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雨丝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帘幕,随着年岁渐长,朱温很喜欢这样让人莫名心安的雨天。站在酸枣门上听雨的时候,看着一个个青箬绿蓑衣神情木然进出的军士,他忽然有些怀念为哄天后开心带着她在阳光下无忧无虑蹴鞠打马球的模糊记忆了。
朱温叹了口气,不想出了宫城,也这般颓唐。他静静地坐在酸枣楼上,明明周围全是人,却觉得特别的孤独。
宣徽使蒋玄晖低垂着脑袋,下巴几近领口,就像一只鹌鹑。掖庭令李伊小脸煞白,不停抿着嘴唇。宫女、侍者、卫士呆若木鸡,宛如死人,问一句答一句,完全聊不起天。一片死寂中,只有抱着福王友璋哄睡的德妃石少鸢不时发出的轻微呢喃。
好压抑呀。
他突然想起了朱珍。
若二哥还活着,会从容许多吧?
二哥也是盗贼出身的武人,却有古代大将之风。文韬武略生而知之。选贤举能,识人断事,练兵理政,凡俗莫望项背。征战四方几无败绩。王翦、韩信、项籍、卫青、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及刑,上百将领昧死求情,军中哀伤数日。此等威望,方今天下没第二個了。
使二哥尚在,当是大梁的周勃、樊哙,又哪里轮得到田希德、朱瑾、朱瑄、王师范、赵匡凝、李竖之辈逞凶,国事也不必至此。
朕不如珍远甚矣!
想想提拔的那些人,朱圣就忍不住一阵泄气。
寇彦卿,宣武将门,虽然事事充当急先锋,但为人阴险狡毒无比,祖上多次参与杀逐节度使,让人又爱又惮。贺德伦,义成军将门,貌恭敬而心诡异,也没骨气,不如王彦章一根毛。
张归霸,本魏博富豪。及巢乱,与其弟归厚、归弁从巢作乱,巢亡,又降汴。脑袋里根本没天子,也无谓忠奸,一心只求富贵、权势。谁能给就为谁卖命,给不了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王檀,长安人。曾祖泚,仕唐金吾将军。祖曜,佐李晟收京师,定难功臣。父环位九卿——鸿胪卿,然而这样的公侯子弟却心甘情愿跟他“创业”,与李振、石彦辞、敬翔是一类人啊。
这让朱温既喜且忧。
所喜者,他或许的确是一位贤明霸主,否则不会有这么多豪杰来投。所忧者,这对他本人并非好事。李氏何负王檀?没有对不起的地方,但王檀反了。为表忠心不止一次辱骂李氏列圣。端碗吃饭,丢碗骂娘,骂完帮仇人杀娘。这是个什么人?
敬翔,妻子被自己玩弄了,唾面自干佯装不知……哪怕像朱友文使性子抱怨几句呢?膝盖就这么软吗。今天为了利益,可以把枕边人拱手请伐,明日为了活命会干什么我都不敢想!
还有李振,门荫入仕为台州刺史,因为几次没考上进士,也对李氏充满仇恨,是最热衷于灭唐的一个人。
然而最悲哀的是,即便对这些人的吊样再清楚不过,朱温却没有任何办法。
一个以臣讨君,一个习惯出尔反尔视背信弃义如家常便饭的人,没法指望也没脸教育部下忠义。有寇彦卿、贺德伦、李振这些因利而来的人用就不错了,没他挑三拣四的资格和余地。
你是个什么人,能依靠亲近信用的就是什么人。
一坨屎就只能引来苍蝇,长出蛆虫。这是天地的规律,自然的道理。
后梁在与河东的对抗中为什么从绝对优势变成上风、均势、下风到灭亡?说难听些,就是蠢,坏。
张存敬、王彦章、赵克裕、黄文靖、邓季筠、葛从周、康怀英、丁会、王重师、张慎思、李思安、张归弁、范居实、高劭、胡真、谢瞳、张归厚、王景仁……正常人或被秘密清洗处死,“暴卒于位”,或被解除实权虚职以寓,或被迫害打压,或转附他国自保。
为什么被针对?因为不是同类。
占据主流的是什么货色?冯行袭、韩建、杨师厚、苏循、赵岩、韩勍、李振、寇彦卿、萧闻礼、薛贻矩之辈,其中有些人的恶心程度连脸比城墙厚的敬翔都受不了:“唐之鸱枭,今之狐魅,专卖国以取利。”
害怕朝堂被正人君子占领,于是用吃人魔、屠城专家、三姓家奴各种极品来压制,以此形成平衡。以邪压正。以坏驭好。以无能代能。多么离谱的事!权力是稳固了。州县呢,谁来治理?仗呢,谁来打?朱温不管,反正他家底挣来了,就算疯狂作死也能作好多年。
但这世上有个逻辑——没有一个以抽象派、投机革命、精致利己为骨干的政权、组织能长久。邪恶能一时战胜正义,但无法一直。因为人就是人,人是万物的尺度!人具有自我反思修正的能力。
悔之晚矣!
