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点兵了。
汉子轻轻叹了口气,提着两个箱子走进后院外的桑林。他挖了一个深坑,东张西望的把家产埋下,又把土填回去踩紧,并铺满花草。
做这一切之前,他把奴隶包特丰、格林和妻儿都远远支了开。眼下家里就他一個寡人,不可能被谁看见他藏钱。
这些是他这几年挣的赏赐,分的战利品。比起中军不算多,比起平民却着实不少,让他非常不放心交给妻子。大概男女不分贵贱,有了皮囊便有欲,饿了吃,乏了睡,浑身燥热有点痒,自然想寻人捅一捅。妻子也是人。若自己迟迟不回来又或做了汴贼刀下鬼,婆娘与人私通解解渴,汉子也能理解,就怕婆娘耐不住寂寞偷完人还卷钱跟野夫跑。
这不是庸人自扰,杏花村发生过。马三郎从前线拉回来刚下葬,内人就赚了抚恤抛弃嗷嗷待哺的稚子与狗贼远走高飞。马三郎的老娘到丹凤门上诉,其乡人袍泽也到场说话,圣人接见后,遂遣司隶校尉搜捕狗男女,剥掉衣服公开处死在灞桥,这才帮马家追回财产。
也就他了。
换个皇帝呢,有那么闲心过问苦哈哈的家务事吗?
生活的苦难教会了汉子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事事指望别人。人能依靠的其实只有自己。种种事,也只有自己未雨绸缪才好使。
汉子对着桑林最后凝望了一小会,心事重重地朝院落大步走去。
“主人,您几时回来。”在庭院的琵琶树下缓缓坐定,被喊回来的包特丰、格林谄笑着问道。
“也许个把俩月,也许一年吧。”汉子盯着地上的蚂蚁。
他本来打算把包特丰、格林带着一起。这样不仅能让奴材分担一部分琐事,在营里生疮害病也有人照应,还能给圣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洗衣,打扫战场,搬尸体,挖沟啥的。可惜圣人不允许,军书说得很清楚:中外诸军,一律不准携带家僮。
汉子只得作罢。
他倒不是担心包特丰、格林逃跑。
朝廷在五月颁布了逃人法,规定被俘后被军人充佣的虏兵只要逃跑,谁抓到就归谁,逃跑五次以上堕为恶人。包特丰、格林在内地举目无亲,脸上还有记号,京兆都跑不出。
这种蠢事,相信两人也有数。
让汉子焦虑的是他藏在桑林里的存款。万一被这两个狗奴材发现了,被俩人故意或不小心泄露给了婆娘,被婆娘偷偷挥霍了怎么办?
罢了,只要有命在,皇帝不换人,什么都会有的。
在包特丰、格林的侍奉下佩戴好幞头、白袍、乌头靴、躞蹀带、箭袋、横刀、匕首、弓等装备,把两副甲、兜鍪、干粮挂在马上,汉子清了清嗓子,叮嘱道:“我不在家的日子,懂事些。不要与邻争吵。偷鸡摸狗的把戏别干。庄稼千万打理好了。若传来王师战败、圣人暴毙的消息,便跟着主母找地方避难…”
两人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见汉子要上马,包特丰、格林连忙一前一后靠着马腿,匍匐在地上汪汪狗叫两声。
“又在狗叫什么?”汉子皱了皱眉,训道:“说过多少回了。王政治下不讲这个。你二人是我的仆人,不是阿猫阿狗的畜生,吐蕃陋俗麻溜忘了。”
“是。”两人站了起来,挠头讪笑道。唐人不流行下跪磕头狗叫,还不习惯呢。
汉子利落翻上马背,摸摸看看检查停当后,搂着裤裆调整好坐姿,大腿用力一夹,座下畜生便雄赳赳地冲上家门。
飞仙校军属于马步军,他有配额坐骑,但平时不容易骑到,其次马力金贵,没事也舍不得骑。这是他买来日常代步、参训的骡子。
军中像他这么干的袍泽还有不少。
整个飞仙军,六千人,汉子估摸着至少逾万匹各式坐骑。
这要是和汴贼对上,呵呵。也没必要与人正面硬干,就在汴贼行军的时候尾随跟踪之,待贼人走得满头大汗,再迅速靠近,下马列阵搏命。如此,任汴贼三头六臂多能打,能击几槊?
但粮料消耗大,这是个问题。
还好他有钱,即使额外自备一匹骡子,也养得起。
其他人呢?
