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以雁门以北行营招讨使、忻代蔚朔等州观察处置等使、充河东道节度管内、太原尹、北京留守、上柱国、守太傅、检校太师、兼侍中、平章事、开府、骠骑大将军、食邑七千户、实封二百户陇西王——”寺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戛然而止,僵硬地看向圣人。圣人冷哼一声,瞪着他:“念。”寺人一咬牙,补上名字:“李克用入见!”
再来个——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奏事不名、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就有那味了。
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克用推开门,光着脚走进斋堂,十来个表情冷峻的将校跟着涌入。哗,赵宠、没藏乞祺按剑而跽。外舅亲兵进来后,自动站在另一边,对视着拥蹙在皇帝左右的卫士。
李克用撩起衣服,拜倒。稍一弯腰,背部就像喝水的虎。其貌不扬,一眼微眇。身上的火红戎服有些张扬,搭配着外面的墨黑大氅,看起来像個妖怪大王。
“大将军坐。”圣人挺直脊背,低视着面前的酒杯。
皇帝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外舅!大将军,正式而生疏的称谓。且他位兼将相,又是贤妃之父,按惯例,参拜后,皇帝要还礼。但圣人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见此,李克用也换了称谓,不咸不淡道:“谢天子。”然后落座,俯首看案几,不说话。
“上与臣戮力共诛朱温,臣战河北,龙战河南,乃得逐汴。今日相宴庆功……”贤妃脸上的尬笑愈发绷不住,准备好的说辞也说不下去了,于是冲门口喊道:“落落,存勖,过来!”
“陛下、贤妃、大人。”一武士装束的英睿少年走了过来,一一行礼。
“此大将军长子,生时正逢瓜熟蒂落,故得名落落。”贤妃介绍道。
圣人抬头打量一下这小舅子。
长得挺阳刚,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目光澹定的站在走道中,被赵服一群人盯着,也不怯场。据说其刚满十一岁就被李克用任命为晋阳令,学习跟百姓打交道,不意表现非常好,于是拔为节度副使,与李克用一起处理军政,其后又陆续执掌铁林军,又兼内外护军使。这些职务在方今乱世,都不是可以拿给一个少年滥竽充数镀金的。
十二射箭,十三从军,十五陷阵,二十岁扬名天下。倒也有朱邪部的传统。若不死,李存勖将再无机会。作曲家唯一的优势就是出身。长子落落、次女妙薇是李克用少年浪荡“拥妓醉寝”的产物,不知母谁。长女吾思、次子存美、少子存勖是小妾曹氏所生。
但这个相对好点的出身基本上也无卵用。
李克用不可能根据儿子的贵贱长幼来挑选继承人。
“小舅飞虎冠军之姿,大将军有福了。”圣人顺势称赞了一句。相比起来,李敬慎快十岁了,韩偓讲完一纪左传,只记得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武艺锤炼一塌糊涂,马都骑不稳。
又看了李存勖两眼,但随即就没甚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装宗进汴梁,都给你猪完了。
没想到李克用喝了杯酒,一拍案几微微感叹道:“在诸子之中,落落虽然全才,然则暴躁易怒类我。吾思美慧,谋不失武,可恨非男。妙薇从母,存美羸弱多病,不提。唯独这个少子,智勇错用,经史不读,尤爱音律。他年败军之际,危难之间,谁堪受任奉命。”
“教子难,难于上青天。”圣人心有所感。
子女教育问题也令李某人深感担忧。后世朱温、李克用、李存勖、李嗣源、杨行密、钱鏐、王建、马殷、刘隐、刘知远这些人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猪狗。按这个比例,自己儿子是朱翰林、李作曲、石留学、刘崇祯这类幽默喜剧人的可能性不要太高。
聊起这个话题,圣人才发现自己先前小觑了李克用,固然老贼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教育儿女方面,令人受益匪浅。而且…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姿态、心胸比自己做的好得多。闺女、儿子在心里是相等的。无论庶出妓出还是假子,一视同仁。
