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使宣慰河西充幕府节度判官王维见辞。
景福二年四月十一。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
凉州东郊,武帝城之外。
苍穹湛蓝如洗,一望无垠的原野空阔而雄浑,鹰击长空。碧绿的牧草随风汹涌,一波一波荡漾开去,野花巧颜点缀。金色花热烈,白的沉静;溪流亘古流淌。雪豹趴在古长城的垛口上,俯瞰着牛羊。
一群红脸牧童背着羊皮囊,手持木棍,唰唰劈斩花草。
缺齿的小姑娘裤管高高卷至膝盖,踩在有些刺骨的溪水里,手握一柄钢叉,向一条肥鱼猛力刺去。据说,冷水鱼最鲜嫩。
白发老卒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骑着战马悠闲游奕,让孩子们别跑太远,不然被野狼捉走吃掉。
冠军的辉煌已在岁月的烽烟长河悄然而逝,唐人仍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开花结果。
当欢快的儿歌伴着牲畜的沉重嘶鸣入耳。
当野狐爬上奇形怪状的胡杨枝,当不愿倒下的嶙峋树干钻进叽叽喳喳的土拨鼠。
当白云遮蔽红日,阴光暂笼武帝城的绿原黑水,安祥里也显露出苍凉。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使持节宣慰采访沙州等处太常卿苏荣、吏部侍郎崔胤一行车马走在通衢广陌的凉州道上。
遥见一片孤城万仞山,苏荣百感交集。
太和七年,他与乡人跟着一支西域商队前往长安赶考,原本以为河湟失陷敌手而齿摇脱落,朽年再无还期。没想到命途多舛…去时雪满天山路,来时梨发几枝花…不闻春风玉门五十年矣。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同样是凉州。
不同的是,换了人间!
苏荣不顾年事已高,长途劳累,坚持要下车骑马。他要更换紫衣,挂上九卿的玺印,佩戴玉饰、鱼袋、银刀、金符、印绶诸法物。杵着天子赐予他的节仗,一步一脚印走到凉州城。
随行的崔胤等人理解这老头的想法——这不仅是秉持使者本分,也是要对河湟所有蕃汉军民重新昭宣中国的尊严。也不劝他,只嘱咐中军十将符存审、射鹰校尉裴浐领着百余骑到前面开路。
……
远处山包上,老卒巡视了一圈有些累了,正想下马睡一觉。抬头却见到,风吹草低之中朱紫轮廓隐隐绰绰。草低,就显。风过,又被绿草掩盖。唯独一根扎簇着茂密旄毛的长长竹竿始终挺立。
竹竿斜着向后,似乎被抗在肩膀上。许是持节之人太过衰老,气力不支吧。
老卒揉了揉眼睛,不由愣神。
“守捉使,你在看什么呀?”一名骑牛牧童发觉不对劲,顺着老卒的目光眺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与此同时,散在各处的百余守捉兵也都惊惶起身,快速集结。武帝城头大喊敌袭,数座烽火台被迅速点燃,冒出滚滚黑烟,向州城和附近其他军城示警。他们已经看到草丛中旗甲鲜明的步骑,其数不下千人;很有可能是敌军大队的前锋。
“俺的娘咧!”
“反啦,回鹘蛮子造反啦!”
“赞普吾儿来复仇了。”
……
集结完成的武帝兵策马冲上山坡。
他们面容年轻,神情雄毅强健。咸通初年来的2500户郓兵部分阵亡,有的退役,更多的老死塞外化作抔骨。这些朝气蓬勃的阳刚健儿,正是他们的子孙。正待对守捉使说些什么,白发老卒突然一拍大腿,大叫道:“皇帝使者!”把身边的军士吓了一跳。
“皇帝?”他们仔细看了下,觉得当先的百余骑士华衣怒马,札甲紧实,甚是威武。应该是某个酋豪部曲,怎么会是皇帝使者?朝廷不是十年没音信了么。难道是中原易主,新朝来凉州宣诏?
