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薄河中的行动一切顺利。
乾宁元年八月初一,圣人驻跸玉璧墟。
张存敬根本没想跟他硬碰硬,早早就收缩主力于晋、翼、曲沃、绛县、含口、景山。可以野战,理应野战,但没必要。他的任务是保河中不失,而不是打败李逆,冒什么险?
晋城,即故绛,春秋晋国之都也。城周九余里。有门八座。四城外都筑有烽火台。西城更骇人,圣人换算过来,城宽约十一米。外设壕沟、护城河,宽约二十米,深十余米不等。
内外还有一大堆据点——斗鸡台、梳妆台、观龙亭、赏月台、师庄、九原、汾阳岭……张贼上任后,将这些地方连同主城一一加固。该设寨的设寨,该堆土的堆土,该造军城的造军城。拒马、堑坑、陷阱密布;并由他亲自坐镇。
面对李逆,张存敬没多少担忧。
要打,就让他打好了。十余万众就想拔城,做梦。单是壕沟,就不知要多少人马来填。围城吧,有本事围一年,我就服你。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做足了准备。而且,在他的带动下,贼众士气高昂。翼、曲沃、绛、含口、景山一线,则由他和陕州行营各遣将增守,从南到北,挡李贼东进、沙陀南下通道。
当然,李逆可能也没打算用强。他拿不准军人的阈值,担忧会有杀材像岐贼、刘知俊那般临阵作乱。
初二,在射书劝降无果后,圣人与诸将一番商议,决定还是按老套路,大军夹寨围城,恶人军、徭役丁壮及部分蕃兵从东西北三面累土堆城,掩埋壕、河。
至于南城,则留出一条狭窄的路径,以便张贼突围,逃兵跑路,或有人造反出城时予以接应。
同时挖掘地道,修水库。
囤积松毛、芦苇草、柏树枝之类的多烟燃烧物与硫磺、硝、炭、石墨、桐油、雄黄、蜜等火药物质。
另外,由于路程不算近,未携带太多重型攻城器械,大军还分批外出伐木采石,在工匠的协助下打制碎石、火油罐、云梁、石砲等攻具——王珂提供了一部分,不够。李某打算搞一千台石砲,等夺取壕沟控制权,就开到城下,昼夜地毯式轰击,让张贼患上失眠症。
慢慢来,不着急。
冷兵器时期的攻防大略就这样,耗,拖,比。蒙与金围绕潼关拉锯了十多年,蒙宋襄阳会战也进行了六年。一般来说,对于潼关、晋城、山海关之流的复合防御集群,守军不出现大规模哗乱,不断粮,真的很难打,哪怕城里只是一群老百姓。
国朝还恼火些。没粮,兵少,不意味着就要投降哇。
朱温攻定州王氏,在沙河阵斩义武军数万,剩下的杀材逃回老巢,听说大帅想投降,直接将其驱逐,立了个更杀材的节度使继续干。外城陷?干!汴人到内城了?男女老少干干干!朱某人被对方的反抗意志吓到,灰溜溜跑路。
圣人不清楚张存敬部是否具有如此恐怖的斯大林格勒精神,但不重要。围城不是目的,蚕食汴贼部署在外围的有生力量和打援才是。
平阳既得,前路畅通无阻,即可与外舅、魏博会师河内,或攻河阳,或攻河阴,或攻平津,对郑州、洛阳形成强渡威胁。其次,张贼所部据传有五万余人,朱温若坐视其覆灭,伪梁贼胚即便不废昏立明,他那草头天子也当到头了,大伙还能听他命令李圣直接吃。
他现在沉得住气,还敢优哉游哉伐齐,无非自恃上述张存敬拥有的种种优势,笃定李逆一时没辙。一旦形势告急,发兵来救则必然。届时,呵呵,便让这厮尝尝明朝救大凌河的苦头。
唔,得小心张贼耍祖大寿的花招。
“陛下,枢密使亟奏,另,贼张惠致书。”散骑常侍赵嘉、给事中李燕抱着一摞卷宗匆匆走了过来。他俩本在省中就职,被圣人带在身边当秘书。
圣人瞟了眼封口,从上到下一一阅读起来。
第一份是冯敬章与朱延寿托鄂岳观察使吴讨的代奏,关于地盘的争议。天成军上一任节度使张雄暴死后,圣人默认顺位的冯敬章是凶手,趁机罢免之,改以朱延寿建节丹阳。
见朝廷有扶持自己的苗头,朱延寿接诏后遂上任。
但冯敬章拥兵七万,虽被邻道鄙为乌合之众,却不是一群猪。朱延寿仅靠万余寿春兵,杨行密又在背后使绊子,出工不出力,因而从正月鏖战到现在都没进展,故上诉朝廷,请求襄、湖、荆、鄂、江西五道出兵讨之。
冯敬章也有点慌。
荆襄粗定,赵匡明、赵匡凝多半会奉诏。
凶残的马殷团伙和懦弱的吴讨早就夹起了尾巴,屡宣事圣唐之志。打朱温的胆子他们确实没有,但征讨同体量诸侯,还是敢的。
江西更惨!观察使钟传不上供,还勾结朱贼,被褫夺后,野心家如雨后春笋,抚州刺史危全讽等皆起兵争位,眼下众叛亲离,已步高骈覆辙,被部将囚禁。
说实话,这种事谁不怕?
