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绛州太平县南,晋国古都。
这里早就是鬼蜮。
庞师古撤走后,山穷水尽的汴军被绝望的铁幕笼罩。
最初的几天他们只是哭,鼓噪,破口大骂。等把对朱温、李贼、张存敬、帝昊、世道、家人……种种对象的愤怒、痛苦、后悔发泄光了,断了粮的他们整日就是抄着手儿在城里溜达,打架。搜罗鸟鼠蛇虫,把矮瘦、伤病的袍泽打死拔毛下锅。用了七八日,老鼠、细土、野菜什么的找不到了,牲畜杀没了,弱小的军士也绝迹了,优胜劣汰的代价越来越大,便偷偷有人消失。
一开始都虞侯们还执行军法,看到叛徒就射箭,抓回来的也开膛破肚杀了当肉。但不管用。如是只三四日,试图约束军队遏制逃人的将校衙兵被弄死了一大半。跑路从稀稀拉拉的鬼鬼祟祟转为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再到熙熙攘攘,鱼贯而出。
最后连几千长剑、长直也大规模不告而别。
到腊月初一,屯驻晋城及附近各个要塞的两万多汴军只剩下寥寥三千余。其意志还不如当初的京西北八镇和蜀人。讨巢,关中武夫和蜀军为了夺回长安,吃了两年肉呢。
而张存敬身边除了几十个不肯抛下他的同乡谯、沛籍义从亲兵,也再无一人。
饿了不知几個日夜的慕容章只觉腹中挛绞痛,扶着墙稳了稳踉跄的重心,不受控制的一甩头,喉咙涌起苦味,腮帮子几抽抽,哇的几声吐出一滩青黑酸水。
“雪下得紧,还是到屋里烤火吧……”劝说慕容章的是令狐韬,两人是发小。现在还没跑的几十个人,包括张存敬在内,其实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他俩关系又要亲密一些。
“等等,等等……你匕首呢,给我使使。”
令狐韬欲言又止,张了张嘴,蒙道:“丢了。”
慕容章虽然眼冒金星,但还看得出令狐韬表情有异,登时就火了:“让你拿就拿啊!”
“今割脊背,明剜腿,你有几斤肉够切……”
“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干甚么!”令狐韬被慕容章纵身一扑按倒。
两个人便在狭窄的梳妆台上缠成一团。
“你这个杀材,你这个杀材!”三两个回合,令狐韬被骑在跨下。
慕容章已披散了头发,从令狐韬身上抢过匕首竖握在掌。往后一跳,趁着对方韬摇摇晃晃爬起来的空当,从自己腿上削落大块血肉,按在窗台上的碗里。
“呼…嗬……哈哈…”慕容章喘着粗气,松掉血淋淋的匕首,端着碗一瘸一拐回了房。
榻上,高烧不退的张存敬断,指铮铮攥着袖口,一声赶着一声像要把肺都咳出。不算射瞎的眼,其还有伤二十余处,几层纱布灰里泛黑,血水洗了几大盆。慕容章熬了肉糜给他强喂。
过了些时候,张存敬精神稍有恢复,撑着床头坐了起来,喊道:“草表,报与二圣。”
慕容章摊开笔墨。
“夫军事不常,惟在将帅。肆獗小子,军国暗弱。窃据名位,致兹颠覆。武运衰微,乱政滋炽。苟以他人,父母将士,未必今日。河中离我千里,囹圄一隅。一兴师旅,征集四方,转饷水陆。舟车人马,远近沸腾。关陇骑士,犁庭扫穴。荒山野岭,捉生充斥。疲民横死路边,游奕难得寸进。实舍轻易而守艰难。制服之术,弃鸡肋保怀、孟、河阳,当唐黄河。善遇男女,庶民不必为战,使人心归我而已。愚见大概如此。今当远离,惟陛下、天后......如月之恒。”
听到这,令狐韬等一众义从直接围在床边,哭道:“大帅快念佛呀!”
张存敬没理会这个,瞟了他们一眼,一字一句地弱弱叮嘱:“先主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罔敢怠慢。走,出城反正,活命去吧!”
“大帅!”
“一起反正,李…天子定能宽容你。”
张存敬做梦一般喃喃地:“到了哥舒翰那个位置,当死则死,今天给这个牵马,明天喊那个圣人……你们,你们……之前的悬赏,某是值子爵吧,带上,把某头颅带上……”
“大哥……”
“走,还不快走。”张存敬又断断续续地以蝇鸣般的声音不断催促:“走吧,走吧,某看不见人了,眼前只有一片黑,风吹着。”
慕容章慌了手脚,急吼吼地拉着众人念佛。
可这会,张存敬好像要断气了。交织着诵经声和呼啸风雪,躺在破席上的张存敬,脸上慢慢浮现死色……
“大帅!”哭声骤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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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元年十二月初三,古城门户洞开。亲军都指挥使兼行营室内书记慕容章、令狐韬、甄夷等共杀张存敬,举首出降。仅剩的三千余汴军亦脱卸鍪甲,小跑到城外整队。
晋文公故都,这座河中内陆要塞,至此臣服于朝廷。
“朕与张存敬对垒五个月,恨不生见其面。尔辈克杀顽贼……有功。”一见张存敬的首级干净得反常,慕容章他们个个眼眶血红,圣人便推出了内情。当即顺水推舟,成全了张存敬。
一个可敬的对手。
奈何做贼!
