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三年,进士考被一位来自魏博的世家子弟摘桂,轰动长安。宰相杨收亲自复核,看看有没有搞错…好吧,崔安潜确实是硬实力,同期进士无不敬重。
事实上他是司空崔从之子,可以门荫入仕,走四门博士、侍御史、起居舍人、千牛备身、太史令、秘书丞这条路径;但崔安潜选择硬考进士。这也是唐代门荫制度的弊病…寒门求之不得,而贵族子弟大多瞧不上,习惯征战科举“登神”之路。
崔安潜状元后,按惯例累校书郎、三司盐铁巡判、万年尉、直弘文士、监察御史、史官。中央各部门实习合格后,“选调”藩镇试炼,相继担任蒲、荆两镇节度判官。这便是学习和武夫打交道。国朝的文官不通军事,不懂武人,仕途就止步于此了。
不过,崔安潜表现很好。成功存活下来后,拜江西观察使捕盗。没两年王仙芝起义,崔安潜紧急上任忠武军,管理这帮连宰三个节度使的贼胚,构筑东都、汝防御线。仙芝数侵无功,其后黄巢不死心,连寇新郑、郏、襄城,亦被杀退…
乾符五年,他又被派到成都“改造”浸于安乐、不思进取的蜀军。其从陈、蔡、汉中调来万余老杀材,用这帮卷王督促蜀军。于是蜀军威令赫然,杀气复苏。收长安之役,其一手打造黄帽都、神机营大出风头,以至巢军看到蜀人旗号掉头就跑。
对于南诏,状元的口吻更骇人:“归语尔王,必欲涉吾境,王宜自来,坑竖子耳!”不要来惹我,来就活埋。南诏知道他不好对付,转犯交州。
若要类比的话…唔,找不到对象,但这相公着实狡猾过人,对付武夫有一套,而且杀性极重,关键是还正直。在洛阳主持考试要求案卷必须糊名;拒绝任何人私下谒见。平生不贪污,不弄权,不乱搞男女关系。心里装着的全是大唐天下,刀山火海只为还复太平。
节操之高令世人沉默。
当然,也受人排挤,被田令孜视为眼中钉。但崔安潜初衷不改,朝廷哪里需要他,他就骑着个毛驴往哪去。
额,忘了说一句,他哥哥叫崔慎由。
甘露殿事后,中官仇恨文宗入骨。一日夜深人静,他们怒火涌上心头,又把文宗抓到小黑屋里轮番上阵打得半死不活。然后叫来当值翰林学士崔慎由,命他草诏废帝。但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崔慎由宁死不下笔。中官沉默良久,把他带到小黑屋。入内,口鼻来血的圣人就跪在那……仇士良等分坐龙座、玉陛,指着圣人破口大骂:使无学士,你还想跪在这吗!
