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日早晨。
在雾光晦暗的新缮宣微殿里,乐工东西对座,弄磬、緌、鼗、琴、颂、敔、巢、箫、笛之声。或婉转,或幽深。庾道怜绿衣白纱,跪于绯毯,与两名婀娜女史敲响编钟。二者相合,是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再一细听,曲目是十二部大唐雅乐之《昭和律》。
在乐工中间,倩影流形,异香盈盈,二十名衣袂飘飘的内教坊紫袴、长袖、漆髻、白袍舞姬眉眼含笑,屣履掩面,旋转抬足,托手劈叉,在殷美人的率领下进献她们新制的《功成冯翊》。
而圣人呢,则在舞乐中与三位武昭仪进食。在家不比沙场上吃冰卧雪,可以一切从简,衣食住行都有制度约束,用餐也准备了对应的排场。随着国事振作,各种规矩在恢复。内外有司官吏有了信心,看到希望,也就有了维护践行礼法的动力。
但圣人还是习惯“干吃”。
对着一群暗送秋波的舞女歌姬乐师,哪有心思吃饭?
昭和律奏毕,诸工稍事休息。
圣人放下筷子,把庾道怜叫到身边坐着。许是深居宫闱从没近距离接触过男人,混着酒味的炽热气息扑来,庾道怜的呼吸一下就快起来,脸也烫,脑子里晕乎乎的,很不自然地偏过头,不适地去推靠在胸口的魔头:“大家,别抱那么紧…”结果这一转身,反磨蹭了对方。
结实,挺立,堪为乳母。
把脸捂在中间左右甩头猛猛深嗅,根据体味判断,仍是新花。比久经人事的何虞卿多了一股独特的初刻昙香,比赵氏更圆,比可可更紧,比柔奴更密…
“十二部雅乐怎么来的。”把玩的同时,圣人一副考考你的语气。
庾道怜轻微挣扎,倾斜着紧紧收拢大腿,脸一点点泛红,控制着喉咙尽可能不发出丑声:“声无形而乐有器,器失而声遂亡,故造律。造律以黍。一黍,广积而为分寸。多而龠合,重而铢两;此造律之本。三代既亡,礼乐失其本,器亦流散,终失度量衡。汉以来,作者各有所学,有所创,复成造律度量衡。于是虽清浊高下不同,而不出法数…别这样…”
“后来呢。”
“自汉魏之乱,晋迁江南,中国遂没。至隋灭陈,始得两汉器、理。是时译、弘、彦之、妥蔡子元、普明之徒,相与撰定,凡十二律,为八十四调。贞观中,复修度量衡……”
“原来如此。”圣人倒在她怀里,失笑道。
先秦的乐器音律湮灭了,两汉重新研究的成果被南朝传承,到前隋随一,才通过在建康宫找到的六朝文物制定了像样的适用各种场合的音乐。唐建立后,觉得不对味,自己搞了一套。等于两汉南北朝的乐器发音和制曲标准基本就被弃了。但贞观音律在安史之乱也大量遗失。
肃宗那会,齐人魏延陵上交收藏品——一份贞观音律手抄本。朝廷大喜过望,悉取太常诸乐器按记载磨剡,结果完工试验发音怪怪的,手抄本有问题。到圣人这,各种典礼用的音律是殷美人之父太常博士殷孙根据不知在哪找的邦周资料,以算数手搓度量衡,乃铸镈钟十二,编钟二百四。他现在听的编钟就是殷父指导工匠打造出来的,发音也是殷氏父女和庾道怜校对的。
礼崩乐坏,竟至于此。
若无殷博士,岂不是编钟就要在随着唐朝灭亡永远失传?
他现在聆听的编钟大奏与八音昭和律,后世元明清的皇帝能体验到吗。
嘶,得保护一下这些技术。
从庾道怜怀里坐起来,与她湿舌缠绵一番。等到庾道怜呼吸粗重快喘不过气了,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怀抱,复双手捧着她的脸,欣赏着对方低垂下视的表情和已然血红的耳根子。
本以为三两下就爱如潮水的武令仙已是后宫第一敏感。
不想庾道怜更经不住亵渎。
“走,带你转转。”圣人在她衣服上擦干净手。
“臣要上直,擅离职守,宣徽使不悦。”
“没事。”柔奴敢生气,晚上就让她趴在栏杆上撅起屁股挨一顿皮鞭。可可那么烈的麟州野马,还不是屈从在他的严刑淫威之下。
拉着她的手一路往蓬莱殿漫步。
“何时入的宫?”
“文德元年自襄阳直太常。明年召为掖庭司乐,兼内文学馆音乐博士,教妃嫔。”
“宣徽使有没有在你们面前说过我?”
