗权,沐猴而冠称天子后,第一时间召集文人骚客们给妻子赵氏写词封皇后。兵败后,乱军丛中杀回蔡州找到赵氏,害怕她受辱。
“回陛下,大概下个月。”小王答道。但心中有些不解,这与自己表举妻弟有什么关系?
圣人呵呵发笑,意味深长道:“你看中的人,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闻言,众人都有些羡慕。王从训这厮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区区一年就得到圣人这般信用。又是皇长子的武师,又与淑妃二弟何楚玉约了姻亲,还封爵开国子。难道就因为在圣人艰难的时候……
是的。
在圣人心中,没有谁可以代替小王,娇妻美妾也不行。他一开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拉拢小王,结果小王……
重玄门上,是小王呵斥中官,帮他出了口气。
决定他这皇帝还当不当的岐山第一战,是小王带着亲兵奋勇作战,指挥打赢。行军在外,他与小王同床共枕,被保护。他睡得香甜,而小王一夜起身十余次。中官密谋作乱的时候,也是小王每夜带兵蹲在蓬莱殿外,让韩全诲之辈没逮到机会。
小王不善言辞,嘴上从来不说什么誓死效忠天子的场面话,但他——
被圣人当众来了这么一句亲密的话,小王动作有些局促。
“以前鼓噪作乱没见你羞涩?”圣人大笑道。
“臣——”这下,小王一张脸憋成猪肝紫。他知道,圣人当众调侃自己是表达爱护以示没有猜忌的意思,但还是相当尴尬的。
赵氏妩媚一笑,道:“周处年轻的时候欺行霸市,为祸乡里,人恨之。后来打虎杀蛟,沉在水里。百姓以灾星既除,载歌载舞。周处遂痛改前非,终为忠孝节义的豪杰贤人。王开子应该就是他那样的人吧。这正是上天赐予圣人的周处。”
“枢密使。”赵氏美貌异常,又在圣人身边参预军政,深得上宠,小王不敢去看,只举起双手一拜。
现场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禁军奏书和军官名单我都看了。”圣人让赵氏将公文收纳。他动作很随意,审阅的时候目光飘忽不定,实际看得极仔细。
在高级军官队伍中,皇帝的嫡系亲信一个没少。
天策军司的文职和外军判官,也是圣人认识并且还算了解熟悉的南臣。
中军各校尉,要么是他母族的表兄弟,他生母王美人的亲侄子——如在光禄寺、卫尉寺担任武官多年的王宾、王轨、王谌,是他舅父王瑰的儿子,与他一起长大。
要么是出自帝党公卿家的中郎将,如太尉少子杜绿衣。
要么是得到信任的外戚,如晋阳陪嫁过来的符存审、枭,如天水来的阿摩难。要么是被他检验过忠心的年轻将领,如殷守之、马全政、曹哲。
圣人最在意的,也是这部分人。
对于侍卫司和兵部出具的这个方案,他表示满意。
最后就是八个中领军的人选。兹事体大,两司文武不敢填名字,只能请皇帝乾纲独断。
众人沉默着,等待圣裁。
“中领军……”圣人放下手中的鱼竿,拿起朱笔。
赵氏心有灵犀的摊开一张宣纸。
“王从训。”他写下首个名字,这是圣人早就内定好了的。
“扎猪。”猪儿没得说,在圣人心中的分量仅次小王。而且,如今与朱全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翻脸。圣人、李克用这对难翁难婿必须紧紧抱在一起,方才有可能抵挡。提了猪儿,也等于是为将来收服河东集团埋个伏笔。
当然,前提是有将来可言。
“没藏乞祺。”圣人观察他也有一年了,可,上上个月还把家人接到了长安。不知是籍此向圣人纳质表忠心,还是真打算一条路走到头,想让爷娘兄妹在京城享福。不管哪样,都是极好的。
“赵服。”赵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其言行举止,参预军政的谨慎态度,在一众妃嫔中出类拔萃的能力,不与人争宠的道法自然,对圣人的感情,圣人知之。赵服寡言少语、笃厚庄重的性格,对何楚玉这些同为外戚的后辈的无言拳拳爱护,圣人也看在眼里。
“何宗裔。”比起何楚玉,要木讷些,打仗只知道闷头砍人。让他干点什么,一声不吭就去干了,事后也不会邀功。圣人觉得三弟没有大将之才,这辈子可能就止步于中领军了,好好带兵守卫皇宫,保着姐夫、阿姐一家。也好,圣人就不赶鸭子上架了。何虞卿就这两个弟弟,万一何楚玉将来不幸战死,也还有何宗裔说说话。
“张承业。”中官倒台,老张兔死狐悲,虽然圣人还是让他当着飞龙使,统1700飞龙兵,但老张整日浑浑噩噩。在郊外买了一片地,带着假子拾掇瓜果蔬菜,当起了五柳先生。圣人决定挽回一下这个忠宦的心。历史明牌的绝世忠臣,焉能让他继续堕落?