“军乱”每发生一次,都是在武夫们天灵盖上重重一击。
所以得知朱延寿上书求援后,冯敬章虽然对狗皇帝、对朱延寿、杨行密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打碎牙往肚里咽,紧随其后上诉,可怜兮兮的表示只想有个窝过日子,为此,愿“征克用、敬武故事,讨贼以自赎,北攻颍州。”
条件是:让朱延寿退兵,以后吴人再对天成军搞侵略朝廷须制止,并恢复他的帅位。
“嘶…”圣人扶额。
听起来倒是很有吸引力。
问题是,朝廷根本无力约束行密,又如何确保你的安全。其次,七万大军搞不定個朱延寿,足见此辈对部下控制力之一般。守户既难,何谈进取,让人怎么相信你能搏命汴贼!再则,若赦免你,回头你言而无信,仗着山高皇帝远,依旧我行我素,并不勤王。朝廷什么没得到,还开罪了朱延寿,岂不亏麻?
最后。记不起此辈上次进贡是何时,现在被人打了,来找李某人帮忙,却红包都不掏。求人办事没态度,拿朝廷当工具人,凭什么管你?
“这番陈词,发给朝堂那些不食肉糜的大臣方有望糊弄住。”圣人嗤笑一声,把奏书甩给赵嘉:“让朝廷草诏答复冯敬章,若能攻下光、颍,便许他做汝南防御使。”
离开建康,就信你是忠臣,撕下朱温一块肉,也可以给你一个棚子混吃等死。
“朱延寿的要求,拒了,拒词须强硬,真当朝廷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帮诸侯打江山的马前卒吗?训斥完了别忘嘉奖,给他进爵…杨行密现在是什么爵位?”
赵嘉回忆了一下,道:“检校三公兼平章事,无爵。”
圣人轻轻拍打着手心:“就以平孙儒之功,进杨行密临淮王,进朱延寿、田頵、安仁义当涂子、宣城子、山阴子,并各以本秩给散官。”
行密麾下,数这三最富孽志,最热衷攻城略地。
高高捧起来,鼓励一下。
行密可以持节淮南,你们也可以。杀杨行密上位也好,还是外出创业进攻钱鏐、董昌,圣人都求之不得。争,狠狠的争。你们不把百姓祸害得足够惨,人心怎么思安、思唐。
赵嘉深深看了眼妹夫,眸中闪过畏惮。
第二封是剑南邸报。崔安潜来势汹汹,士民多响应,张虔裕、李师泰等求退兵不成,大怒,乃合兵数万进击。崔安潜选锐七千人,遣崔益、李彦真、李君实、高艳、韩秀才逆战于内江水之玄武原,杀伤近万,叛军退回金堂,复请崔退兵。
坏消息是东川军乱。这是广明以来他们第二次作乱了。上次是看到王建大略十二州,遂有学有样,分头剽掠。这次是衙将李彦昭发难,杀顾彦晖,自称留后,宣布助剿顽贼。显然,想通过这个方式,趁机得到帅位。
骗骗别人还行…
罢了,随老登自行处理吧。
先剿张贼!