“我看存勖天资聪颖,何劳过虑。”外舅说自家娃不成器,圣人也没法附和。
不过李克用却说:“臣十五岁讨庞勋,二十岁败曹翔,二十七收长安。致陛下冠通天佩白玉。出生入死,身上拔出来的箭头有一百多个,上过的当不胜枚举。落落、存勖固然天赋异禀一点就通,却都不是能担大任的性子。若把家族前途放在此二子身上,沙陀三部能保二十年则幸矣。”
“什么?沙陀要完?”李存勖从李克用肩后探出头,小眼睛里闪动着惊讶。
李克用:……
落落训斥道:“大人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
“哦。”
李克用看起了皇帝带来的卫士。从赵服看到赵宠,从没藏乞祺看到殷守之,从何楚玉看到阿摩难,十几个人一一扫过,或欣赏,或厌恶,或不屑。独眼又观察天子。天子形容粗糙憔悴,胡子拉碴,一双手掉皮。总体状态欠佳,显然操持数万兵马的吃喝拉撒不容易。
“使张濬有如此精兵强将,揆何以至太原。那等神策军,便是百万之众,又有甚用。”李克用语出惊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灌了杯酒,愤愤道:“臣父子三代,历事四朝,何负陛下?使无我辈,不知今日天下复姓谁者。危急之秋,表臣伊霍。既安之後,罪臣戎羯。听信张濬之辈倾覆谗言,妄兴讨伐,诚非中兴之术。圣人既欲振作,那张濬,可别让他复相。不然,濬朝入延英而臣夕趣河中。”
圣人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嘴角一抽又一抽,强忍口吐芬芳的冲动。没藏乞祺、赵宠霍然起身,被圣人拦住。于是生硬的转折过来,装作给圣人倒酒。
贤妃骤浮怒容,瞪了李克用一眼,从案几下伸出手去拉李某,李某却耷拉着手掌,不回应。
幸好李嗣源有几分急智,见阿父嘴巴关不上门,开始“语颇侵之”,连忙提着酒坛上来,给君臣斟酒,笑呵呵地打圆场道:“以圣人至明,焉有褫责?昔张公率师来讨,实属朱逆见迫,此贼险毒,人谁不知。非张公挑唆,亦非圣人之故。情随事迁,同德共讨朱温才是。”
“朕乏了,无事便就此为止吧!”圣人不耐道。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相,他怕再坐下去会控制不住开骂。贤妃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歉意地看了他两眼。
“陛下与朱逆两度交手,觉得其力如何?”
“劲敌。”
“朱逆委张存敬坐镇晋、绛,持续攻蒲,今慈隰之乱既平,臣欲屯兵两州,分其兵势。”李克用喝得脸色血红,图穷匕见道。坦白说,慈、隰二州,他想要。
但是凭什么?
朱温之退,首阳山、河东城这几场硬仗都是李某人自己打的,主要压力也是他在抗。司马勒的确是李克用讨平的。可这不是圣人不行,是他的动作没李克用快。而且王珂已得封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名义上好歹还是王珂的地盘不是?朝廷都没顺势收回,你怎么好意思的。因为你扬了盘踞慈隰的司马勒,打朱温出了力,这两州就要给你?
“河中,琅琊王留给虫儿的容身之所。朕将慈、隰给你,怕是府城衙军不悦。”圣人婉拒道。河中也谁不实控,让它成为秦、晋之间的军事隔离区,避免边界接壤,加深对方的不安全感。
这对两者都好。
李克用不想看到王旗插在汾州边境,王师两天就能抵达太原城下;圣人也不愿晋人在韩城与他隔河相望。
“使慈、隰无臣驻军,他日汴贼入关而臣分身乏术,不知勤王之师何来!”李克用的语气一下变重。
圣人甩开贤妃的手,脱口而出:“没有王屠夫,朕还要连毛吃猪吗?”
“李克用!”贤妃叱了一声,复拽着圣人的手臂把他往座位上按。
“大帅…”李嗣源、李存贞、周德威、盖寓、李袭吉急得不行,纷纷凑到大帅身边耳语。
李克用沉默不语,一杯又一杯灌酒,表情忽阴忽晴。
贤妃在一旁鉴貌辨色,见状,起身插话道:“重荣、重盈两帅有兴复之功,虫儿又是重荣独子,自汴贼来寇,这一府四州只慈、隰、河中府。若再被拿走两州,且不说刘训、陶建钊、陈熊诸将会不会为此作乱,父王持节雄藩,威震北疆,又与王氏情谊匪浅,今与一孤争二州之地,自毁英名。且若父王直抵黄河,三辅谁敢安睡?群臣士庶谓我何。但朱温屯兵晋、绛,日夜窥伺,也深足警惕。让河东防守隰州,翼上郡,慑党项,李郎又何谓不可呢。各退一步,勿伤翁婿之好。”
李克用撑着头,心里不是滋味。
本以为嫁女能让圣人成为自己的附庸…
若是按原本的想法嫁给王珂…
失策了!
