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很快就过去了。
期间,唐人严厉推行束发令,引起诸多胡人不满。
与大历年间吐蕃人对掳来的平夏党项、突厥人、汉人的手段一样,对于反抗者,唐人毫不手软——剥皮剔骨,剜眼剁脚。仅崆峒、鸟鼠、雾露、龙马四山,就有上万不愿意洗去赪面、解辫子的吐蕃男女或被杀,或被贬恶人军。其中不乏僧侣,连同寺庙被化为齑粉。
血腥总能高效的换来服从,也能换来大量的变节者。
崔公任命了一群吐蕃僧侣和贵族男女当监查。这些吐蕃人干活相当认真,不但很快让全渭州的人扎起了发髻,还主动请缨去周边州县、山水、村庄推行王化,倒让人意外。
哪个种群都不缺带路党。绝对的威权之下,敢于反抗的永远只有那么一小撮,大多数人连大声说话争辩的勇气都没有。
吐蕃人修建的神社、寺庙也全部被铲了。
政策比内地要严酷得多,邠宁、泾原等地并不搞强拆,但渭州属于暴力占领区,各种政策不一样。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过一天朝廷在银郡的统治就强化一分。
等到来年开春,朝廷就会在这里正式恢复军城、置衙门、派官吏,实行与中原相同的文字、度量衡、制度;并且大量外地人会在免费圈地的诱惑下搬到这里来生儿育女。
另外,趁着移风易俗的机会,渭源、武街、大夏川等地的突厥、吐谷浑、大食各族奴部仗着天可汗撑腰,对当地吐蕃发起了复仇,百余年的残酷压榨使得他们积累了滔天怨气。
贞元年间,左拾遗吕温出使吐蕃路过隆务河,在河边放牧的吐谷浑、突厥人看到长安使者,躲在草丛里偷偷窥视,乃至流泪下跪——圣人还记得我们吗,我们养的战马还要送给赞普吗?藏在暗处观察的吐蕃官员听到,立刻就抓过去当着使者的面打得半死。吕温有感退浑种落尽在而为蕃所鞭挞,乃写下《蕃中答退浑词二首》。
是以此刻怨气一发泄出来,那些骑在众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僧官,几乎个個全家老弱妇孺都被杀光,连婴儿也不能幸免。只十来天,数州的吐蕃氏族跑了个精光。
哈哈哈。
吐蕃,你也有今天?
神巫咒术师阿史那来美癫狂的大笑着。她想起了张议潮在敦煌一夫作难的旧事,当年河西走廊上的回鹘、铁勒、哥舒、慕容、仆固诸部也是这么回敬吐蕃的,只是没想到这美妙的画面在陇西还能复制一次。
天道有轮回。
不枉有姿貌、善容止、出身高贵无比的她成年后忍辱负重,为豺虏们当了几年的咒术师。
快哉。
阿史那来美摘下发髻上的金银饰品,扔在地上,来来回回践踏了几脚。完了,许是不过瘾,又脱掉黄缕彩衣,拔出剑,狠狠斩击。
去你的大昭护法王尊吉祥天女!
一帮名副其实的喝人血、吃人肉的邪神,也配飨食人间烟火,被世人顶礼膜拜?
“来美,今后你怎么打算的?”白悦容擦拭着赪面上的颜料,灵动的双眼看着她,问道。圣人解放了陇西,她们都完全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没想好。”阿史那来美看了看白悦容,心里有些悲伤。
悦容是羌人,祖宗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里,可她不一样啊。
她是突厥皇族后裔。自打天宝初年大突厥被王忠嗣那个屠夫彻底灭亡,突厥儿女便散居在西域、灵武、邠宁、丰州诸地。一部分接受回鹘奴役,一部分融入大唐,做了天可汗的子民。
来美甚至知道,在北边的凉州,还有一支以正统自居的阿史那大族,经常向当地汉军告状,说回鹘人想造反。哈哈,其实是仇恨还没淡化,她很清楚那些事。王帐被霸占,能不恨吗…
到这会,阿史那氏应该就这两支了吧。其他的大多已经冒领史、李等汉姓,听说洛阳和范阳甚至有了他们的郡望堂号。几代人下来,估计都已经忘记了祖上是什么来源。
唉,都是一群孤魂野鬼。
突厥人怎么这么可怜?威风赫赫的震服了魏、周、齐、隋这些对手,本以为能像羯、氐、鲜卑那样建立一个横跨江河的帝国,结果碰到个李世民…艰难熬过太宗死了,又来了个武曌、李隆基。要是李氏天子是高欢、宇文泰、宇文邕那种善类,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该多好?
真是倒了血霉!