老卒没理会这些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他已看到了旄杆上的红绸带、黄光耀眼的金铜叶,风一吹,轻轻飘舞。他听到了骆驼脖子上的清脆铃铛声…他看到使者身上的紫衣尊贵、腰间玉带有华之美。他看到一个微微橐背的苍髯老头,杵着竹竿,步伐缓慢而坚定。
绿草萋萋的驿道两侧汇集起密密麻麻的儿童、农民、牧人,围观这群“异域风情”的天外来客。
“你们是哪里来的呀。”
“是中土商人吗?”
“娘,他们和我们长得好像啊。”
“……”
虽然那是一個无异于痴心妄想的渺茫奢望,但白发老卒选择相信。他麻溜翻身上马,挥鞭冲下山坡,复又跳落,撒腿来到道旁:“十年之隔,想不到今日又见到故国使者了!”
自吐蕃趁乱挥师,河湟飞悬百余年,无闻中原使者。这中间唯二受诏,除了张议潮复凉那次,就是中和三年先圣抵达忠诚于他的长安,夺回统治权的朝廷昭告天下宣布巢死,并任命翁郜防御使。
“中国孰姓李乎?”使者及近,老卒谨慎地向队伍里确认道。
骑士答道:“姓李,先圣七弟寿王晔御极。”
不认识…但还姓李就行…不然还真有点接受不了。大唐这两个字还是有那么些影响力的。后世朱温想收了这,凉州不买账,自置官吏。沙陀复唐,却遣使入朝,说郓兵后人还在坚守,不能扔了不要。心向着谁,不问可知嘛。
再后来,随着李唐逐渐被尘埃掩埋…
辽立,耶律德光派狗腿子李文谦跑来做留后,遭到驱逐。
后晋立,石敬瑭命泾原押衙陈延晖来宣慰。
后汉隐帝即位,郓城戍兵消亡,政权终被吐蕃豪强折逋嘉施夺取,刘承祐承认其为节度使。
后周立,郭威委申帅厚镇凉。申不能守,逃回中原。
凉州遂与中原绝往来。车神舔着脸设了西凉府,但吐蕃人不鸟他。北宋刘太后摄政期间,党项拓跋部大举出兵河西,驱逐了吐蕃。等到下一次中原使者到来,那就是洪武五年某个午后,南京的朱重八突然被人讲起了这么一桩前唐往事…
“没有哪一天,小老儿不望着王师东来。”白发老卒哑着嗓子,赶来的武帝兵大都不明白跟个老流氓一样的守捉使怎么突然这么多愁善感。生在蕃中似蕃情。这些二代目在凉州长大,既持诸夏礼仪,也习胡俗,说胡话。三十年,足够遗忘很多…
“快,快拜于道左!”老卒见军士呆着,不由得喊道:“这是长安派来的使臣!”
除了他,在附近原野上放羊的回鹘、嗢末、吐谷浑诸部牧民以及在武帝城边上耕作的农夫也男男女女地跑了很多过来。
“中原兵燹尚炽?”
“巢亡而秦宗权作乱,蔡死而汴逆逞凶。”
“郓城可好?”
“朱贼侵之愈急。”
“天可汗何时西征复旧疆?”
“我告状,吐蕃折逋氏图谋造反!”
