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祖私德有缺,所以史家的批评多。但私德只是私德,只要能保护国家、抗御外族、拯救人民,就是有功的政治家。在唐五代,梁太祖确能定乱恤民,历来论者,多视为罪大恶极,甚有偏袒后唐的,未免不知民族大义了。”——吕思勉说。
天昏地黑,紫电青霜。狂风暴雨,倒拔丛林。
满载兵甲的驴车在泥潭里挣扎。
一支支戴箬笠披着蓑衣的军队艰难行走在黄泥汤中,神情折磨,怨声载道。剿了兖郓长征青州。临淄、千乘、即墨、益都、高密都是古城老塞,齐人战欲虽不强,但守护之犬都难缠。去了免不得又要苦战攻坚,得死多少人?
唉。
还不如去打李逆,拿人命填黄河,蛮干蒲坂津。至少隔水对峙,眼面上有希望。
“出来!”雨幕里响起阵阵喝骂,诸军纷纷回头张望。
“把这个旗的人就地处死!”都虞侯大手一挥。
在一片嗡嗡注视中,数十名被蒙上眼睛的长剑军被反绑双手打跪在路边,脑袋往地上一摁就砍了。头颅在四溅的鲜血里滚入淤泥,现场顿时鸦雀无声,看热闹的汴军都忍不住向后退去。
“兄弟,长剑军何也有人被斩?”
“据说是有个指挥使失踪了,出奔魏博。”
“嘶,剑士都被跋队斩,何谓我辈。”
“我拿重阳节的赏赐打赌,他三年内让人弄死。”
“早该料到,这厮就是個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大将说宰就宰,杀咱们还不砍瓜切菜。等着吧,哪天有人作乱,俺第一个跟上。”
军士们瞪着眼睛,运了半天气,想鼓噪些什么,终是忍了下去。
剑士们够蠢!指挥使跑了,跟着跑啊。垣庆忌,吴子陵,国内这么多溃兵、乱兵、流氓,去合流啊。再不济,去投李晔、李克用也成啊。像罪犯一样被斩,下贱!
郁孜偃暗自叹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加快脚步。得赶紧找扎营位置,不然今晚要淋一宿了。
“快,把石块码起来,用完再去找。”
“不准偷懒。”
前锋继续赶路,已停下来的中部、后军正在火急火燎的扎营。密密麻麻的男女在士卒的鞭挞下伐木掘壕,搜集石料。嘤嘤哭声回荡在台风中,有寡妇有老头的,听得人麻麻地悲伤。
这是朱温抓的“刁民”。
兖、郓两城从朱氏兄弟负隅顽抗,于是他破城后予以血洗,将平民逮捕。一共十几万人被充为耗材,带着去侵略淄青。不知不觉,朱圣已变成了“携民渡江”的孙儒,面具基本戴不稳了。
当然,这只是晚唐武夫的基操,远没到朱温的极限。
后世乾宁二年,攻郓屠巨野。天复元年入关与李茂贞争夺昭宗控制权,屠周至县。天复三年攻齐,屠博昌。杀了一天一夜,尸体把城池堆满后又往周围江河扔,把河堵住了。乾化元年讨李存勖受阻枣强。及克城,不问人畜皆杀之,血流盈城。
按他的秉性,以他现在与李逆不死不休的关系,只要打进潼关,屠长安是必然。当然,天子也不会对他留情。若是赢了,汴宋贼窝也别想有活口。
“吁!”炸雷撕破紫黑天幕,一骑冲破暴雨。及至行在,骑士勒住缰绳,顶着几乎能把人卷上天的狂风,按着斗笠朝行在跑去。
“我乃河中行营十将慕容章,奉招讨使之命面奏机密。”慕容章在廊檐下抖了抖肩膀,摸出身份信物,对守卫大喊道:“陛下可在驿间?”
卫士瞪了他一眼,道:“我是管这个的?好歹十将,不晓得制度。什么急火都送到朝廷处,再有枢密院送到皇帝处,然后哪来的回哪去,等批复。”
慕容章怔了怔,正待破口大骂,想起张存敬的叮嘱,换上生硬笑容:“那,那可劳烦指点个管事的?从河中跑回来,外头来往的官吏也认不得。得了张帅交代,必得面陈。找这个找那个也气躁……事急从权,给圣人报一报。”
卫士不耐烦一挥手:“报不了!淮西,汝州,河中,陕州,洛阳,河阳,滑州,徐州,京师……哪天不是几十路使者、几百封文牒进出,谁都来问耶耶,这门还守不守?到青州吹风喝雨吃醋饼已经一肚子鸟气,还要给毛锥子(晚唐五代对文官的蔑称)当嘴过活?枢密院,滚去找!去喊。有人应你。”
慕容章跺了跺脚,转身找了个地方悠悠翘腿坐下。到处都是人,找个球!