朱圣在内心懊恼地感慨。
若能重来一次,把姿态做得真诚些,营造一个好名声,也许局面大不一样吧?
“陛下!”沉思被打断,李振、敬翔联袂而来。
“坐。”朱温头也不回,搂着膝盖继续赏雾中雨景。他从郓城前线返汴以后仍是与心腹一同议政,但其实往往提前就与李、敬讨论好了。倒不是不信别人,而是经过这么多事,朱温不得不对很多人的心态、立场深感担忧。
真天子到底是真天子。没有威权被中官当木偶的真天子可以挑动巴蜀诸镇围殴陈敬瑄、王建致死,可以让京西北、河朔讨伐李克用。恢复了一定威权的真天子,兵不血刃就降服了敬、襄,一句话就让卢彦威丢了横海节度使的帅位。虽说大梁眼下依然坚挺,李氏一时也不能灭掉自己,但群臣有没有人产生了害怕、恐慌、动摇,谁也不知道。
能全心全意为大梁好而出谋划策且有这个智慧的也就李、敬了。
“陛下。”敬翔又喊了一声,把几份公文拍在案几上,道:“魏博那边有消息了。”
“哦?”朱温转过身,用隐含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笑道:“田公可有教朕?”
“陛下…”敬翔已看过田希德的回信,也完全知道朱圣在希冀什么,但…稍稍组织了下措辞,道:“田公有言,使愿去帝号,复称宣武节度使,还所侵徐、陕、绛、河阳、曹濮于时、王、诸葛、朱各家。他自罢兵收镇,与赵、沧、齐代为转圜,请圣人还陛下官爵,与汴修好。”
朱温有停息东方战争的打算。
为此考虑了两套方案。
针对魏博,他密令敬翔派宾客去询问田希德,要怎样才肯握手言和。针对兖、郓、齐,他派员携财货、美姬前往,提出册封朱瑄、朱瑾、王师范为济北王、胶西王、齐王,并把曹州、濮州还给朱瑄,集结在东方的十余万汴军也会撤走;条件是接受他的诸侯王爵位即可。
这会,三镇还没回音,应是还在权衡。致力于六州太平的魏博出境作战的欲望其实真的很低,如果不是愤怒于朱温太过贪婪,加上朝廷复振、王师范下场给了他们信心,不会跟朱温动真格,所以这次看到朱温有低头的倾向,也想和平的魏博最先给到答复。
不过你也看到了,不太妙。
田希德他们的意思简单,就是要求朱温像当年的田悦、李纳、王武俊、朱滔那样,主动去除僭号,把这些年侵占的土地吐出来,并遣使入朝请罪,然后他们可以作为中间人帮忙斡旋,让天子恢复朱温的官爵。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唔,一听就是老调解人了,经验丰富啊。
“没了?”朱温捋着胡须,小眼珠眯起。
“没了。”敬翔点头,见朱温不语,以为他在分析可行性,连忙道:“田公之说固显诚意。但成与不成,在长安。使去号,唐主复了陛下官爵则罢。万一不复,又或田希德翻脸不认账不肯承情。届时中外愕然,陛下威望自堕,小丑为天下笑,如何自处?”
义成军乱,感化军民变,淮西佑国军作乱,忠武军心怀叵测,大梁对直属地方的控制能力大幅下降,对外开拓愈发困难,这是一个苦涩的事实。
军队虽然没遭重创,但士卒不是傻子,外界发生的这些事也会潜移默化影响他们。当“天命”开始被质疑,诸事开始不顺,战斗力的下滑就不可避免。宣武本地、有富产的武人出于捍卫既得利益,大概不会动摇,但要这帮老狐狸继续为对外兼并而奋斗,洗洗睡吧。胜算不高的事,凭什么拼命?放两箭、击两槊努力一下就对得起赏赐了。
打不赢?打不赢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让你野心勃勃的?
