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元年冬十月,王彦章兵溃,唐军将至。帝置传国宝于卧内,俄为左右所窃。召皇甫麟,谓之曰:“吾与晋世仇,可尽我命,无令落仇人之手。”麟不从,帝曰:“卿不忍,将卖我耶!”麟举刀将自杀,帝持之,因对哭。不得已,刃帝建国楼廊下,麟即时自杀。”——五代本纪。
悬月西山,幽光银色满际。
河南府的春夜,死寂得近乎坟墓。满嘴淤泥水草的浮肿残骸顺雒而下,重重叠叠地铺满了大半江面,给这别枝惊鹊的冷宵披上层层鬼瘴。偶尔一阵低吼细碎的鼠咀犬齿,让人凄凉。
“挞你的老母,什么味!又苦又涩又骚臭。”
“眼瞎吗。”
“娘的,还有手指头。”
“雒阳出动的千余突将无人生还,韩瑭被荡为肉沫。从京师调到陕州布防的广胜军右厢也趣战了,骑术不精,马槊也使不好,被蛮子当草人砍。天后的弟弟张仙都被俘了,唉,这仗打的!”
“笑死我,好端端的步军不当,去学马战。那是随便练练就能会的?骑上马就叫骑兵啊?广胜军,该有此败。反正加再多赏赐我都不当骑军,自己几斤几两我有数。”
“群雄逐鹿,那是少数人的欢宴,对我们来说…嗨,跟我一起当兵的乡人都死了,两个兄长一个讨魏阵亡,葬在淇水。一個铸在潼关楼下,惨得很。也不知俺还能活到几时。总说赏赐,俺大哥刚死,长嫂那贱妇就抛了侄女拿着他的卖命钱跟野汉走了。哈哈。”
“早晚帮你分了贱妇全家!”
军士们七嘴八舌,牛存节勒马河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静影沉璧。
从军二十载,从芸芸青州兵一员到持节河阳,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满足吗。
爷娘走矣,子欲养而亲不待。青梅竹马遗孀他人。从小一起你做大帅我当衙兵“打仗”的伙伴人间蒸发。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得到富贵,也失去了太多。
“择英主定乱世”的理想蒙尘了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的雄心壮志依然炽热吗。
十年了,“虽求富贵,勿失忠孝”的自我警告动摇了吧。
十年了,自己都记不清杀过多少人了,天下仍旧看不到太平的曙光。
相与偕同的好友,有的灰心丧气卸甲归田回了青州,有的成了疑神疑鬼的杀人狂,有的花天酒地及时行乐,有的被吃了。自己成了被众口声讨的贼属,成了为百姓带来灾难的杀材…
牛存节很茫然。
搞不清楚在忙活个什么劲。
效力陛下,是不是错了?果如军中议论——陛下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吗。
他很累。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丧失了目标,没了前进的动力。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麻木地继续遵从亡父遗命——“为治乱而战”罢了,但这愈发难以说服内心。
战争日益残酷。
雒水浮尸一具接着一具。
河南府卖儿鬻女。
汴、宋、曹、濮、滑哭喊声接连不断从一片又一片村市响起,一个又一个男女从他们破旧的房屋里、地洞里、田间阡陌被捆成一条线抓走。一车又一车士卒被腌成盐尸拉回汴梁。一群又一群逃兵被掳回军营,用烙铁在脸上烫刻记号。敢于鼓噪的健儿被击毙在辕门,胸膛硕大的洞,血哗哗地往外流。严重的还要把躯干拆掉,垒在道路口示众。
四十好几的人了,他却想大哭一场。
心里装的是天下苍生,手上干的都是乱世之事。无数次萌生离陛下远去的冲动,却始终狠不下心。一个以臣讨君的篡逆之类,一个为祸天下的混世魔王,本该举世同讨。自己却因为他于己有恩,迟不忍叛,久为虎伥。我是个什么人啊……
几滴老泪。
怆然滑落。
肠肚掠过阵阵痛苦的痉挛。
“走吧。”牛存节轻轻道。
军士又沸沸扬扬起来。
“该死的王彦章。叫他不要撸李圣的须,强要去!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兵马,要我辈收烂摊子。狂狗奴,入他姊妹的毛!”
