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元年四月二十二日,圣人大步走进左藏库。他现在急需搞清楚治下经济体系。肉食者多鄙,得摸盘明白以防被糊弄。
左藏库始建于武德,分布在东内麟德、金銮、延英、内教坊之间的小陂与平地上。巢乱期间被毁了一部分,这几年陆续修缮,现有21院和38仓。
制度,天下财富皆归左藏。宇文融、宋璟执政始以御史驻宫监库,警惕皇室侵盗国家资产。玄宗不悦。经过一番斗争,改为中官出任。
到大历末,内侍省、尚书省、御史台、太府、比部、度支司共同参管的左藏库格局瓦解,财政收入及结余转移到皇帝私人钱包性质的大盈库。
杨炎上台后,在其拉扯下,德宗同意交还,作为交换,每年的收入必须分他一份——“每岁进三五十万给大盈、琼林。”
在这个基础上,会昌年李德裕下令每年拿一部分钱单管。如果爆发战争,这就是军费,用完才能补。因政策利民,大中时改称延资库,成为定制,每年存五十万缗。
于是外朝左藏、延资与皇帝的大盈、琼林,是为四大库。理论上互不干涉,谁也别找谁。
收入上,收入很复杂。
大宗是两税。每县之尉负责夏秋两季的地税、人头税的征收,不能自留,刺史收齐辖县的赋税后,一部分送至节度、观察、防御使,是为送使。自留以充开支的部分,是为留州。节度使收齐送使,再拿一部分给朝廷,即上供。
这会能正常收到的两税上供仅关内各郡、山西、山东。
岭、湖、闽、浙也在交,但经常迟到,份额不多,损耗也高。关西行政体系尚未实现深入、高效,编户屯田处于推进中,暂以粗放式征收牲畜、特产为主。
二是自有盐、铁、酒的专卖所得,盐铁使、榷酒使主之。酒,北司也在卖,禁院、后宫有十二个场,以两制酒使分领。
三是度化钱。诞生于天宝时期——“杨国忠以正库不敢用,遣侍御史崔众至太原度僧道,旬日得百万缗。”唐代为保障户口,限制宗教,出家须经官方批准,实际可以买。本朝穷昏了头,一直在卖,但怎么说呢,看天吃饭吧。
四是率贷。诞生于至德——“肃宗即位,遣御史籍吴蜀富右,十收其二谓之率贷。”把有钱人登记,不定时按资产征收十分之二。这個钱是御史台下到州县收。以前也是一大进账,现在不谈了,只有几万缗。
五是卖官鬻爵钱。诞生于代宗——“宰相裴冕等以用度不充,得召人纳钱。百千赐明经出身。商贾助军者,免徭役赋税。能赈贫乏者,以爵。”本来就是官也想买,怎么办?——纳粟二千石,超两资授官。两千石起售,但只能是在你所在序列给予适当提拔,相当于合法行贿。
青苗钱和针对豪强地主每亩加征二十文的“地头钱”不提,都成制税了。
七是茶税。大中鼎盛那会,一年八十多万缗。现在也寄了,断崖式下滑到不足三十万。
八是地方官在节假日、皇帝诞辰或出于隐秘目的给皇帝的红包。德宗那会,韦皋有“日进”,李兼有“月进”,杜亚、刘赞、李锜有“羡余”。至代易又有“进奉”。有些是主动给的,有些是舔着逼脸要的。圣人脸皮薄,给就要,不给不要。这几年也收了些财货,枢密使在保管。
除此还有几项杂钱。
地子、充防、品子、捉公廨本钱者、职田、减料。
职事京官及州县会配给土地,将产出的一部分作为俸禄、开支的补充。所谓地子钱,就是为保障耕作职田的农民利益,而对所在官府、所属大臣按亩征粮,将其返给农民。代宗时,每亩取粟二升,这会调整成了按亩每季收二十钱。
充防。高宗仪凤三年,财政困难,下令——“王公以下率口出钱,以充百官俸食防閤、庶仆、邑士、仗身、封户。”
不论官贵、皇室,司空、太尉、司徒已下,按家庭人口交钱。给你们派各类人员,提供工作餐,发官服,封食邑,都有成本,不能白享受。这大概是李治的一次服从性测试。你连这点钱都不想交,谈何忠诚?
对圣人是好事。始作俑者已有,他随时也可以再征。
品子,国朝职事官六品至九品,勋官三品至五品,年十八以上之子称品子。
搞这玩意的目的?