“……”
见到这一幕,苏荣两眼发酸,他没在武帝军城多做停留,反而愈加挺直佝偻的身板。他杵着节仗,朝着目光可及的姑臧城继续西去,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回荡——唐未亡,人心尚附。
姑臧城,凉州之所也。
西汉,匈奴休屠王在此筑城作为王宫。刘彻取河西,所置武威郡治于该城。五胡十六国时期,张轨、吕光、秃发乌孤、段业相继在这割据,是为前凉、后凉、南凉、北凉。
武德元年,唐代隋,姑臧豪强李轨同步称凉帝,李渊将其擒至长安诛杀。
历代经营下来,姑臧大城内复分七座小城。开二十二门,城内宫阁台榭,各国特色建筑都有,前朝造的皇宫王阙也有相当一部分保存了下来。如逍遥院、临渊池。气象巍峨。但姑臧城不是方城,形状有头尾、两翅,当地人俗称鸟城。
妥妥的西北第一要塞。
此刻的启夏门外,旌旗刀枪如云。昔年的郓城军人繁衍至今可以动员七千武士,加上部分嗢末汉将的协助,让周围野心勃勃的各种势力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得知朝廷使者经过凉州,嗢末散在这边的武装也派出了代表。折逋氏、仆固氏、阿史那氏、拔曳古氏、哥舒氏、白氏、慕容氏等蕃部头人以及何、麹(qu)、阴、马等汉族豪强首领具在,等得有些焦急了,但谁都不敢打破沉默,只拿眼去看翁郜为首的军府文武。
翁郜,京兆人,他是中和年来凉州赴任的,快花甲了,老早就整理人马出城。
根据他收到的消息,使团是以太常卿苏荣领衔,前往沙州公干。
正三品的紫衣金符九卿担任大使,规格足见朝廷对此次来使西域的重视。
“来了来了!”一名骑士挥帜喊道。
众人顿时精神一肃,纷纷再次整理仪容仪表,然后有序走到道左排列队伍。
“圣人使者来也!”
“芜……”
“天子也没遗忘俺们嘛!”
“是不是派新人来接替我们了?额想回阳谷县老家啊。”
“……”
将士们喧躁起来。
站在后面的踮起脚尖,翘首以望。
翁郜睁大眼睛,望着道上由远及近溅起的烟尘。
车上悬挂的铃铛和配饰的碰撞声以及些闷嘭的马蹄声和脚步渐渐入耳。
注目良久,众人视线中隐隐现出大队步骑。
及近,但见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一个小老头杵着扎簇着繁密旄毛的长长竹竿,缓缓映入眼帘。
翁郜对诸军士又像对自己低声说:“来了,带着皇帝节仗的使臣来了…”
先行赶来的符存审、裴浐率一百名骑士远远停下脚步。
凉州豪强及军府文武上前三步,低头。
副使崔胤等人分站两边。
将士们忽然安静。
苏荣杵着竹竿,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人往前走,垂在旄杆上的红绸带随风摇曳,金铜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云开日散,刚才被遮住的阳光重新撒在大地。清脆的风铃声中,所有人渐次拜倒。
两眼一发黑,苏荣险些昏厥。
中原大多不服从朝廷的号令,而在孤悬塞外的河湟…
“万岁!!!”不等翁郜等人说什么,蕃汉军士们已经鼓噪而上,直接将苏宋等人抬到提前准备好的轿子上坐着,然后左拥右抱抬进姑臧城。
“使者从长安来,天子安否?”
“朝廷如何?”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赶紧出兵啊,老子受不得吐蕃狗了!”
“苏公,回去的时候能把额老父的骨殖顺手捎上不?老父临死交代要葬回梁山。”
“西域打不了,先攻会州也行嘛,先灭了会州的吐蕃孽畜,额看到吐蕃杂种就忍不住作呕。”
“老是想起年轻时在郓州做衙内的日子,转眼六十五了。”
“啥?朱温要造反?还要称帝?这么大的事,那野狗日的问过我们了吗?”
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在耳边。
崔胤感觉,似乎真的可以向会州、金城、鄯州地区的吐蕃人动刀啊。扶风、秦凤、泾原三路出兵,凉州北面配合,将这帮背信弃义、阴险无耻至极的蛮子彻底消灭在陇右广大的崇山峻岭与河谷之间,收取兰州、廓州、西海,打通鄯州道。这样就和三辅连成了片,岂不美哉?关键是交通便利,人心可用。要说远,长安到鄯州的距离和汴州差不多吧。回去可以劝劝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