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00章 烂柯(1 / 1)控制变量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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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则枫柙橡樟,绵杬杶栌。平仲君梃,松梓古度。楠榴之木,相思之树。擢本千寻,垂荫万亩。与风?扬,鸣条律畅。飞音响亮。琴筑并奏,笙竽俱唱。”——左思《吴都赋》。

梁宫,昭阳院。

张惠不喜欢阴沉沉的幽室冷宫,朱温便在罗城单独开辟出一片园圃,对照古人记载种满了从各地搜罗的花木。有福建的百龄荔枝,宣州的合抱平仲,陕州移栽的枫。有石榴、香樟、椆、橡、桢楠。有繁茂的枣,盘虬卧龙的菩提…

每到层林尽染的秋天,沙啦啦的红叶艳丽热情,诉说思念的石榴压弯梢头,宁静高洁的平仲飘零萧墙,午后微风拂过,数不清的金蝶黄叶在阳光下盘旋飞舞。像盏盏灯,件件铃乐,映得昭阳院五颜六色,驱散了寂寥与肃杀。

在讨张惠高兴这方面,朱温着实下了颇多功夫。

荷尽已无擎雨盖,只剩枯蔓朽浮在水面。狭窄的曲桥架在碧波上,通往对岸圆坛。繁茂的菩提树下,莲花炉释放着神秘异香。香风阵阵,姿态曼妙的天后背对湖水,跪坐在一张黝黑的中平漆案面前。轻薄的紫纱氅罩在勾人心魄的曲线上,像给毓秀陡峰蒙上了暮春薄雾。

漆案上的蛇腹断纹灵机琴更不得了。曰烂柯,文宗年间唐宫制作的十三琴之一。朱温从巢入关时在长安抄略的战利品。和张惠结婚那会,是聘礼中最值钱的物事。另外他还陆续搞到了贞观宫琴:微无极。开元螺钿黑金紫檀五弦琵琶:长生贵妃。至德宫琴:神圣证道。

神圣证道,政治色彩太重。

微无极,太宗的心头好,都没舍得带进陵墓,出于尊重,天后始终不用。

长生贵妃……宛转蛾眉马前死,被寄寓长生的对象反而罹难凶薨,杨玉环的残魂可能就附在这琵琶上,不宜惊扰。

故而天后用的琴,只烂柯而已。

或许还有心理因素吧。

烂柯的第一个主人深锁寒庭郁郁而终。而今拨动烂柯的她独坐幽篁,心如死水,事狼为伴,何尝不是另一个李昂。

合四乙尺工!

不紧不慢的捉弦动作毫无征兆变快,疾如风,侵略如火。

行云流水,弦音忽而尖锐刺耳,忽而渺渺窸窣,悄添阴森怨渗。

烂柯在她手里就像真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

天后尽情发泄着。

她终于知道,原来弟弟并没死,而是被李晔俘虏了,正在河中参加征讨张存敬的战事,当替死鬼。

她终于知道,东征军屠了郓城和博昌县。男女壮者征入军中使之负担辎重,老弱病幼或掷婴于空,或绑人于柱,或押到河边,皆以箭槊戏杀之,血洗奸淫十余万口。

巢贼行径,朱温是不愿意的,天后维持着濒临崩溃的苍白幻想。武夫鼓噪屠城之时,一定试图阻止过,但拗不过众怒。

她终于知道,朱温带着寇、贺之辈轮番玩弄了朱瑄、朱瑾、邵伦等数十名两镇将校的家室。装在车里拉着,一路凌虐,每日每夜都有女眷被折磨致死,甚至还有…被活掏出内脏烹…

她……

“噔!”铮然一声,血珠迸溅的一对殷玉手按住琴弦,《聂政刺韩王曲》戛然而止。

天后香汗淋漓,胸膛跟着身躯剧烈起伏,好似张牙舞爪的熊头,拼命想要挣脱亵渎之衣的束缚钻出来。表情却同李圣人发呆,瞳孔失去焦距,木然的盯着烂柯,好像陷入了某种极端的煎熬。

朱友文、张存敬、王语、李伊、郭绪、王少杰、王彦章、皇甫麟、戴思远、贾晟、邓季筠、蒋玄晖、王拱、赵殷衡……

“卓入门,肃以戟刺之。卓伤臂堕车,顾呼曰:‘吕布何在?’布曰:‘有诏讨贼!’卓大骂曰:‘庸狗敢如是!’布应身斩之。”

兴教门,下马门,金乌门,玉兔门…

“贵人年近三十,司马曜戏之曰:‘汝以年当废,吾意更属少者。’贵人怒,向夕,曜醉,寝于清暑殿,贵人遍饮宦者酒,散遣之,使婢以被蒙面弑之。”

“贺姬有罪,拓跋珪拘之,将处死。贺姬子拓跋绍乃通宿卫及中人,夜潜宫廷,弑其父。”

“太白复经天。谶言:‘秦王当有天下。’于是世民密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上报曰:‘明当鞫问,汝宜早参。’拂晓,世民伏兵玄武门,反也。”