但愿圣人能想想办法吧。步兵若能人手三匹脚力,还要马军干球。只会跟在人屁股后面捡剩饭,吃残汤,没了马槊,就什么也不是。
汉子单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竖着提了提槊。
手腕上传来的坚实重量立时让他心宽了。
三年了,圣人发的这根丈长铁槊跟了他已经快第四个年头。
三年多了,这副槊锋不知搅碎了多少兽兵的五脏六腑。
也正是靠它掏出来的肠肺,让他从一个无名之辈做到了管辖百人的一旗指挥使,让他从一个带着家小亡命京师的流氓有了如今的岁月静好。
希望这一次这根槊能再立新勋。
耿同回头凝视了欣欣向荣的杏花村一眼,一鞭挥下。老实的骡子加快脚步,发出得得得的响声。
放眼眺望热风中雾茫茫的关中平原。
三三两两的,一路不断有军人汇入京鄜大道,跨过杨柳依依的灞水。如同千川万流,涓涓汇入皇国气运。
灞上。龙武、龙骧、飞仙、火锐、广锐、飞骑、突骑、射鹰、控弦三万余步骑都会在这集合,由都虞侯赵服率领,作为先头部队,向河中绛州开拔。
东征啦!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争的不再是跟着皇帝苟延残喘的机会,而是外出杀人,痛饮汴狗血。
让朱贼也知道,雍州男子不是可以践踏的鸡犬牛羊。
……
“怎样?好不好看。”常山侯转了个圈,眉飞色舞的问道。
“好看。”楚艺坐在一边,点头道。
“这个呢?”常山侯换上红领袍。
“也好看。”
“感觉还是粟特胡服利落些。”
“看君喜欢。”楚艺心无旁骛的画着一副画。
“夫人未免太敷衍!”王从训忍不住埋怨。
楚艺绷不住了,道:“君军人也,比我辈妇流还爱美。再说出征戎服,穿什么不是穿?有那么纠结吗。当初鼓噪作乱欲略大明宫时,如何不见君这般在意容貌?”
王从训顿时涨红了脸,转过身去,甩手道:“君子不念旧恶。”
“就穿这个吧。”楚艺放下画笔,拿起青领袍,把王从训转了过来,柔声道:“可还记得圣人带你来长安殿娶妻?那天你我初次相见,你穿的就是这一身。”
王从训听了,嘴角一歪,笑眯眯的:“昔被圣人选中要嫁给我时,我察言观色,你连连去扯淑妃的袖子,嘟着嘴巴,颇有些不情愿。今日之事,如何?”
楚艺翻了个白眼。
王从训哈哈大笑,紧紧搂着娇妻,道:“该铭记刘相的。当日趁岐人犯阙作乱,若非他来收服我辈,为夫随波逐流,大概早就没了。还有陛下,刘相把我送到他身边,若他害怕之下婉拒或者过几天找理由把我撵了…没有他的坦然,没有他的托付,没有那杯蜜水,哪有今日的常山侯。我想,我和他之间,大概就是樊哙和刘邦吧。”
楚艺惊喜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错嘛。
李愚、陈抟这些宾客,总算老娘没白养你们。
“刘相抱病两年有余,虽仍在相位,其实已久不视事,恐怕大限将至乐,不准备择日上门探望一番么。”楚艺捏了捏他的脸,问道。
王从训摇了摇头:“为臣既难,为君不易。节度使最怕衙兵朋党胶固,皇帝当然也怕大臣其乐融融。我本来就做了德王傅,若再和刘相家族打上交道,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虽然不会说什么,还会夸我知恩图报,但心里难免有疙瘩。夫人没发现吗?以前陛下动辄把我叫进宫同床共枕,恨不得一天召见十次百次,出征在外也必是和我抵足而眠。但现在,已大大不如从前那样亲近我,最宠爱的人也变成了扎猪,可能就是我做错了什么吧,得修炼臣道。”
.
陛下…
听到这个正式严谨而恭敬分明的称谓,楚艺似乎打了一个寒噤。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感觉怪怪的。
“算了,不提这个。小王摆了摆手,洒脱道:“我只需要知道陛下不是刻薄寡恩之主,他连西门重遂、杨复恭都能放过,还会对功臣怎么样吗?做好该做的,谨守臣节职分。”
“理应如此,行正道则无人能敌。”闻言,楚艺捉住他的脸,奖励了一口湿吻。
慢慢松开怀抱,小王把一旁睡得正香的儿子端到手里看了又看,复又放下,撑着大腿起身道:“我该走了。”
“刀剑无眼,切切小心……”楚艺拉住他的手,低声道:“打不过,就跑。”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收了节度使的财货就得卖命,这是我在天威军当贼胚时就引以为神谕的道理。死则死矣,多大点事?我不是怕死的人,就怕死得不值。而今已是侯爵,更没有退缩的余地。唯独放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子。”王从训摩挲着楚艺的脸蛋,竟有些锥心之痛。
“你不是贼胚,我看得透彻。”
“唉!”
王从训长叹一声,扳开楚艺的十指,踉跄而去。
小王比圣人要大几岁,年三十二,按说正当年富力强来着,结果披甲骑马没簸出几里,额头和两鬓就虚汗直冒。
这是被楚艺掏空了?
“为色所伤,竟然如此憔悴。”拿袖子抹了把脸,王从训这样嘀咕着,早知道就该娶个丑妻。
对了,仅仅一个楚艺,自己就折戟沉沙,有些体倦乏力,不知十几个妃嫔齐上阵,终日被莺莺燕燕在眼前晃悠的陛下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还受得起铁甲么?
以后得让李愚他们定期代写表文反复规劝啊。
这天下,十年八年内还不能失去他嘞。
想到此处,再想到将来,想到凌烟阁与李郭马浑诸功臣,王从训心儿一阵火热。
即日起,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