“大帅。朝廷以十五万众不能窥潼、蒲,而我军只万七。且李贼拔城略地,屡经战斗,气焰正盛,乞守御为上,别跟他打。”
“对。俟朱…圣人平齐服魏,除枕侧之忧,再征集师旅,三路伐秦。”
“不若拥兵自保坐观争鼎。咱们没造反,没邀赏,没通敌,就对得起圣人的赏赐了,别跟着他赔了命。等机数有变,某时圣人败亡已成定局,就改事易帜,使之步安禄山之亡,而我继赵、魏、燕、齐、沧河朔独立。”
“别说了。牛存节叹道。
不得不承认,野心家开始批量冒头了。
为什么板荡识忠臣?因为国乱生贼,社稷一弱,中央权威遭到削减,牛鬼蛇神就如雨后春笋占据主流。秦汉两晋南北朝如是,隋唐五代也不例外。
昂首阔步的大军开赴商虢边境,消失在绝美夜色。
******
嘉德殿。
黑暗的宫室内,天后以手撑着脸与太阳穴,两腿交叉呈仙人卧的优雅姿态斜躺榻上。白帘珠幕垂下,遮住容颜。一盏油灯飘摇,微微跳动的黄光映在苍白的脸上。
“嗒嗒嗒。”
光脚低头的王彦章、戴思远、朱熙、皇甫麟、夏丘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急趋碎步,毕恭毕敬地跟在掖庭令李伊、宣徽使蒋玄晖两位中官背后被引入。
“左羽林大将军领汝州金商均都防御使臣彦章圣人,谨长乐无极,椒房千秋。”
五人齐齐拜倒。
“王卿。”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天后!”王彦章战战兢兢的匍匐在那,额头几乎贴着地板。虽然亲眼见过很多次真容,但那时天后还是西唐的魏国夫人,现在已尊二圣。尤其是在按两汉风格修筑的严肃嘉德殿中,把王室威仪彰显的淋漓尽致,拱卫得不可冒犯。王某呼吸急促,脑袋晕乎乎的。
“给王卿赐座。”天后接下来的这句恩典让王某幸福得几乎昏厥。
“谢圣人!”很快便有寺人拿来一个蒲团,王彦章挺直腰板小心翼翼地跪坐。
“让皇甫麟他们也就座。”天后又说道。
“臣惶恐。”皇甫麟羞红了脸。
天后救过他的命。
那是斗门塞之战的时候。他探查敌情不力,朱温喝令处死,赖天后随军,才得以存活。皇甫麟早就暗下决心,要誓死报答天后母子。结果没想到恩情未还,自己先被李贼俘虏了一次,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归来…
不光是他吧。
温性残暴,并辔石虎。每拂性,杀人如屠猪狗而不分贵贱,不问多少。
后世围青州不下,汴军驱男女十余万,各负木石昼夜筑山填壕,冤枉惨叫响彻十里。及陷城,又尽屠博昌邑人,清河为之断流。
小火,敬翔之辈还试着劝一劝。大暴跳则无人敢吭声,独惠可熔铁石为流水。赖之而生者,在其庇佑下活着的,不可胜计。故极得人心,市井传颂:“能制豺虎如后者,不亦贤乎。”
“王卿也是骁将了,何也惨败唐主。说说吧,怎么输的。”天后收拾了下心情,问道。
“额…”王彦章扭扭捏捏,像有蚂蚁在身上爬。
“说吧,我还好,控制得住情绪。”天后开了个自觉轻松的玩笑。
“臣有罪!”王彦章惨然道:“非兵甲不坚锐,非排阵不合情,实军心涣散,对唐主产生了畏惧,皆谓之有天命,还没开打就喊着输了输了。说这些有推卸责任之嫌,但士气不堪至此亦是事实。”
禁军还好,但非核心地盘的州兵和附庸藩镇对大梁的信心正在快速流失。如果朱温不能在东方打开局面,杀几只肥猴震慑四方,情况还会持续恶化;义成军哗变邀赏就是一个信号。
另外,拒阳川被李逆野战大败是双方交战史上的头一次,这表明他开始具有主动进攻、正面制敌的能力,必须做好西线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准备,西线得有一个常驻统帅,总管河中、陕、虢、河南府、河阳各地兵马,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各划辖区各自为政。
但这个权力敢下放吗。
大梁国势蒸蒸日上,朱温威望持续上升倒还好,但问题是这会不顺利。这个统辖近十万步骑的西路统帅一旦造反,轻者倒戈李逆,重者反攻汴梁,行那史思明故事,你奈何?