答案是干活。王公出行你在前面开路。皇帝死了你在葬队里哭丧唱歌扔纸钱,又或者在诸王、公主府邸当跑腿小哥、打手。懒不想干,一年1500钱,交十三年。
捉公廨本钱者。允许州县公款放贷,设捉钱令史专负管。所得利润央地三七分成。朝廷得七,州分剩下的三成。
职田钱。同样是肃代为供军,要求中外官所获的职田粮上缴三分之一。本是应对当时的非常形势,但大清自有国情在此——长庆年统计全国军人,达到了99万。
减料。削减俸禄所得——“建中三年,复减百官料钱以助军。”军队满足不了的风险一升高,就从官吏工资里揩油。
以上即所有正式的、非正式的收入项目。
够花吗?还好。
这会的主要开支有三。
南衙北司的薪俸。代宗朝文官1854员,武官942员,月俸维持在二十六万缗左右,多数达不到——“鐍而不发者累岁。”财政紧张时不发。
德宗朝文官1892员,武官896员。经几次降薪,岁给钱六十一万,单月不到六万。
宪宗朝,李吉甫认为饭桶太多,再削朝官规模,裁员几何没记载,这之后才没怎么动过。广明、光启累次动荡后,官数在元和结构上大幅下降。
圣人即位后,通过科举、门荫、军功、征召各种途径不断补充,照例是朝廷养京官、朝官、诸王公主、直属郡县外官以及他们雇佣的各部门吏,他自养一家人和内侍省、掖庭。去年两方计支七十万——不光是钱。发什么是什么,你别挑,事实上这七十余万费用,一半是用河中盐、荆州茶支付的。
其次是入关流氓、移民的安置。景福元年以来,在这方面上的投资累计已超一百七十万缗。
军费是重头。
春冬服,日常粮料配给,节假日福利,抚恤,兵甲缮造,药柴采购…马夫、工匠、向导、医官、妓女、驭夫、环卫等军队服务人员的开支。猜猜要花多少?广德年——“岁发防秋兵三万戍京西,资粮百五十余万缗。”
每兵每年不低于50贯。
本朝军力有限,侍卫、中外军、四使相和堪堪七万。外军除火锐校尉,余皆关中籍半农国防兵,相对腾了宽。按50贯粗算,以钱衡量,年费下限在200万缗到300万缗之间。不到巢乱前的一半,却占了当前财政六成以上,得朝廷、圣人共同负担。
总体上,以眼下的收支情况,只要不乱花,日子能过。
当然晚唐还不是最困难的。
郭威造反,命令下到侍卫亲军司,禁军不动如山。乱军至滑州——“大兵未出。”中官找宰相苏禹珪发赏,苏没钱。中官把他带到隐帝面前哀求:想想办法吧!苏竭力凑了一批财货——人给十贯。禁军这才不情不愿的出动,草草打了一仗就与郭威合流。
兖海慕容彦超作乱,令全军自行打草谷,抢到多少算多少。在司马阎弘鲁、判官周度家里没搜到钱,斩之。即便如此,收获还是少得可怜。慕容彦超造假币发赏,被识破,于是——“皆不为用。”遂自杀。
可见五代经济崩溃到了何等地步。
唔,忘了收回的商州铸钱院,荆襄金三镇。前者岁铸钱七万余缗,后者的两税上供得到恢复,将是两大补充。
了然治下财政大致是怎么架构、运转的之后,圣人做了些胸已成竹的批示。
首要就是留州、送使、上供这个两税三分。三辅、秦凤、新秦、庆阳诸郡交通发达,距离近,转移支付很快捷,没自留的必要。
决定暂设京北、京西、汉中、夔四路水陆催发、转运、库使。
水陆催发使主收缴、督促管内郡县上交财赋,并监督过境财赋的运输速度。
库使主保管。催发使收齐管内财赋后,移交库使。库使在辖下交通路径的各节点上修建仓库保管收到的财赋,以便运输。
转运使主运输。既负责把本路财赋运输出境,又接力上一路。
京北路领北地、新秦、庆阳、上、左冯翊、京兆尹。
京西路领鄯、银、凉、金、秦凤、右扶风。
汉中路领汉中、剑门、巴中六州观察使。
夔路领上雒、江陵府、渝涪忠万施等州节度使。
这是蓝图,细节和具体方案待下发有司讨论。但可以预见,乱七八糟的职事、使、不入流官、吏会增加很多。现有官吏够调吗?得立刻准备制举,但这只能解一时之需。
经济系统,最好是开办学校招募青少年在他们糊里糊涂三观还没成型的时候规模化、专业化、洗脑化自主培养人才。
以后有余力了,司法、军事、农业各领域也是如此,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逐渐对官僚队伍分流,以学校入仕取缔科举、门荫、征召入仕。
另外,相应而来的薪俸、腐败损耗、转入转出途中产生的物资亏空、人力物力成本也会抬升一大笔,希望不会一来就搞出冗官冗费现象吧。
第二个是关于税收。
那个,高宗的当官成本钱、肃宗的富人税、德宗的房产税,可以恢复吗。
尤其是房产税,后晋、后周、两宋能收,李圣收不得么?
倒不是贪婪。每天一睁眼就是几万武夫的吃喝拉撒,一打仗就祈祷着不要下雨吹风、太冷太热,免得加钱。带兵带得战战兢兢,日子过得郁郁寡欢。
“走吧。”清了清纷乱的思绪,等柔奴把翻阅过的卷宗全部插回柜子锁上门,圣人拢了拢袖子,背着手儿朝外走去。出了库区,赤日炎炎似火烧,箭步钻进肩舆,八个孔武寺人便稳稳抬起,耳边听着柔奴的压抑喘息,脑子又转移到了政事。
刘崇望密使劝降伪梁河中行营招讨使张存敬——可以理解为是对张存敬的观察以及对其与朱温关系的试探。
令人揣摩的是,张存敬拒见使者,却没杀。在该拿来证明立场的事上宽弘,是否可以认为并不是没得谈,只是时机不成熟?还是说,张存敬是个君子,不屑于做斩来使的事?
