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伽卒怔怔地坐在马背上。顺唐,也不是不可以,但又觉得甘心。好不容易占据的渭州就这么放弃,舍不得啊。许多事,一辈子往往就那么一次机会,错过了,人生也就毁了。
可来势汹汹的唐人,绝不是单枪匹马的自己能对付的。
他有强烈预感,天可汗打通河渭之后,还会继续向鄯城、西海、金城挺进。毕竟,这广袤肥沃之地自武帝开始就被朝廷管辖。后汉那么难的形势,不少大臣主张放弃凉州刺史部,汉帝都没同意,还派出三公征讨,可见中原对这片土地的执念。
而且,以如今二圣并立的情况,天可汗只怕恨不得尽兼关西以抗关东群雄。
光靠关内道八镇,他拿什么和大梁天子斗?
唉。
倒霉啊。若非朱全忠急吼吼的称制,吓得天可汗慌不择路,关西哪会有这无妄之灾!
正自沉思间,何贤策马掠过,大声喝道:“唐人追来了,快走!”
“节儿,真要去金城吗?”安曲从勒住缰绳,落泪道:“凉州军就在北面,他们肯定会响应诏书讨伐金城诸部的。不如西出鄯城去西海,遁入海中群岛。”
米伽卒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众灰头土脸的部下——竟然连金城也不敢去了…被唐人吓破胆了吗?又回头望了望郁郁葱葱的鸟鼠同穴山,叹气道:“那就去西海吧,求得海神庇佑。”
唐人大概还会继续西进,金城、鄯城都不是好去处,但西海也不见得就妥当。一旦上了海中群岛,那就是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了;但米伽卒现在也没其他办法。
去那边碰碰运气吧,实在呆不住,就只有继续向西,去珠勒都斯草原,去柴达木河…
“走吧。”
米伽卒带着貌似又少了几个人的手下,草草辨了下方道,消失在了茫茫树海之中。
景福二年六月初六,泾原衙内马步军都总管张璠携步骑一万在党项人的带领下进抵金城南郊之榆中县。
初七凌晨,吐蕃贵族首领噶德悖、论吉琼与大蕃神巫咒术师阿史那来美、白悦容、纥豆陵乌加等人代表各蕃汉部落头人、寺庙、领主,正式向唐人投诚。
随着各座城门的豁然洞开,宣告王师光复渭州,吐蕃人的统治也就此告终。
除去跟着米伽卒、桑宝宝突围而出的五千残兵,驻守在城内的其他诸部武士及精壮辅兵、男女奴隶数万人,全部放下武器,排队走出城池被唐人受降。
圣人下旨更襄武城名为景福受降城。
而城内的吐蕃贵族、僧官,包括噶德悖这种根正苗红的吐蕃世家,无一缺席,于城门口献上舞蹈。
如雷欢呼声中,军队拥着圣人金戈铁马地进入城中。
之前他豪气冲天,可拿下渭州之后,却并无想象中的收复旧疆的那种喜悦,一颗心平静得连一丝波澜也无。
“那里曾经是个关帝庙。”圣人马鞭指着一处,轻轻的说道。
庙宇早已荒废得不成样子,主体结构只剩下山门和鼓楼,石墙上雕刻的麒麟、象、虎、鹿兽图也被百来年的雨打风吹变得模糊不清。
庙里躲着一群小孩子,缩在坍塌的神像后偷偷窥视着新的统治者。
圣人面无表情的地看着这些儿童。每個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涂着暗红色的颜料,这便是吐蕃风俗的“赪面”了。至于打扮,要不梳着脏兮兮的小辫子,要么干脆就是披头散发。
左衽…只会说几个汉语单字…或许这些小孩是天宝遗民之裔,也有可能是真的杂胡吧;谁也分不清了。