暂时就这六个吧。
剩下的两个位子暂时空着,留待有缘臣。
圣人相信,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必然还有为他而生的武夫,当站在悬崖尽头时,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坚持那么一天,等那个人一骑绝尘如狂风闪电般出现在面前,届时圣人将跨上他的马背,即便他是被菩萨囚禁了一千年的恶鬼——额,臆想的有点煽情了,好肉麻。
“去吧。”圣人抓起鱼竿,道:“就照这个表奏整编禁军,我会常来看看的。”
“喏!臣等告退。”众人齐整应道。
“等等!”圣人突又道:“若是我与全忠翻脸,褫夺他的一切官职,不被他抓走的概率如何?”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敌来但自守,艰难奋长戟;成败唯看列圣之遗德。”兵部侍郎王赞摇头。
“烂命一条,来就跟他干,反正俺是不想回山上放羊了,也不会给朱全忠那孽畜卖命。恩将仇报,在俺们党项,该扒了他的头皮,生喝他的血。”没藏乞祺无所谓的说道。
“唯战而已,败则死矣,夫复何言。”赵服看了看大着肚子的妹妹,赵家没有退路了。
“联河东、河中、陕虢三镇之兵,加上王师,不下15万战兵。”扎猪估算了一下,道:“事若不谐,天命远去,臣大不了拥着陛下播越太原。”
“潼关岂摆设?臣勒兵一万守之,全忠须多少人命来填?圣人发倾国之兵,生死以战,汴人怕是户户发丧也啃不下来。就是打进来了,全忠还能剩下几口元气,难保不会被人做了。”王从训道。
“去吧。”圣人未做回复,轻轻摆手道。
“愿陛下始终坚韧,臣等在,必不使中国有变。”兵部侍郎王赞最后说道。
等他们都走了,圣人才往藤椅上仰面一窝。
惆怅,惆怅!
明日还得把河东进奏官薛志勤、郭崇韬以及河中进奏官召来聊聊。岳父若腾出得手,有勤王余力,那就强硬起来。
“褫夺朱全忠的风声可以先放出去。”赵氏勾着圣人的脖子,低头凑到他耳边,柔软燥热的躯体贴在他背上:“看看宣武进奏院的反应。万一全忠色厉内荏呢?”
一番献策,被感受到诱惑的圣人听到耳中就联想到了别的。
“卿何为。”
“叔梁纥与颜徵在野合而有子丘。”
“我听不懂,今晚须得陪陪贤妃和淑妃、陈美人……”话还没说完,身材高挑的躯体已坐到怀里夹住腰。她像是被晒热了,额头湿漉漉的密布汗珠,耸立的胸口传来撩人的幽香。
圣人眼前一黑,被甜润灵巧的灵蛇钻进嘴里翕动起来。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圣人含糊的推辞被打断,双肩被紧紧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