…
凄风苦雨,刚收拾好的房间内摆着两个火盆。
木炭烧得劈啪作响,驱逐了湿气。
一个肚腩浑圆胸膛长满黑毛的男人坐在床榻上,胯前跪着两个女人。浓妆艳抹,表情谄媚。乍一看,居然是朱瑾的妻女。
没错,朱圣正在与亲信一起享用战利品。
“兖帅夫人感觉如何?”
“将军无需多言,妾自能领会…”
其女则口水长流,一双眼睛和脸颊已哭得红肿不已。
这才几个回合?寇彦卿眉头一皱,逮住肩膀两耳光甩下去。
朱温捂着钱氏的散鬟,长长吸了一口气。筚路蓝缕大半辈子,所求好像也这么回事。
就是可惜荣肜了。
这位嫂嫂,朱圣见过一面。美姿容,有仪态,让人眼热,竟然上吊了!连尸体也被朱瑄狠心付之一炬,让人趁还没臭悄悄观赏一番的余地都无,痛哉!
还有李晔小儿,这么——
“噢!”思路骤断,朱温浑身两颤。
“你们玩。”喘了口粗气,朱温坐到了一边。
进入贤者状态后,他心底照例涌起愧疚,忏悔起自己。
三军雨中跋涉,风中扎营,朕却在温暖的驿站潇洒。瑄瑾于朕有救命之恩,朕却夺了他们的地盘,在此凌辱他们的家室。李贼未灭,沙陀犹强,本该全身心创业…
不过他随即又自我安慰。有人住皇宫,有人睡地沟,儿郎们总要吃苦的。时溥与二朱被灭是咎由自取,朕不止一次招降。至于玩女人…
李克用有两个妾。
李贼在玩嫂嫂——
呃,好像是谣言,只听说是把两个嫂嫂安置在后宫里的道观修炼。但这小子睡嫂嫂、皇弟夜夜上床来、何淑妃就站在门外哭的唐宫艳史既能传到中原,多半是真的。毕竟老子睡完儿子睡、公公拉着儿媳手之类的事,在李家也不稀奇。
“咚咚!”房门被敲响。
寇、贺动作一滞,扔下肉皮囊,拿过衣裳披上。
朱温回过神,扯过毯子把羞遮住,问道:“何事惊扰?”
外面答道:“张存敬来使,自言有机密面陈。”
朱温闻言不悦。
端午的时候张存敬给二圣都上了贺表,但只给天后送了礼,这让朱温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不过还好,朱圣习惯了。张存敬经常给张惠送东西,虽说借的都是“闻不豫谨以问圣躬”的名义,但朱温如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但至今没下杀手。
一方面在于张存敬是个方面之材,除了暗恋他老婆,别的无可挑剔。
朱圣喜欢追求刺激,正常的伦理男女关系已同他日益变态的精神需要构成矛盾,这是其次。
无论是恨不得杀了他却只能在王语每次出门时望着妻子背影抹眼泪的朱友文,还是敬翔佯装不知的小模样,都让朱圣欲罢不能。自己的妻子,哪有别人的带劲?无论是后世他和儿媳妇玩三匹,还是公堂入室张氏满门雌性。种种现象都表明他是一个嗜好禁忌快乐的人。
每每春宵,一想到任凭蹂躏的天后是别人心心念念爱而不得的水月洞天,朱圣就把持不住,得意洋洋。偏偏张存敬还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默默承受痛苦,面上还得对他赔笑,为他卖命。
完全是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满足。
意中人被一只猪趴在身上蠕动,这是何等的悲哀与折磨?张某人的痛苦是朱温的快乐源泉之一。自己随便馹的批是别人倾尽身家性命也馹不到的,对朱温则是另类情绪价值,有助于填补他的虚荣心。
第三呢,就是他可以利用张惠间接监视控制张存敬,一时倒也不着急。等哪天张存敬对天后不感兴趣了,即是此辈死期。
唉!
想做点事可真困难呐。
穿好衣服,朱温兴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驿站大厅里,翔、振等人等候多时,见到他,一齐起身致意:“陛下。”
朱温举手回礼,然后齐刷刷坐下。
这时,李振对通事谒者喊道:“把适才的河中使者叫来。”
没一会,外面响起杂沓脚步声,接着就看见十余名卫士拥着被解除兵甲的慕容章小跑着走进大厅:“河中行营记室内书记、亲军都将、部署军司都虞侯兼蒲州游奕使(行营临时差遣)戎臣慕容章拜见圣人。”
“冒雨而来,辛苦了!给他拿个胡床,坐着答话。”朱温勉励了一句,吩咐道。
“谢圣人。”
君臣直视着慕容章从羊皮袋里取出卷宗交到谒者手里,然后坐下。
这边朱温甫一打开阅读。
慕容章使拱拱手,频频注释道:“李贼东出了!在龙门渡、韩城、风陵渡、慈州各地的前哨传回敌情,黄河西岸在昼夜征集舟船,架设浮桥。铺天盖地的李军正在迅速动员,其众不下十万。回鹘可汗业已入援勤王。平夏首领拓跋思恭亦遣孙子李彝昌、衙将高宗益、野利阐将兵万余渡河响应。护国军王珂,盐池镇将陈熊,潼关防御使细封硕里贺,虢州守军杨守亮等部也蠢蠢欲动,从关中往输粮料的人马终日不绝。大略唐主不日渡河与我决战,欲拔晋绛,甚至驱兵河阳以图东京。招讨使著臣务必面陈,以免恐惧人心!”