但这不是圣人成全他的根源。坐实慕容章之辈下弑上的事实,绝其在朱温阵营的生存空间,才是目的。这帮人杀不能杀,饶了又是放虎归山,可不就得设法驱为鹰犬。
“罢了,将张存敬等击毙将校送回京师,暴尸狗脊岭,悬首独柳树。此事……你来办。你叫什么?”马鞭随手指了一名之前出降的汴将,圣人问道。
“遵命。臣董其是也,原长剑左厢第一指挥使。”董其低头答道。干了这事,就和慕容章这几十个将领仇雠了。
“陛下!”慕容章双眼圆睁,不是说李皇帝仁义吗?为什么干鞭尸这种事?也是个狗脚朕!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各有无奈……”慕容章开动思维,却被对方挥手打断:“够了。”
这不是两国交战,藩镇兼并。这是你死我活的造反与平叛,必以一方身死族灭老巢被掀个底朝天而告终。
“皆以刀槊戏杀之”安史叛军这样对李及其拥蹙。等关陇诸军打过去——既复洛阳,朔方军等以河南贼境,杀略三月。
巢军入关——“拷民索财,争取百姓妻女淫之,庐舍焚荡,皇室官吏杀之无类。及巢反攻京师,怒民向李,屠八万余人。”
“巢众十万与王师大战梁田陂,诸侯执俘巢贼数万,屠尸三十里,筑为京观。”这是京西北藩镇和李克用的报复。
张存敬位一方招讨,实实在在的叛军核心成员。暴尸,只是最基础的惩罚。即使圣人惋惜他本佳人,却不可能为了这个就违背政治秩序。宽容,不是在这种事上展示的。屁股下的龙庭决定了脑袋。作为皇帝,首要考虑的是怎么维护统治,镇压泥腿子,让他们不敢造反,其次才是为民谋福祉。
按惯例,等平定朱乱,张贼还会跟着朱氏被清算灭族。
不过若那时慕容章之辈完成了洗白上岸,朝廷看在新贵们的想法上,会予以一定松容。
“常侍,草王言,封慕容章离狐子。”圣人又对赵嘉吩咐道。
“唯。”
汴贼的悬赏分三类。
以朱温、张惠首级反正者,封王,持节宣武。
寇彦卿、庞师古、葛从周、张归霸、敬翔、朱友文、裴迪这一层级,值开国县公,钱三百万。
张存敬属子爵队列。
余者王彦章、李思安等等,只给财货。剩下的,诸如后世那个拿捏末帝的魏博节度使杨师厚,这会纯喽啰,可能已经随着历史线改变死在某场战役了。
此时刘训、论弘毅、杨可宣正在带兵接管晋城打扫战场。圣人不想进鬼蜮找晦气,翻上马,来到站满一地的汴军这边,着手处理这三千多最后出城的死硬份子。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李逆,李贼,李竖,长安小子。”
瘦成皮包骨的汴军们或一脸麻木,或无所谓,或察觉到了不祥左顾右盼,或被开场白逗得哄笑。
“我以河南之人,本无过错。迫於威刑,不能自拔。所以围城伊始便一再晓谕,如出城反正,毫毛不伤。顽抗到底,则法无赦。陆续走出来了万余人,本以为晋城和平可得。不意尔等贼性深重,水泼不进,非得油尽灯枯,等到今日……打的什么算盘?知道我不乱杀俘虏,还给伤员治病,所以能打就多害我,实在打不了就降就被俘保命?”
他一边说着,围得人山人海的士卒一边磨刀霍霍。
优待俘虏,优待伤员,尽可能争取正常汴军的人心,瓦解其战斗意志,这是圣人的政策,之前出城的一万多汴军都得到了宽大。可兽兵和这类顽固赌徒,不必改造了。恶人军的消耗速度一直跟不上补充,持续膨胀,哪怕每人两个饼,也非常浪费粮食。
就地处死。
使伪梁境内的叛军明白:不想死,要么不和李圣作战,要么与王师作战时不落到王师手里,要么劝降期间就果断投降。
灰暗的天空下响起了三千余人的凄厉哭声,咒骂。
“狗贼!悔降了你。”
“圣人呐,圣人是大唐天子,不能不讲慈悲啊。”
“别杀俺,俺被朱温,被朱贼逼上的阵啊!”
“噗,好痛……”
“砍吧!照这砍,麻利点!”
围城五个多月,终克晋城。此次战役,济水原、美良川、观龙亭、小平津、孟渡等大小战斗杀伤相和,加上汴贼内部的病患、失踪、处决、自食,损失超过七万。
朱温部署在河中的三万五精兵,万余在走投无路之下归顺,历次攻守、突围之中被毙六千多,最后投降的三千人坐诛。
行颍州刺史、中外诸军都指挥使、河中行营招讨制置等使、检校左仆射张存敬阵亡。
各地残余汴军大举撤离。十二月初七,曲沃镇将安国晏在退往怀州途中遭遇追杀而来的斡不台、赵恩,安部奋勇还击,突围到黄河岸边后,安国晏不治身亡,三千多守军只剩千把人狼狈逃回河南。
初九,王师步骑两万在陈熊、李瓒、刘知俊的带领下进逼济源县,济源镇将不战而逃。
十三日,王子美、萧秀率三万赵军兵临怀州城下。可能是张存敬战死的消息过于震撼,怀州亦不战而逃,李铎、石彦宏、陈令勋等部纷纷烧寨跑路;王、萧入驻怀州。
十五日,魏博武乙戟、田恒、阿史那高洋率马步军万人出新乡,犯河阴桥。
也是这天,圣人转正行陕虢观察使杨守亮为陕虢观察使,封长水开国侯,但地盘需自己攻取。
十二月二十五,天子旋军长春宫。至此,河中战役全面结束,汴人通过两次犯阙在河北构筑的侵略势力被连根拔起,河南州县风声鹤唳,诸侯皆震,平叛战争进入转折点,戡平朱乱得见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