“这是六百年前的魏国碑文。”又走进一个巷子,一方爬满青苔的石碑映入圣人眼帘。上面写的骈文依稀还能辨认一些,说的是征西将军陈泰麾下的讨蜀护军徐质被姜维阵斩,姜维将数万百姓“南掳”等事。这倒让圣人长姿势了,原来诸葛亮死后,汉魏在陇西还拉锯了十几年。
阳光撒在被杂草淹没的古碑上,萧瑟。
“乌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忆谢家…”圣人有些失望。
襄武还是那个见证了诸多历史的襄武古城,渭州却与他意淫的画面大不一样。
他以为会有天宝遗民、代德略民走出门户向王师诉说这几代人的苦难,欢迎大汉天子的到来,然后表示终于等到解放者,就像凉州的蕃部牧民和汉人百姓围着路过的长安使者叽叽喳喳询问“圣人安否”那样。
很可惜。
没有。
吐蕃人对陇西河、渭、金、鄯诸州一百五十年的奴化统治无论深度、广度、强度哪一方面,都远远碾压河西走廊上的凉州、敦煌、酒泉、张掖,足以消磨任何人的故国之思。
襄武城里,打量王师的一双双眼神里只有警惕、恐惧和好奇。
即使是少部分知道祖上是汉人的嗢末,表情也很疏远。
也有十几个汉人僧官露面,七嘴八舌的宣誓忠诚,但圣人没有欣喜,只觉得一阵失落。
武力收复陇西容易,但该怎么治理民风大变的这里,是个难题。
衣服、发饰、语言好改,一道诏书的事。老百姓潜藏在眼里的对中原的那股防备、警惕情绪又该怎么办呢。
汉人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其他人更不用说。
后世何业贤在西域做买卖,偶然发现一名王室后裔——欺南凌温,顿时大喜过望,将其带回河渭,远近数千家吐蕃氏族及其他诸族势力闻讯,纷纷来朝见,尊其为赞普。
欺南凌温被复辟这会,禅哥宋真宗都上台了,算算,吐蕃灭亡多少年了?这号召力、影响力,就很离谱。很显然了,吐蕃王室在河陇的领导力还是有的,这的人也不与华同了。
也就是说,这的百姓某日突然聚众反抗唐朝残暴统治的可能性极高。
服从统治和接受统治是两回事。后面这里肯定是要执行设郡县、派流官、圈牧场改良田、毁佛寺、释放奴隶这些政策的,涉及到领主、僧侣、头人的核心利益,敌人能不多吗。
现在迫于兵威,大伙不吭声,你说啥都是啊对对对,行行好。等大军一走,大概率就是这副嘴脸了:“行,行,好…”让干点什么,不是刮风下雨。
如何消化河渭诸州,用什么策略控制,是圣人现在思考的问题。
渭州被硬啃拿下,河、洮、武、岷、叠、廓六州掂量实力,应该不敢再顽抗。
唐军没在这屠城,不代表不会在其他州县搞。圣人的确不喜欢这么干,但他手下的将领都是行家。大不了把崔公、李瓒、符道昭、武熊、殷守之、赵宠、扎猪这种杀材派出去,单独攻打一州。没在圣人眼皮子底下被盯着,也让大伙认识下中原武夫;吐蕃人应该知道利害。
如果这几个州愿意投诚,加上渭州,就是七个州。
不过这七州不大。有唐一代,设州置县很泛滥。按经济、地理、人口等因素,州分为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级。但实际执行下来,往往几千男女的一个旮旯、一个村,也能给你整一个县出来…洮、叠、廓就属此类。
比如下州廓州,开元鼎盛时的户数也才3964。总口数不如长安城的一条街道、蓝田这种常规县的一个里。这地方设一个州,除了能增加一批岗位编制安排公务员,意义不大。值此米伽卒仓皇北顾、大军扫荡陇西、蕃汉诸部惶恐害怕之势,有些事最好趁机会早点办。
李某人打算取消这几个州的建制,降为县,原本的县一概降为乡。合洮、岷、叠、宕、渭、保塞、河、西沧这些杂州加上神策城、曜武城、百谷城这几座守捉军城并为一郡。