……

嘀嗒,嘀嗒…

鲜血从割破的指尖流出,染红了弦,一颗接着一颗滴到烂柯身上,滋养着它。

内心挣扎良久,天后抬起头,乌黑秀发倒垂,迷离的眼神仰视着系满红丝带的菩提树。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天后只觉得这番话太错了。

她这半辈子不一直是反着来的吗?本来有万物,到处来尘埃,结果无一物。

新的魔考,又来了阿。

拎起烂柯丢在一边,天后理了理脑子,摊开宣纸,一点墨,右手背在身后,左手运笔如飞起来。

“授谢彦章把截河洛兼攻讨下马贼使:委用所长,令专所任,以图为胜。游击将军踏白教练使谢彦章,十三从军,元服为将,一马横陈,强戎难窥。御侮之材,安民之选。近者狂胡寇犯,平津雄障,在乎存亡。我以李铎、陈令勋、邵儒貌恭敬而心险恶,诚非威重可倚,见万全于卧榻……”

“平阳争地,长安谓其门户,黑云来压。军容强盛,燎原愈急。张存敬孤军坐绛,敢断言孝宽复生,李氏步邯、坚、垂、欢之灾?以克用长赴幽州,唐主自恃常胜,独前进薄,是为决战之机……兵者禁不义,诛残暴。守正而业成,造孽而祸伏。惟明巢蔡以毒速亡,未有以酷……书不胜意,早睹旋师。”

“淮西之讨,日月无功。征时溥反于河阴,杀徐帅支祥。张彦球反于百井关…大军久出,士卒骚动,将帅谋乱……宜以良将,谨守边境。吴子陵、鲜于弥等姑息为是…”

“观军容使石彦辞,世代神策军将门,倍受隆恩。拔山军使王檀,彼自宪宗以来,累荷荣宠,唐无负也。乃因巢乱之际,誓灭国家。长直右使寇彦卿,怙命作威,残忍狡剽,鹰视狼顾。君之有寇彦卿,如曹操有司马懿…”

“敬与睿真纯阳圣人陛下:幸甚!序属仲秋,车驾东巡,录榜具知。太宗文皇帝德高于古王,材轶千古。内服诸夏,外收群蛮……泽遗子孙。陛下生于紫微,居北斗天庭。谋志成雄,虹贯江山。丕绩构显,威越龙荒。兴复之主,近代无比。如何外受蜚流,邀马饮河…盗发巢贼,人枭并起。汴宋困于侵暴,击攘四方,为民故也…今陛下果能为万世除害,擒傲慢武夫,使之峨冠。扫八表妖氛,令兽归田。则天下谁不宾从,岂独梁人哉?树定乱之帜,当纵横以振。但穷武力,则绛州虽小,中原疲惫,而城渊足食,众虽百万,未易见攻…敝语往怀…”

写到这,天后一张脸微微发烫。对一個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对仇敌,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口吻温柔?他提到我,会这么…心跳莫名其妙加速,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憎恨。

天后得了朱温拜托——飞书激怒李逆。但从辞藻看,她对李逆的印象似乎还不错…不论是出于场面需要,不得不捏着鼻子称颂,还是…算了,编不下去了——谋志成雄,虹贯江山。丕绩构显,威越龙荒。兴复之主,近代无比。这种肉麻话,她恐怕对朱温都没说过…而且行文主旨是在劝李逆打道回府,也没按朱温的要求以自己妇人的身份羞辱李逆…天后不对劲。

“……”

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各式函件。有发往朝廷的,有给朱温的,有给部分大臣,多数是对朱温来信的答复。天后精力之旺,才慧之敏捷,把一旁女官、寺人都看得呆在那里。这也是朱圣对其奉若神明的原因。大小事——“温必先延访。有所不可,一召请旋,如期而至。”

十年了,一直如此,夫妻店的感觉。

虽说去年以来两人在不少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彼此渐行渐远,但朱温对她的依赖没有丝毫减弱。没得减。朱圣不是文盲,但能被后唐逮着身份攻击的“砀山田夫”,文化水平能高到哪?都是造反以后半工半读,离两千石家族出身的天后,还差得远。

“给蒋玄晖拿去,让他送。”

“宣徽使在…”

“不问,照办。”

“唯。”

待寺人忙里忙慌去了,她简单揉了揉手腕,恢复了寻常的死人脸模样。

侍女看了看那双宛如染缸里滚过的血手,正想请天后包扎,没料到天后站了起来,盯着挪到角落的烂柯看了好一会,缓缓伸手将它抓了起来。

天后斜抱着鲜血凝固在身上的烂柯,右掌五指在弦上轻轻捋挲,眼神流露出难得一见的遗憾、奇怪、陌生、迷茫、失望透顶,不像是在责怪一张琴,而是心疼被信任的事物伤害:“我以为,烂柯不会割破我的手。”

“圣人…”侍女递上一方绣帕。

天后置若罔闻,把烂柯放回菩提树下的平漆案,转身抓了把打旋的缤纷落叶,朝昭阳院外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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