话音落地,翔、振之辈面面相觑。
额,事情确实挺大,几比蔡贼之叩酸枣门,难怪这人问死不吭声,非要当面给陛下说。若通过朝廷,被更多人知道,只怕反战浪潮又要风起云涌,劝谏陛下班师的奏书又要漫天飘雪了。
而且,李贼哪来这多人马?
唔,不能以常理揣测。张雄以三百兵不过月余就扩充至五万,孙儒在中原转了一圈,号称五十万。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兵的。李贼这些人马,估计跟张雄之流差不多。少许精锐与乌合拼凑。但此人控制了关中关西,有大量善于战斗的蕃部贱人、胡化汉人可用,有着和晋、燕相同的优势,这是大梁比不了的。不过也就那样吧。河南健儿横扫四方,输过谁?
恼火的是,李贼气势汹汹,光靠张存敬现有军力是走钢丝,可眼下有事于齐,主力尽在东方,主持淮襄汝方面战事的牛存节、徐州赵克裕等各带走了一到五万不等,余者部队要么有不可转移的任务在身,要么士气低迷战力低下,已挤不出足够的、有效的额外力量增援。
该怎么办呢。把伐齐大军分一些给西路?但如此,淄青还打不打?刚被按下脑袋的魏博怕是复要作乱。
众人不知说什么好。刚刚他们还对伐齐信心百倍,一度聊起战后怎么处理齐鲁三镇与河北外交的话题,没想到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李贼疯了才会坐视大梁在东方势如破竹。
这长安小子,可真他娘够恶心啊。
朱温看完汇报,身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唯缓缓合上奏书。
他再是明白不过李贼东出意味着什么了。
意味着创业又突生变数。去救,也只能将这混账赶回蒲潼,然后得日月安寝,某天正忙,说不定又被趁机而来。
不去救,事态的发展可能有三。
辈拿蒲、陕两行营没辙,最终像孙权打合肥那样碰个头破血流灰溜溜跑路。
二,也是最坏的,张存敬、朱友恭、何絪、赵羽被击败,蒲、陕门户洞开,李军铁蹄沿着两京大道滚滚而东,横扫河南府、郑、陈、许、汴。朱温已见识过李贼的心肠,老百姓威胁不到他。对于给自己纳粮服役的平民,丝毫不会手软。杀了,也就杀了。太痛了,朱温不愿再体验一次马贼之祸。
最理想的是李贼与两行营陷入对峙,互相干瞪眼,为他拿下王师范争取到时间。可这不好赌。万一东方未定,西线先被突破,届时匆匆赶回洛阳守城就搞笑了。
这小子,怎么就东征了呢。
嫂嫂玩昏了头?
狗急跳墙?不是他的风格。
还有回鹘余孽,亡了国也来凑热闹。
“莫急!”对二朱的胜利让朱温找回了久违的自信心,他捋着胡须,看了眼议论纷纷的众人,笑眯眯道:“伐李灭伪,已非一两年可成之功。李贼既敢进薄,便与他较量一二。守城朕确实怕了他。自出蒲、潼与我白刃相见,则求之不得。敌人虽众,多为乌合。他才当了几年皇帝?才带了几年兵?十余万人马有五万锐士便算他祖宗保佑。河中、陕州驻军五万,皆百战劲旅。李贼杀气腾腾来势不祥,虽藏险恶,但还危急到立刻调兵增援的地步。李克用不帮忙,小子磕光门牙也不见得能看见洛阳。”
朱温才多人运动尽情爽了一场,此时贤者模式下,脑子灵活得紧,只听他继续说道:“且即便要西援,也得妥善安排,视大局而定。牛存节若能平蔡,击退李存孝、赵匡明,则抽兵淮西行营。赵克裕能平垣庆忌、刘亥,可抽徐州行营。攻青州顺利,则滑、汴遏魏之师可泰半赴陕、蒲御贼。李克用不是在打幽州么?入秋之前他没回来,则河阳、怀、孟、郑各路镇将尽数可调。还怕小子翻起跟头来吗。朕不死,他和李克用就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嗯,再请天后写封信,羞辱激怒李贼一番。嘿,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一定按捺住性子啊。若像李克用、朱瑄、秦宗权之辈那样轻易就被挑动情绪,做出冲动的事情,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