现在中外的二十多万兵马,敬翔甚至怀疑能不能发挥出以前的七成功力。王彦章三万大军在拒阳川被杀了个落花流水春去也,不就是反映吗。陛下中和二年持节以来,可有如此惨败?
但在当前情况下,这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它可以减轻、消除诸侯对大梁的恐慌、警惕、忌惮、敌视,有望让一部分人退出声、讨。如果大梁持续式微,李氏的削藩剑挥向关东,还可建立共抗长安的凝聚力。
总之,能想办法和东方诸侯暂时停战最好,可魏博这个方案实在…
去了帝号,且不提宣武,谁来保障陛下的安全?那时沦为笑柄,被人造反杀了全家拿着脑袋向朝廷求节度使,李竖会不给吗?倒不是在乎朱温的死活,而是他属于叛徒,祖辈四代都在唐朝做官。一旦被抓,按惯例,斩首独柳树、暴尸狗脊岭、灭族东市套餐就可以发放了。
他已是朱温的形状了,君臣共享一个老婆,烙印太深,即便李军不入汴,若朱温为部下所杀,他只有跟着被杀全家、被槛送长安两个下场。不止他,李振、裴迪、萧符、寇彦卿、张廷范、葛从周、石彦辞、天后、张存敬这些核心、高级党羽一个没得跑。都不用李竖要人,到那时,自有乱军下手。
“陛下?”
“唔。”朱温应了一声,慢条斯理的把信笺放下,却没理会敬翔,而是看着李振淡淡道:“举世来伐,我势日衰,朕意,不如烦田公调停,关门做节度使。”
饶是李振素狂,此时也小脸煞白,不敢立即答话。他是真怕死,怕被刀斧加身。现在四处起火,情况越来越不利,让李振都不能很好睡眠了,时常午夜惊魂在梦中看见乱兵呐喊着焚烧兴教门,一窝蜂攻入皇城,看见帝后和自己等大臣被推搡着押到嘉德殿门口,而后一群凶神恶煞的杀材手一挥,凶器就朝颈窝斩落,全然不顾他和二圣的苦苦哀求和哭泣。
所以他是倾向改变战略以进入维持现状的。但朱温这么说,明显是在试他。
“兖州、郓城被围,最迟一年必下。魏博进取不足,不主动进攻,他们也兴不起什么风浪。陕、蒲囤积了重兵,李逆一时也无力破关沿两京大道杀来河南。汝、申、蔡牛帅刚刚率师启程往讨。情势未明,岂言去号?此魏贼之奸计。”李振审慎的说道,语气有些不足。
朱温听了这副腔调,知道李振心里有数,只是嘴上不敢说,犹作智珠在握。情势未明,岂言去号。这话……说明李振暗里是赞成的,觉得还没到强弩之末而已。朱温眼里闪过一丝黯淡,继而毫无征兆的呵呵笑道:“田希德拿朕当稚子呢。再等等,看王师范、朱瑾和义兄怎么个说法。不当朕的诸侯王,那就打到愿意为止。”
他们不愿意,难道三镇军府也都没人愿意吗。李逆能利用武夫野心让他众叛亲离,他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敌邦吗。
“今来军士多思乡、厌战逃去,将之奈何?”敬翔说起另一件事。
逃兵,是越来越多了。为了逃避作战,有人自残,强制退役。有人在家放火,假装被烧死。有人买人代服。有人在行军途中跑掉。有人一个月申报十次病假,今天脚痛明天腰痛后天鼻毛痛。有人请刺客把父母杀掉,以戴孝服丧为由硬逼着回家。还有亡去李克用、李逆、杨行密治下的,还经常有一火士卒外出执行任务时集体失踪的案例……各种各样。
“呵。”朱温吐出一口浊气,肩膀肚腩跟着一抽抽,莫名回忆起了李竖的恶人军。对付不听话的武夫,就得这样当猪羊践踏啊。军士既不想为朕而战,那就不是朕的兵,懒得装了。与其被抛弃出卖而死,不如先下手为强,斩首、肢解、挖心一批畜牲冲冲喜。
“除长剑、长直、控鹤、武德、厅子、羽林、亲从、白马八军。余者刺面记其姓名军号。逃者即死。谕各关津城邑严加盘查。州县村里每十户连坐相检。容逃兵、知而不报者,屠之。”朱圣脸色狰狞的说道。
什么?