还舍了吾思,痛哉。
但,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吧,除了勠力共讨朱温。女婿其实也没少帮他,光春耕就送了两季粮种。人要仗义,要懂得感恩。另外,女已有子。如果逐鹿无望,就得经营好这条线。
“罢了!”李克用抬起头。
“至于盐池,每年输2800车往太原,正合贤妃来时2800兵。灾荒之年亦或兵危战凶,外舅但有开口,我都不会袖手旁观。”圣人说道。盐池的归属权朝廷肯定得收回,李克用也要输血的,毕竟现在打朱温的主力就这两家。
听到这声不情不愿的外舅,李克用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
刚才不是很硬气吗。
不还是要叫?
另外,两千八这个数额,说明这贼婿还是记了他的好。
投桃报李,符合他交朋友的审美。
那种机关算尽抠抠索索的人,他甚恶之。
以后每年有这笔钱,财政就宽裕许多。一高兴,又咕噜噜连灌了几杯马尿。但贼婿的发展速度如此之快,自己却原地踏步,回去还得好好计较一下战略。暂时就这样吧,彼此斗而不破。将来会不会破,实力说话。
“圣人不胜酒力,就先走了。”贤妃狠狠剜了李克用一眼,扶着丈夫走出了斋堂。到此结束吧,不然等到父王喝醉了,酒后发疯,跟丈夫吵起来,不得干一场?
“忤逆!”盯着朱邪吾思出去的背影,李克用气得不轻。这才嫁人多久?就忘了耶。
不过小两口感情好,也成吧。闺女过得好,他也能少些烦心事。
嘭。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李克用连滚带爬跑出斋堂。
女婿既至,存孝逆子多半也来了…
这样想着出了道观,正好看到圣人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一痛。那曾经是他的心头肉,却…
后悔吗?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
恨吗?打过骂过吵过也恨过,但那一阵愤怒过了,更多想起的只有温情。但…但就算时光倒流,自己这张臭嘴在某些时候还是会说出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话吧……
若自己是个哑巴,就好了。
李克用走上去,在众人的注视下,淡淡而不失阴阳怪气地送上自己的祝贺。
“蒙上提携,喜得高迁。”
对此圣人笑眯眯地:“外舅太客气了。”狠狠的耍脾气,争取什么时候把我嗣源老弟也撵走哈。
但李存孝却手忙脚乱,慌乱拜倒行了个礼,忧郁的脸颊涨得通红:“阿父,那个,那个,儿,儿其实不是故意说阿父坏话的…当时去找王镕…儿蠢得紧…来来长安,是圣人,圣人看儿那个,那个…娘…”
眼看这加起来凑不出一张嘴的儿子在父亲的凝视下语无伦次,就快要脑袋发昏四肢瘫软哇哇大哭起来,圣人一脚踩过去,及时停止了丑陋的猛男脱口秀。
李克用背着手,包容地笑了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舍不得,板着脸问道:“快过年了,你娘挺挂念你的,回太原看看她?”
呵呵,自己嘴硬拉不下脸,拿老婆做挡箭牌?
“父子之间,再怎样也不至于喊杀喊剐。许多事最初都是很小的矛盾,说开则矣。”看着这俩之前还在开战,这会又在这演苦情剧的滑稽父子,圣人忍不住说教道。无论父子、夫妻、情侣,失望都是一点一滴积累的,攒够了,心死了,人就走了。而几句话的事,在亲人之间往往就很难。
李克用长出了一口气,道:“人非禽兽,哪能食子。只是…”
只是大丈夫的面子作怪罢了。
“要回吗?”圣人看着默默擦拭眼泪的李存孝。
李存孝一怔。
看看圣人,又看看已转过身的李克用背影,神色煎熬。走则负君王,不走…
最后还是贤妃洞察出了他的心意,出面解围,拉着李克用的手连拖带拽把他推上马背:“存孝公务缠身,无法脱身,父王赶紧走吧!”
“驾!”马鞭一甩,李克用迎着飞雪,很快消失在茫茫白原之上,竟是如此果决。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外舅,不是一般地复杂。
说他是忠良,不像。说他是贼,似乎又过分了。
风雪潇潇,圣人拉着贤妃钻进了放着火盆的温暖马车,也慢悠悠地回家了。两口子十指相扣,就那样坐着,望着窗外的茫茫惨淡雪景,不说话。大顺二年的秋天,景福二年的冬天,忙活将近三年,总算,初步安全了。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