唉!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天后轻轻一语,神色更加枯败。赤族之祸,可计日而待矣。嫁了这么个猪狗之男,时也命也。
“民间蜚语,唐主扬言将我掳到长安幽禁,他可说过这话?”她又问及皇甫麟。
皇甫麟一窒。
对天后的心理健康深表忧虑。
她问这个,多半是觉得陛下这皇帝时日无多了,甚至连自己母子的命运都无法预言。那时大乱,以天后的身份和风韵犹存令人痴迷的身段容颜,可能“流落闾里”,可能为人“脔食”变成盘中餐,可能被贩卖,落到军营被挞伐致死是最寻常的结局。
“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侍卫之臣不懈于内,愿…”皇甫麟语无伦次的安慰道。
“他可说过。”天后复问。
“没有。”在天后冷漠语气的逼迫下,皇甫麟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他不知怎么表达,但大梁兵强马壮实力犹存,李逆的威慑力无论如何也不该水涨船高到这步田地。
天后都关注起了“李逆对她发起了人身威胁”的谣言,普罗大众对李逆杀来中原的恐惧就更已不可遏制。
老百姓的看法不重要?
除了世袭的将门,军人就是从百姓里走出来的。
老百姓对陛下的前途持悲观态度,老人、妇女、孩童们还肯把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放去从军吗。征兵工作,会渐渐困难!
“只要给唐主一场大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感受着天后的憔悴,王彦章心里也不是滋味,宽抚道。
难了…天后合上双目,不疾不徐道:“沧州军乱,立左捷为帅,节度使卢彦威奔汴。董昌畏罪,去越王号。李振、敬翔遣人往邺城密谋策划兵变,杀田希德,扶持野心勃勃的皇甫谏。事败,衙军夷灭皇甫谏三族。”
五雷轰顶。
王彦章、皇甫麟等人一时呆在当场。
就最近的事。
横海军准备杀掉朱温册封的渤海王卢彦威,没成功,于是立左捷为帅,与伪梁划清界限。
收到消息的诸侯都吓得不轻。
风向有变,附梁已成罪行。
连带对朱温忠诚无比的陈州赵氏亦开始对命令小幅度找理由推诿,鬼知道镇内哪天会不会冒出一个“忠臣”。
徐州刘亥、垣庆忌之乱愈演愈烈,起义军势力发展到数万人的规模,并数次击败朱温派出的讨伐军,向宋州腹地开进,叫嚣着要烧了朱温的老窝。目前,起义军已被李逆授号归德军,以垣庆忌为归德军节度使。
四面唱楚歌啊。
天后不知朱温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反正她离疯不远了。一想到张家要为这贼厮陪葬和折在拒阳川为唐主所掳的弟弟阿仙,就肝肠寸断,心如刀绞,痛得不能呼吸。
此刻,一个美丽而脆弱的孤独灵魂正在战栗和哽咽,一颗枯萎而绝望的心正在寸寸灰烬,颗颗滴血。
“人固有一死,死亦何恨。”良久,表情木然的天后言有深意:“夫妻同体,既受权贵,遗孀何怜。但观累代兴废,孤儿皆愿生生世世不复生于帝王家。”
话音落地,嘉德殿寂然。
王彦章琢磨了好一会,没弄明白什么含义。
倒是皇甫麟,应道:“君子有恩必报。”
未得天后应声,一旁的蒋玄晖听得云里雾里,但武夫忽然扯到报恩,自认为有必要为陛下留意一下:“报答谁?”
“恩主。”
“哪个恩主?”
“谁于我有恩,谁即恩主。”
“何以报?”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