敬翔血压瞬间就上来了。
问你怎么遏制逃兵,你张口就是刺字、杀逃?这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吗?
淦,此帝不可久留!
称帝前豪言壮语,称帝时沉默不语,到这会已开始胡言乱语。
朱圣这脑容量,实在堪忧,这厮能得天下,李圣直接吃。
敬翔一颗心凉了半截,默默找出一份抄报递过去:“陕州观察使赵羽在阌乡录到的当道榜文。”
朱温拿过来,一看——《讨朱温制》。
“朱温天生戾气,少孤母婢,幼习盗风,因豺狐之资,以窃将相。在藩十年,专好左道。接壤四方,屡奏阴谋。饕餮欲望,昼增夜益。穷极奢侈,百般淫乐。奸子嗣之妇,占邻帅之妻,丑部属之宠。欺陵造恶,以杀曰能…据手掌之地,凭蝼蚁之众,称尊僭号。数祷于天,天之所覆。宣武旧将校子孙及左右等…获其首者,以郑汴宋亳颍滑等州节度使赏之,爵陈留王。仍委河东、义武、沧、兖、郓、齐、魏、蔡、襄、邓、吴、河中、归德军当路进趣,同力殄逆。布告中外,明体朕怀。”
啪!洋洋洒洒千余字看完,朱圣的表情就像吃了死老鼠,将抄报狠狠丢在地上,一边嗒嗒跺踩一边大骂道:“小狗,安敢辱我!”
“陛下…”德妃石少鸢吓得花容失色,怀里勉强睡着的朱友璋也哇哇哭叫。
“哭哭哭!”听得朱温心躁,一把抢过孩子,就往地上暴虐一砸。德妃扑倒下去,捂着朱友璋的嘴巴把儿子挡在身下,母子蜷缩着,压抑着嘤嘤哭泣。
“狗奴!”朱温从侍卫腰间夺过马革带,对着一旁看戏的宣徽使蒋玄晖、掖庭令李伊劈头打下。
很快,各种水果、糕点、茶汤、笔墨、香炉、旗帜撒满一地,酸枣楼上不断传出女人的告饶和蒋玄晖的哭喊以及朱温的怒骂。周围的人习以为常,无人站出来劝谏。
满脸血痕的李伊被打得直钻桌底,旋被朱温揪着头发从案下拽出,逮在手里拳打脚踢,嘴里高喊着要杀了全家。
敬翔闭上眼睛。
打吧,打打家臣出出气也好,免得乱杀人。
直到李伊裙子染红一片,腿间渗出大股腥臭的鲜血,捂着小腹披头散发的在地上左右翻滚呜呜悲咽,朱温心情才稍霁,甩起一脚踢开死狗般的蒋玄晖,便去找张惠了。他需要趴在张惠身上蠕动,用强伐天后的方式来发泄愤怒,压制杀戮的骚动。
“记吃不记打吗?这是第几回了?如果你想逃走,我们都可以帮你。”等朱温走了,酸枣楼上重归寂然,看着满地狼藉,几名武士蹲在地上一边帮忙收拾,一边怒其不争的说道。
李伊躺在那,无声流泪。
“喂!好好想想吧。这么下去,他会把你打死,哪日再发狂,一剑斩了你也有可能。”
“俺就不明白了,这种人你为甚还受着?宁愿在皇宫里哭?你给俺挞伐,俺把你当个宝。你给他当牛做马,他把你当啥?蹴来蹴去的鞠!一棒打来一棒打去的马球!”几个大头兵比当事人还激动,一边把李伊扶起来撕布条给她止血,一边劝:“你跟我们走,马上送你出城。”
“心领了…”李伊拿手掌擦了两把鼻血,理好袖子遮住满是淤青的手臂:“我是封丘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会牵连了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兵荒马乱的,也不好跑。”
“恼火。这老死魅,怎么还不死?”士兵们叹了口气,把一瘸一拐的李伊、蒋玄晖目送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