自家在陇西做了唐人没几年,谁想又被杀来的吐蕃奴役。
好一场噩梦。
现在骤然获得新生,来美一时间竟然陷入了“我到底该去哪里”的迷茫。
往北走,一直走到阴山后,飘叶故里?别开玩笑了…历代可汗的坟墓可能都被狗日的回鹘人挖了…自家部落要是往回迁徙,以回鹘人素来以“忠臣”自居的尿性,肯定会把大家都抓了,并报告天可汗,说阿史那氏有反意。
王帐故里,别的氏族也许…可以回去看看,唯独阿史那有家难回。
还是向西穿过碎叶城,去波斯?她记得是有十几个氏族一路辗转去到了那边的,可是好远呀,万里之遥。
唉,反正渭州她是不想待了。
这里只有伤和痛,她再也不想忆起。
“来美?”见她失神,白悦容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口吻中带着羡慕:“你可以去长安啊。你读了那么多书,文武双全,而且精通七门蕃语,出身又高贵,还那么美丽。去长安随便找个公卿嫁了,余生和家族无忧矣。我是杂胡羌女,祖辈就长在这,死在这,就不走了。”
来美微微一愣。
长安?
也不是不行,但部民怎么办?她放心不下。当初费劲心思打入敌人内部做咒术师,就是希图凭借特权地位庇佑部落。眼下贼虏被驱逐了,但那些唐人武士,她感觉也不是好东西。昨夜,竟有人对着她吹口哨说要挞伐她…若非天可汗在城中,武士们畏惧他发怒,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一群该死的杀材!
自己一走,要是部落被他们找罪名欺凌…
唉。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自己就算留在渭州,一介女流之辈,也解决不了问题。
总之,就算要去长安,也得带上爷娘和族人。或许可以与耆老一起去参拜圣人?请他看在武德皇后和周武帝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允许阿史那部内附。然后随便在关内某个州县圈一块地,让牧民放羊也好,种地也罢,只要平安,就好…
来美看了眼行在,那是一座人来人往的喧闹寺庙,圣人就在里面听政。
悦容的眼界也太狭隘了。
阿史那的女人,焉能随便找个公卿嫁了?去服侍那庸碌的凡人?
一路长叹着回到家中,来美定定的坐了许久,才向兄长阿史那离英确认道:“还能征召多少战士?”
“不足四千。”离英脱口而出,旋即压低声音惊讶道:“阿妹,你想造反啊?”
“我造什么反?”来美摇了摇头,叹道:“只是看看本钱。”
其实前几十年阿史那部还比较强盛,男女三万多口。但论恐热和尚婢婢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牵连了不少部落,阿史那也被逼着出丁,死了很多人。到这会,能出动的精壮只区区两三千人,而且兵甲奇缺。
“本钱?”离英盯着妹妹,追问道:“你——”
“对。”来美站起来,斩钉截铁的说道:“渭州这偏僻妖氛之地,没什么好停留的。一会我就去找爷娘说,明日便召集耆老,去见圣人,请内附。”
离英眉头一皱,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也是深感意外,道:“听说中原大乱,到处都有贼人造反,圣人自顾不暇,此时内附…”
来美摇头道:“你们不懂。锦上添花哪比得上雪中送炭?北朝杨氏、长孙氏、宇文氏、李氏、尔朱氏、高氏能借着六镇造反的风创下一番家业,现在阿史那氏为什么不可以?”
圣人再难,还能比黑獭那帮亡命之徒更难么。
他的身家不知强过黑獭多少倍,值得押宝。
再说堂堂突厥皇族后裔,焉能在景福受降城这方寸之地默默无闻的死去!然后某一天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
行在内,圣人正在接见邠宁留后武熊。这种杀材搁以前李某人都不敢多看一眼。两年前在岐山迎战时为兵马使只有三千多兵的武熊那会,他还怕得要死。可这会,这个满脸横肉将近一米九的大块头却低着头站在那,和风细雨地诉说着委屈。
“臣不想当银郡尉。”武熊直接就跪了下来,哭道:“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
“你还知书?”圣人奇了。这段话,好像是出自班固的汉书。
“略读过一些,不然也做不了留后…”武熊嗡声道。真是狗眼看人低,狗皇帝以为武夫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老子还会作诗、画画呢!
圣人放下手上案卷,问道:“觉得银郡尉不如邠宁节度使自在逍遥么。”
“不是。”
“麾下邠师怕死?还是畏惧吐蕃人。”
“怕死就不来征讨渭州了…”
啪!坐在旁边的崔公听到这话,抬手一鞭子甩在武熊脸上,斥道:“这就是你向王者奏事的礼节?”