“尝言寡人之疾深重,要有姿容者远离圣人,以免上不豫。若实在避不开,承恩时勿得浪叫。”
圣人笑了。
这就是柔奴每次遭受酷刑时宁肯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翻着白眼“不行就是不行!”也不愿发出一点本能声音的缘故?坚韧的意志,只为了圣人对她不上瘾,还不许别的女人叫,用心良苦。
但这好像更加激起征服欲了。
没说的,必须把柔奴挞伐破防哭着喊着求饶一次。
回到蓬莱殿书房,圣人指了指室内:“有点乱,你随便坐。”
庾道怜点点头。
左边墙上挂着一副地图,上面涂满了勾勾叉叉。眸光落到右墙上的几个字,声音浅浅淡淡:“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
没想到还得写一手好字。
“一蓑烟雨任平生……”
默念着,庾道怜侧头认真打量那人。
圣人坐在窗边,正伏案眯着眼专注地阅读奏书。
外表笑哈哈,心里孤独背负着很多心事吧。
“若中兴不成呢。”鬼使神差的,道怜问。
“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圣人的回答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平静。
闻言,庾道怜眼神略微有些变化。
这和她印象中的圣人不符合。
看了眼满屋的卷宗、奏书,四处乱扔的饰品,莲步轻移,整理起来。
“看得懂吗。”见她拿起一卷《南史》列传,圣人问道。背对着他,庾道怜神情淡淡,衔丹嫣然。大家质朴的…其实她也有那么亿点点学问:“臣不了解军国大事。”
又摸到一物。
还有女人的亵衣…黏糊糊的…枢密使的么。
大家。
你未免太过放浪形骸了。
圣人在旁轻咳一声,红着脸羞赧道:“枢密使偶尔在这值夜…”
庾道怜转过身来,静静看着他。
圣人拿过砚台一边磨墨一边翻看枢密院送来的奏书。明明是自己的玩具,还虚上了…难道我也有做朱温那种舔狗的资质?匆匆埋下头,干活。
“……均州刺史臣行袭谨奏:…”狼狈撤回老巢的朱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亲征齐州硃威,瑄、瑾不得不冒险引兵往救。还剩不到半个月就是除夕、旦日。朱温这完全是都不打算在家过年了。有必要这么拼?
好在,淄青继以刘郇为先锋统兵两万援兖后此番又向朱氏兄弟增派了一万五步骑。但山东缺乏优势地形、关隘反制,这是個大问题。如果没有外援,极限差不多就一年。
但愿田希德能雪中送炭吧。
另,王彦章已抵达汝州赴任“金商均防御使”,甫一到来就厉兵秣马,冯行袭非常慌张,奏请派兵协防。不过一时半会应该打不起来。大规模开战,估计得等到开春。真打起来了再说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士卒们的情绪下限还是不要试探为好。
银郡奏:境内党项、吐蕃、杂胡作乱,银城尉武熊讨平之,已解送缴获的牛羊至京。很好,开始像人了。
同一时间,调为鄯城尉的符道昭悍然造反,其实也谈不上造反吧。符道昭弃官不做,率本部两千余岐人叛逃西海,自称天地大赞普。在关中看不到“天子宁有种”的机会,改觊觎吐蕃人,这野心也是难评。可能也是想着反正是给朝廷当替死鬼,何不自己当老板?
按圣人的本意,这种贼心不死的孽畜让武熊剿了算了,看着就烦。你自己多大本事没点逼数吗。但崔公建议遂了符贼心愿,让他去跟吐蕃斗,谁死了都乐见其成。
成吧。那边的虏并不少,势力错杂,当土霸王的难度挺大。
符贼既然彻底疯狂,且看看能折腾出个什么名堂。
“大家,银青光禄大夫太常卿苏荣求见。”女史阿史那来美敲响房门走进来禀报道。
圣人一怔。
苏公回来了?何时到的长安?
“快宣——不,他在哪?苏公年事已高,腿脚不便,派卫士去背他来!”圣人喜笑颜开道。
他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这驼背老头执拗得紧,竟然杵着竹竿一路直接走到了敦煌尽头。此番出使西域,一去就是大半年,他迫不及待要和苏公聊个痛快。
好一会,寺人扶着一个风烛残年的矮小橐驼走进殿来。
见了苏公露宿餐风满脸沟壑皱纹的衰弱模样,圣人突然感动不已,也顿生愧疚,把如此一个老人派去执行这样辛苦糟心的使命,是否太不人道?可除了这些老梆子,朝中大臣他也没几个信任的,也没几个能担大任。立刻回头:“道怜,道怜?去和来美弄些茶水、点心。”
“银…”
圣人一把扶住他,笑眯眯地:“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