*******
朱温下诏,令建昌宫使兼度支盐铁使裴迪加征两千万钱,增募步骑兵十万。
在天后一再的劝说下,执行力度日益酷烈惨无人道的“跋队斩”法令被废。历年逃兵可以无罪返回家乡,并令各地招安聚啸山林的军匪,愿复员者,听其归队。愿从军者,团练报道。消息传出,大梁举国欢腾。
京兆尹张廷范出为武宁军节度使,拨款三十万缗,即刻携财货动身前往徐州安抚流氓,收拢溃卒,加紧围剿垣庆忌、刘亥二贼。
同一天,朱温下诏迁招讨草贼使赵克裕为郑州防御使,迁副使武德使黄文靖为制置勾当富平、小平、孟津、河阴诸渡关塞道桥栅寨使兼镇遏守捉,令其加强河防,保卫交通,并严查行人,防止西贼窜境。
初六,朱温再次飞书汴梁,下令撤销陕虢行营。
节度招讨使朱友恭、副使赵羽、观军容使石彦辞获征入朝。
以长剑军十将赵弘礼、厅子左厢都虞侯程奔等人为弘农、桃林塞、玉城、卢氏、石壕等镇将。
迁庞师古都统,迁淮西招讨使牛存节副之。督绛、晋、河南府、汝、畿、河阳、怀、孟、郑境内所有兵马,主掌西线战事。
以葛从周为郾城防御使,南面转攻为守。
迁谢彦章河东攻讨使,讨逆中郎将。令率从厅子、踏白、白马等军拼凑出来的七千余精骑、两万新编马军,火速渡过黄河,统领北岸李铎、石彦宏、陈令勋等部,驱赶在北岸到处蝗虫般游荡的数万李逆骑卒,严防河中、汴梁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为张存敬减轻压力。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显然,天后的多项答复与建议得到了采纳。而如此庞繁的人事调动,尤其是朱温最为信任的庞师古、牛存节以及道德操守、战斗素养有着高度保障的长剑军到来,显然也意味着汴人不会以消极防御为主。
八月中旬,河中、河东、河内、河南多数州县普降连绵阴雨,黄河水位暴涨。就在这山岳潜行的风雨时节,谢彦章的两万余马军全数从各地汇集抵达河南府的富平津,开启大举渡河。
黑乎乎的雨幕下,冷瑟阴风刮过河面,埠拥船堵的渡口、人喊马踏的浮桥上满是北上的军队和南下逃难的人群马车,北岸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索虏胡奴,使得人心惶惶,尽管那些回鹘人一再声称自己是勤王之师,不会乱来,但回鹘当年洗劫河南的故事在中原口口相传,北岸各州县的百姓几乎是群起逃亡。走河东的,往朱温治下跑的。扶老携幼,唯恐人后。不时便有人坠落烧开似翻滚的黄泥汤河面,引起几声妻子父母的哇哇哭叫。
都虞候们带着军士在岸边桥头上跑来跑去,连打带踢大声喝骂,维持秩序,疏散人群。士民们提心吊胆的看这些汴军,眼神既带着劫后余生的幸运也流溢着恐惧。李克用拼了命的剥削民之脂膏。朱温喜欢抓人填壕。李圣人倒是不抓,但那厮引胡乱华,麾下茹毛饮血披头散发的蕃兵几拉呱啦满嘴鸟语,看着就吓死个人啊。唉,这世上,还他娘有好货吗?
烽火台上,谢彦章负手而立,仿佛老僧入定。
听着飒飒秋声秋风秋雨,竟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预感。
原因不是得到情报称贼骑不低于八万。
而是水平差距。
骑兵,骑上马、会骑马就是骑兵了吗。若是这样,大梁能拉出三十万骑。训练成熟的骡子、马,大梁并不缺。缺的是抗病性强、体力强盛、速度快、骨肉魁肥、纪律严明的好马。中原、巴蜀、吴越、淮、齐养出来的马和幽燕、河东、朔方的马相比,先天弱于人啊。
也不是弱吧。实际上各有优劣。但大规模马军混战,坐骑的体格高矮胖瘦、体力强弱、耐力好次、脾性的驯良与暴躁就很关键。最简单的,如果对方的坐骑普遍比己方高一截,怎么打?
李贼背靠李克用、关西,李克用常年卖马当饭吃,平夏党项更是穷得只剩羊马,还别说李贼刚收复的河陇。有的是马给他按列阵冲锋的标准挑三拣四。在以上方面,此贼占有绝对优势。
此为一忧。
李贼帐下骑士一半以上来自陇凉灵夏这些地区。不说全部,至少六成以上,自小就跟马打交道。马槊、骑射、马盾对他们,不难。大梁这边就一言难尽了……
有步兵半路出家的骑将,辟如王彦章。
有应征骑军之前只会骑马的,辟如后院马军教练使氏叔琮。
有练了两三年,马槊还使得跟个僵尸似的,辟如邓季筠,在潞州与沙陀人交锋,被无名杂胡挑落马背,拖曳生擒。连厅子马军都头朱友宁都经常搞出在战场上莫名绊倒的闹剧,遑论寻常骑士。
整体水平就不太行。
平时讲武拿马槊对着草人扫两下就代表“善骑射”了吗。
看和谁比。和大梁的大多数骑士比,那确实。
和南方藩镇比,堪称无敌。
和幽燕赵魏陇盐晋夏比…谢彦章的评价是儿郎们不如全军下马,按步兵的方式来打,胜算反而高些,也免得搞出马军衙兵被敌方大头兵捉对俘虏的笑话。
难啊!
此番为什么越级提拔他一个踏白教练使担任攻讨使?还不是没得选!他谢彦章,已经是大梁第一骑将了……
而李贼那边,传闻连杨可证、杨可曦、陈宸、赵如心、宇文柔、朱邪吾思、南宫宠颜这帮妃嫔女御都有诸多善扫球、击马槊,唐宫得宫女能组队打马球,圣人呢,仅仅耍得转偃月杖的妻妾,有吗?这就是区别。
恨呐!
不知此行要怎样才能“驱赶”了贼骑。
“啪!”愤愤一锤垛口,谢彦章挎着批脸下了烽火台,心情恶劣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