“莫要推辞。”圣人没跟这匹夫计较,摆手道:“让你当,你就当,哪那么多理由。说什么安土重迁……你们要真牵挂家人,两年前就不会跟着王行瑜干那犯阙的灭族勾当。旧账我就不算了,好好在银郡守边。也是看在邠人本性不坏的份上,才让你们做这件事。否则我十万大军在手,此番你们还能来奉诏么?去吧,给将士们说清楚利害,不要让我为难。”
“臣遵旨。”武熊打了个寒颤。
七月初五,初步料理完银郡诸事后,大军在受降城也休整了半个多月,圣人抛弃辎重队伍,留下崔公、武熊坐镇后方,自领蕃汉步骑战士、辅兵六万余人出狄道,进抵金城东南方向的康狼山,会师泾原军张璠部万人,准备攻兰州。
这就是本次西征的终点了,不管打不打的下来,都不会再向西。
不过开赴金城之前,他还需要等待拓跋思恭、韩遵的消息。出发时,他已派人前往灵、夏传旨,命令两镇出兵。
拓跋思恭那老狗已经入朝表过一次忠心,只要不是要他老命的大战,问题不大。
韩遵如果上道,不必兴师动众,来个三五千武士就行。
一个人不来,就坐那看,那他这个朔方节度使就可以不当了。
初六,他收到了一堆长安送来的奏书。
淮南爆发了新一轮大乱。
起因是三十六英雄之一的庐州刺史蔡俦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与蔡贼张颢合流,在淝水、巢湖一带扯旗造反,准备和转进凤阳的邵贼“干大事”。
死了孙儒,跑了马殷,又来一个张颢、邵光稠。蔡贼复炽,这一下给已有心理阴影的杨行密吓得不轻,也顾不得从朱温虎口里夺食的原计划了,亲自带兵征讨合肥。李神福、朱延寿、田頵这些合伙人也从各州引兵来会。
这倒是给圣人提了个醒。
蔡俦和杨行密共事超过十年,年轻的时候还一起到灵州防过秋,说亲如兄弟不过分,结果怎样…说反就反。只不过蔡俦不是要夺杨行密的位子,要杀兄弟,只是想自立门户,自己干。
这年头的武夫,稍微看到机会就野心暴涨。
杨行密手下造反的大将真的很多,先是蔡俦,再有田頵、安仁义之辈。甚至连朱延寿这个妻弟,他名副其实的正妻的弟弟,在身居高位后,也想着夺了姐夫的帅位…
这让圣人有种照镜子的感觉——赵服、赵宠、扎猪、何楚玉这些人会不会某一天也如蔡俦、安仁义、朱延寿这些人“突发奇想”?
现实往往不讲逻辑。
安仁义造反,单纯就是某一刻心情不痛快,不乐意杨行密。
你找谁说理去?
话说回来,就比如何楚玉这个小舅子,要是他哪天觉得自己对李裕、何虞卿母子不够宠爱,是在猜忌何家,又或者怎么样,会不会来一句“惟有反邪!”,就图谋杀了自己?
“得暗中把大郎、小王、淑妃监视起来…”圣人将奏书放下,仔细思考着:李裕是长子,身份天然具有号召力,又配了韩偓、小王这两个师傅,内外群臣已经拿他当准太子看。影响力在持续增长。而且年龄渐大,再长个四五岁,即使被推上皇位,也谈不上幼主。
何楚玉还和小王约了姻亲,不知道是不是何氏私下给弟弟的指示…
这不美。
朝廷暂时还不能形成太子党势力,大郎必须被严密控制、打压,否则自己被突然颠覆夺位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这操蛋的晚唐世道,什么闹剧都有发生的土壤,根本没法用其他朝代的情况和正常逻辑来套。
自己绝对不能犯这个错。
别他妈朱温还没打完,自己先当了太上皇,那还中兴个球。
又拿起一份奏书,是关于福建的。
蔡贼王潮、王彦复、王审知等聚众数万围福州,观察使范晖求救于浙东。董昌发温、台、婺三州兵救之,结果大军行至处州而反,要求杀回会稽,斩节度使。若不是在义乌县被衙军击溃,浙东又要改姓了…
援军这么一闹,范晖的心也凉了,知道守福州没戏了,于是将印授交给监军,携亲信、家人半夜逾墙走。许是害怕被武夫半路杀掉,连一个亲兵都不敢带。但最终还是没幸免,走到海都,被一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乱兵屠戮全家。
董昌本来又派了一波援军,得知观察使遇害,援军原地掉头。
王潮入福州,称留后。
触目惊心。
外地传来的消息不是这个半途造反就是那个杀帅作乱。
自己当了这两年多的皇帝,手下居然没有武夫造反…是不是不太核理?圣人决定,从今夜开始不熟睡…每天晚上换个帐篷过夜。
另外,河北又打起来了。
李匡筹这厮新上位,急于立威,出兵攻打最好拿捏最富裕的王镕,嘴上那叫一个大义凛然——你们赵人杀了我兄长匡威和数千幽州儿郎,我是来报仇的!
小子,你太年轻了啊。
王镕是竖子不假,成德的衙内们却不傻。赵军的战斗力也一直在线,能和李克用的主力打得有来有回,两次让沙陀人吃瘪,能是好对付的?
而且,成德军对幽州作战是有心理优势的。昔年贝州之战,王武俊、李抱真合赵、潞之师大破朱滔,面对面击槊,杀得三万幽州甲士只剩下数百人狼狈逃回。李匡筹把成德当软柿子捏,怕是找错了对象。
除了赵、燕开战,李克用和李存孝还是走到了兵戎相见这一天。
岳父已率兵三万南下,讨伐逆子。
这会,自己都收到消息了,朱温肯定也知道了。他会错过这个渔翁得利的好机会吗?别忘了,朱温可是一直很眼馋上党,这两年多次对此用兵,规模最大的一次,甚至包了潞州的饺子。
圣人有预感,汴军已经在向潞州方向集结。
狡诈过人的朱温根据这次事件又会策划出什么阴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