多年后,崔慎由临终之际,其子崔胤询问老父还有什么遗言;崔慎由就把当夜的见闻说了。此后——“胤恶中官,终志除之。”整日只考虑三件事。杀中官,杀中官,还他妈的是杀中官。
五代、北宋史官欧阳修等人总结这一段历史,叹息道:“盖祸原于士良、弘志云。”
惊蛰已至,蛇虫破穴而出,细雨打湿娇嫩杏花。落英缤纷的蓬莱山风景旖旎,百树绿柳红花,生机盎然。午后,幽绿的太液池边,圣人见到这個血手相公或者说糟老头子…以及他的十几个心腹将领。唔,崔公武装上任失败了。
三年前平卢帅王敬武薨。王敬武是造反起家,加之其子年幼。朝廷眼热,于是对崔公说:你,去收复齐鲁!崔公转头就启程,家人都没带。彼时蔡寇荼毒中原,但崔公克服一切困难,顽强抵达。走时不过寥寥百人,至镇不过三月,众至数万。但淄青风同河朔。虽——“崔公亲登阵督战,以逆顺理激励吏士,无不一当十。”战事持续年余,但随着拥护王师范的武夫越来越多;收复淄青之事最终以主张输诚的平原刺史张蟾等人被杀而落幕。
回朝路上兵火连天,崔公一路停留辗转,以至现在才奔回长安。
“慢慢吃。”圣人整治了几盘精致小菜,在灵台亭招待崔公。武令仙、武琉仙、武容仙端着托盘站在他身后。
崔公体魄雄健,膀子上全是肌肉,坐在那跟头熊虎似的,这是圣人对崔公的第一印象。难怪能理服人…
除此就真的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其貌不扬了。看长相,年轻时也许是个披红挂彩、雁塔题名、曲江宴会、朱雀游街的翩翩状元郎。但这会嘛…双手布满老茧,掌心缠着破布。脸上皱纹刀口错杂;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搭在背上。一口藏污纳垢的黄牙。像个老乞丐…
不禁让圣人想起了黄酒劣马…
没几下功夫,几盘肉就被崔公囫囵下肚而抿着嘴犹不满足。圣人勾了勾手指,武令仙又献上一盘鸡蛋蒸木耳、豆腐羹、蜂蜜水。崔公羞涩一笑,似是觉得吃相不雅观,终于拿过筷子。这次,他边吃边打量站在圣人身后的几个中领军。苍黄浑浊的老眼珠梭巡着赵服、王从训、扎猪几人;像是在怀疑、判断着什么。
半晌。
“诸多御史曾言王师范忠臣,可为东面倚仗。”圣人挑起话题说道。
“谁说的?”满嘴油腻的崔公直截了当:“白毛竖子,忠又有何用。事涉重大,还是衙内做主。至于指望他们讨朱温…如今朝廷既与朱温翻脸,迫于朱温威胁,应是会出兵的。”
“右拾遗常儁上奏,言朱温但死,则中外自平矣。”他想听听崔公的见解。
崔公嗤笑道:“腐儒之见。天底下武夫多得是,野心勃勃者不知凡几。鹿晏弘、李茂贞、秦彦、毕师铎、张雄、刘汉宏、秦贤……谁不想呼风唤雨。巢贼授首,宗权复炽,蔡平而汴横。便是明日就有部将杀朱温自代,也还会再决出一堆巨贼。二十年来人心丧乱空前。想着温死而海晏,做梦。这帮贱胚杀材就是欠屠,欠活埋。像俺治忠武军那样,刺头抄家灭族杀光,剩下的自然就乖了。”
旁边王从训等人听得眉头大皱。这老家伙果真是武夫本色,符合他动不动就把闹事者抓起来挖心掏肺活埋的传闻…如是一个血手人屠。当年怎么考上状元的?
“崔公倒是敢说话。”圣人没再继续聊这个,转而问道:“河中来报,汴人聚啸军府,劝进朱温称制开国,建号大梁。”
“操心这个无益。朱温要称孤道寡,谁也管不了他。”崔公抹了抹嘴巴,心满意足,嘿嘿道:“谢陛下赐宴。一路狼狈,上顿饱饭还是在卢氏县挖的蛇。说远了;与朱温交战非三五年可分胜负。汴人败沙陀,克徐州强卒,歼兖郓劲旅,灭巢除蔡,累年征讨所向披靡,气焰正盛。其二,温治镇十余年,朋党胶固,衙军得利,恣意刑杀,道路以目;可见威望无两。其三,其地大物博,无财粮之虞。其四,李克用叫得凶,朱温却只消一支偏师就能让他前进不得。其五,诸侯貌合神离,恰如六国伐秦,难成大事……”
洋洋洒洒说下来,得出结论:“汴贼未遭重创前,大梁很难有变。邵光稠、胡虹、侯嵩、刘弘鄂这些人虽然反他,然则秦宗权五十万蔡贼兵临城下,朱温尚且面不改色,岂因小丑而惧?”