名字圣人都想好了,就叫银郡。
节度使制度是不敢用了,至少在陇西不能。虽然这玩意有利于提高主官的工作积极性和对外扩张欲,减轻中央财政压力,但辟如养出独立强藩、节帅野心滋长等风险很大。如今米伽卒被自己打跑了,可就得谨防其他野心家露头,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
鉴于蕃汉杂处,投降的吐蕃、党项领主很多,考虑到潜在的造反,银郡太守得加“守捉使”与“行营招讨使”职衔。
唐制,山河形胜、情势复杂须外兵驻守之地,大者武士满万人称军,小者称守捉、城、镇。军有军使,城有城使,镇有镇将,各种机构都有使。军事基本独立。在你的防区之内,除了朝廷和节度使,谁也管不了你。
至于行营招讨这个常职,国朝始置应是为遏制沙陀、突厥、回鹘、浑诸部而成立的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振武军使长期兼领。贤妃的爷爷就干过…说白了就是允许挂这个职务的地方官可以随时不需要通过征得中央知情、同意而对该地区、某势力实施打击。
意义重大,故而国朝常置行营招讨使的地方一直都很稀少。
圣人认为银郡太守需要这个权限。为什么不给银郡尉?手握屠刀的武夫得到这个权力,利弊还用说吗。
银郡太守、尉的人选,圣人一早就想好了。
崔公、武熊搭班子。以崔公的老辣,做这个太守绰绰有余。武某人和剩下的邠师…这帮小毛孩子太顽劣了啊,得用异域风情感化改造一下…就像带着家人到凉州戍边的两千多户郓军,没几年就变成了乖宝宝…这才是好武士嘛!
邠师不同意?
咳咳,圣人也压根不会征求他们的意见,没清算旧账就是帝心仁厚了。回头把这六千多武夫的爷娘和老婆孩子送来,大伙就在银郡好好过日子吧。
最后一个事就是噶德悖、论吉琼、野诗长明等人及党项诸部的军队怎么改编了。
国朝其实有成例。
安史之乱前,关西地区存在大量“皇协军”,比如河西节度使下辖屯驻在敦煌的豆卢军,服役武士全是吐谷浑等部胡人。再比如墨离军,由薛延陀、吐谷浑、突厥人组成。批量胡人帮着汉兵镇压批量造反的胡人,见过没?后世有,只不过反过来了。
暂时也可以这么办。
圣人决定从外军九校各抽五百兵,再从侍卫亲军司调一个都,与噶德悖等部两万余人组成平夷、雾露、金剑三军。十将已上军官用英武都老人,正好也把儿郎们提拔一波。英武这几个都自己也带了整整两年多了,打岐山那会就在一起混了,大头兵对自己是认可的。
这样一来,让噶德悖、论吉琼、野诗长明这些头人当个军使也无所谓。
即便他们有异心,李某人一句话就能让英武系的杀材鼓噪起来。
大体思路就这样了,细节琐事慢慢完善。
原本圣人还打算攻下渭州之后立刻继续西进伐金城,但现在看来得耽搁一段时间。
…
六月初八,王师发布告示,推行一系列善后政策。
同时,李某人下令,蕃汉所有军民,不管是结发、拖发、椎髻还是披发、断发、剪发、绳发、索发什么款式,必须蓄发束发。髡发者,待头发长出来之后,也不准再剃。
剃发就斩头,要头就蓄发。这并非简单的发泄报复,而是惯来的手段。未来,陇西地区毫无疑问会移民实边,诸族要想融合,就得去掉某些太过明显的差异。
此外,所有奴隶、嗢末一律无条件自由,想回故乡就回故乡,不想走的就编户授田。
算是一次服从性测试吧,趁大军还在。不然等自己走了,以后再下达解放奴隶令,难保奴隶主们搞不清楚形势,联合起来造反。想闹事的,就现在,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