张存敬是个什么人,他不清楚,掌握的消息只有两点:一,善战,后世在征讨成德、魏博、河东、横海、幽州、河中的战争中屡立大功。易水一战,杀幽州兵六万,为朱温挣下了“自是河北皆服”的成果。
二,极受猜忌。历史上朱温先是让他持节徐州,但他实际当的是颍州刺史,没过多久又被调到宋州。整个状态就是,没实权,不断换地方,有搞不定的难活再叫他。
天复元年被派去讨河中,很快拿下。事成后,朱温拜其为留后,随即反悔,改宋州刺史。但不待上任,张存敬就原地暴毙。官方说法叫——“将之任所,寝疾,逾旬卒于河中。”
好歹遮掩一二啊。前脚还生龙活虎的在打仗,也没听说得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后脚就急病而亡…寝疾二字何以服天下?
而且朱温是称帝后才开始大清洗的,张存敬是唯一在这之前被秘密处死的高层。
到底犯了什么忌讳?
难道是给天后…张惠送鱼的原因?
朱温缘何痛恨张存敬至此,这是个问题。但不用纠结,只需明白这是对“如此君臣”,不妨加把火让朱温提前逼死、处决这个大敌。
另外,宣布反正的蔡将吴子陵、鲜于弥得尽快给予支持、响应。
忠武军那边,也可派人去试试赵家的口风。
之前肯定没希望。忠武军毗邻汴梁,现在与他们接壤的淮西反了,长安可以通过邓州防御使、山东节度使经淮西对其输血,以应对朱温的镇压。
此番地缘格局的变化,会让将本被朱温压制的忠武军产生不该有的想法么?
先派人外交一波吧。
想着各种事,座下轿子忽然猛地一顿,让他身体往前一倾。
“干甚么!”他探出头一看,不由得傻了眼。
紧邻十余步外的萧索砖道转拐处,有两个看样子本是往北阙三清殿盈盈而去的曼妙背影。
约莫三十,碎鬓垂耳,发髻上戴着墨绿色的玉质莲花冠,黑边绣金的交领中紫羽衣隐饰了身材,而恰到好处勾撑出遮不住的挺立两团。手执一柄拂尘,搭在右臂上。宁静,娴熟。
此时驻足道旁,正迎着阳光拿手挡着眼睛在看自己。
圣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记得孟才人左眼角贴下有一颗宝刻渊薮的泪痣,而郑昭仪,笑起来一对眸子是标准意义上的“笑眯眯地”,极具感染力。
心乱了,说话的嗡声就像没吃饭,也有些窘迫:“嫂嫂…”
有那么一刹那,柔奴以为自己看错了,一贯从容不迫、冷漠镇静而寡廉鲜耻的大家也有为人害羞红脸的时候?
你不对劲。
“闻官军收复金荆襄?”孟才人的精神不错,莞尔一笑。
“是的。”
“中和还都,城春草木深,狐兔纵横,陛下雄姿英发,拯家国于倒悬,保得一方太平。先圣魂灵,足以欣慰。”孟才人真心实意的说道。
“侥幸。”圣人嘴上谦虚着,心下却得意洋洋。在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大将、官僚的马屁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反感,女人发自内心流露在眼神的赞誉崇拜就不一样了。
哇,你真厉害!
女人和男人说出来,能是一回事?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且待中兴功成。”灵动的双眼看着圣人,郑昭仪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然后拉着孟才人,朝着太液池、三清殿继续漫步去了。看样子,已然初步释怀。
挺好的,看着亲手救回来的两位嫂嫂一天一天恢复生机,有种主治医师的成就感,他与有荣焉。
他挑开窗帘。
看到了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掖庭宫女。
躲在角落里偷吃食物的年不过十二三的新一代小寺人。
独自坐在荷塘边默默观赏锦鲤的教坊舞姬。
这是杀材们血与火换来的结果,这是他夙兴夜寐艰难呵护出来的满庭芳、临江仙、清平乐。
晃晃悠悠到了蓬莱殿。宇文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涎水一擦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臣,臣不与君计较,再忍这么一回,绝无第十次。”说完便要落荒而逃。
“宣徽使。”圣人轻轻叫住柔奴:“乱了。”
反手一摸凌乱的头发,宇文柔狠狠剜了他一眼。自己也是真的不争气,每次都被玩得银河直流三千尺。
“下次你像淑妃那样呻吟两声,可以酌情考虑减免些许时间。”欣赏着柔奴之美,圣人撑着头说道。
“使为荡妇叫,永远不可能。”宇文柔一甩咸猪手,转身慢条斯理把依稀间已把终年幽深白嫩都暴露了出来的衣服整理好,这才捂着明显的水渍,黑着脸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