崔公模样粗犷,细腻心思却利析秋毫,不想让终日奔波劳累的圣人失去信心,对着圣人“含情脉脉”的温柔一笑,笑道:“打铁还需自身硬。国策合为国情而变。方今五浊恶世,像宪宗那样拉藩打藩是行不通了,还须朝廷锐意征讨,扫除不服,诛杀禽兽,使礼乐重走人间。”
圣人起身道:“这是难事,我这辈子怕是…”
崔公吐出牙缝的骨渣,道:“灰心了?”
“那倒不至于。”他毕竟是生于流离、长于乱兵、见于血腥的李氏子,心性早已在几次讨伐不臣的血与火的征服与掠夺之中被磨砺得坚韧如铁。沉默了一会,圣人眺望白鹭飞翔的太液池,
双拳轻轻紧握,指关节咔啦作响:“难!不代表就要屈从于人,就不做。稍受挫折就沉沦丧气,名器活该被夺。诸侯可逐鹿,我亦可逐!”
“内镇凶恶,外平骚夷,除兽安民,我夙愿也;虽九死而不悔。为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况乎朱温盗贼。”
看着圣人的反应,陪座的杜、刘、李、郑四相暗叹一声,这才是得天下的人。王从训、赵服、扎猪若有所思。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崔公回味着这三句话,小天子倒是与他见过的宣宗、懿宗、先圣都大不一样…更对他胃口,符合他的审美。
“博陵侯出将入相,卓识远见,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圣人看看崔安潜,认真道:“欲拜公为宰相。”
崔公指了指自己的老脸,平淡道:“俺年近六旬,骸骨衰朽,难堪驱使。再说,俺带兵打仗半辈子,日见兵戈,夜听刁斗,少年时背的诗赋文章都忘了大半,言行粗鲁,也做不来宰相了。”
“莫要谦辞。”
崔公摇摇头。
“不行。”圣人盯着他,非要逼老家伙干活不可:“可欲统兵征战?使为侍卫亲军司马步都总管,领上郡尉,治兵渭北。”
这么一个豪杰人才,不能不用。
目前四相,太尉杜让能领诸道盐铁、租庸、度支、青苗、茶酒、铸钱使,专于理财。每天风里来雨里去,不是在延资、琼林诸库算账就是下到州县、各官署巡视。许多时候都不在中书省。属于最忙的一个。
刘崇望身体不好,经常请假,随时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没法加担子了。李溪拜相日短,虽然勤勉,但性情太偏激,容易急,一急跟属下吵架,经常被弹劾。郑延昌分管三司和屯田,算是太尉的助手。
很明显了,差一个打过仗、会打仗、深度了解武夫、军事经验丰富的。
崔公正合适。
忠武军、蜀军、江西军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而且手下还有一帮被他遴选过并跟随多年的将领。可以得到他的信任,又长期效力,人品不会太差。
崔安潜考虑了一会,觉得圣人势单力薄,还是要推一把:“王者既有兴复之志,臣下焉有不佐之理。”
“如鱼得水也。”圣人高兴地说。令人感慨啊。曾经风度潇洒的状元郎变成了一个比武夫还武夫的人屠…这世道,没救。难道真要像崔公说的那样,杀到贱种害怕,杀到他们两腿打颤?
“既是用人之际,臣再冒昧举荐两人。”
“崔公但说无妨。”
“一名卢旭,乃王敬武衙内马军小旗。年岁尚小,然祖上世为衙内。自小便习武艺,读兵书,马槊精绝。人也笃厚。此番返京其执意护送,颇有侠风。一名李钦,李师古的后人。臣初到淄青,率先来奉诏,察其言行,是个好苗子;明日陛下不妨召来考较一二。”
“善。”圣人求之不得。崔公说不错,那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唯独有点滑稽。李师古的子孙跑到长安为朝廷效力,怎么想怎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