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二年四月初一,诏抵太原。
上谕罢天德军、大同军、振武军。
天德军所领丰州被降为九原县,与理所西受降城一起转隶北地郡。这是国朝最小的藩镇,兵不足三千,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振武军,李国昌出逃后,衙将吴师泰为帅。未久,征其入朝。师泰不从,铁勒部首领契必彰逐之,因功持节。巢乱后,李克用上任河东,契必彰因曾数次讨伐他,复为克用所逐。是时光启二年。新上台的杨复恭派党羽王卞接任。赖两家交情,王卞当了八年,于文德年被召回。未得换人,朝廷与李克用交恶。战败后,振武被当成赔款给了李克用,以其将石善友为帅。
这次,振武军被废,辖下榆林重镇转隶新秦郡。中受降城、东受降城、单于城与大同军云、朔、蔚三州并入河东道。
李克用进太原府、云、蔚、朔、汾、沁、辽、岚、石、忻、代、中受降城、东受降城、单于城等州节度使,安北大都护,行河东、幽州元帅。拜司空。赐号扶危保运护国功臣。
但李克用却没一点喜色。
除了没有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底线。
踏上政坛,这些底线又是你的死穴和七寸。
在互相了解底线的前提下,在彼此容忍的范围内进攻、防守,试探、交换、博弈、妥协、利用,才不会从“各取所需”的斗争性矛盾演变为你死我活的存亡性矛盾;这是政治的逻辑。
就比如李克用的死穴——“经事两朝,受恩三代。誓于此生,靡敢失节。称帝立号,非仆深心。天下谓我何?篡非吾性。”
这是昭宗遇弑后他对王建邀他“主持大局”的回复。
可以理解为实力不济的装模作样。
加上这番话呢?——“君无常位,时移事改。即如周末虎争,魏初鼎据。孙权父子,不显授于汉,刘备微兴涿郡。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适逐鹿之秋,何惜冕服。”
翻译下:这年头,想称帝很正常,我也不是不想。以我的情况、身份,称帝不愧对谁,输了也不会背骂名,只是——“忝佩训词,粗存家法。”我有我的原则,底线。
也可以看作虚伪清高。
但通过这些可以看出大概性格——有野心,也骄狂。记好。感性大于理性。正如他说的那些话。不是不能称帝,也不是没想过,但种种心理负担沉重,克服不了。
以及道理他都懂,但就是不改,不听。
部下劝他整肃军纪——“经营无法,仓库贫穷。我若峻法,将士走也。俟富裕,再处置。”
让他修炼性格——“李嗣昭战斗不力。怒,笞嗣昭及符存审。”河东诸将,几乎都被他亲手暴揍过。
作为诸侯,被一时好恶、凡人爱憎、江湖义气左右,为大丈夫名声所缚,儿女、家人、朋友、恩仇、部落…太多放不下,缺乏政客最起码的阴险狡毒,尤其晚唐五代这个社会,这是李克用越混越拉垮的根本原因。但也是这种性格,使得河东非常团结。福也?祸也?
圣人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采纳刘司徒“把他高高捧起来”的建议,将他兼并的地盘给予正式确认,合法化,授三公、元帅、功臣号。
这也是李克用现在默然不悦的缘由。
被拿捏住了。
着实没想到会被女婿勘破内心。
这道诏书一下,李克用顿时被逼到了墙角。
加官进爵、推恩示诚无法控制小人,对君子、大丈夫却足够致命。价钱、利益到位,小人可以像妓女那样轻易出卖、背叛自己的贞操和某种东西,而后者做不到,或者说,很难。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不外如此。
吃了这么個哑巴亏,李克用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李妙微、李存勖静静跟在身后。
李克用的背影明显不似从前挺得直了,有点驼,步履也一瘸一拐的——他有慢性病和抑郁症。后世从光化元年(898年,也就是三年后)开始,从来打仗都是自己上的他全是派大将。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小黑屋,谁也不见,一关就是许多天。
好几次李存勖都差点超到父亲前面,被李妙微一把拉住。
“阿父,姐夫待阿父可真好哇。”见老父、二姐都不说话,李存勖说道:“元帅,只有汾阳王、李临淮几人担任过。要不我也入朝吧?当中郎将,就像季父(李克用二弟,李克让。入朝为金吾。广明元年守潼关,兵败巢贼,为僧人害)那样。”
李克用呵呵一笑:“三郎才多大点人。整日痴迷音乐,还中郎将……”
李存勖小手一叉腰:“君子博学,岂有罪乎?儿《春秋》也研读得好,骑术也不次二姐。”
“厚颜无耻!”李克用扭头朝着李存勖狠狠呸了一口:“我十三岁一箭双雕。”
李存勖撇了撇嘴:“但阿父十一岁不懂音乐,不知书,不如儿也。”
把独眼龙气得抬手要打,可抬手比划了两下,就又作罢。
一是不舍得打,二是说的也是事实…
李克用心中轻轻叹息。
三郎过人聪慧、才学、胆略,活泼豁达,不输吾思,元服后能再有几分自己的慎独、女婿的坚韧、谋虑、小心,当为蒋济(李克用熟读汉书,三国志,言行常引经据典)之材。可惜这份打不转的顽劣,不知成年后是否会有变化。
“大人可是欲从诏?”李妙微问道。
“妙微说说。”
“儿意属。”李妙微回道:“观姐夫言行有情有义,一诺千金,智勇不困于所溺,已非从前昏人。朝廷在他手上复振,圣唐三兴之势已成。此虽人力,亦天命也。不可违。且,彼若能为成王、晋文,大人为伊、衰又何不可。况我父子数代平庞勋,扫巢枭,正先皇,婚昭阳,致姐夫今日冠冕明堂,实已伊尹。”
李克用沉默不语。
李妙微见状,慢慢跟着,继续说:“昔大同兵变,程、康、薛诸公所求,趁机造富贵、功名而已,非反也。二者在藩可得,在国亦可。使阿姐没嫁长安,圣人猜忌我如故,自是拥兵保藩。如今阿姐位尊贤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姐夫与之举案齐眉。在极也平安,身体健康。俟年长,资质不差,以淑妃家世贱弱,我军力之盛,阿姐受册二圣在于必矣。在此之前,大人但修臣道,为外援即可。他年姐夫晏驾,在极即位,我家与太原文武谁不飞升?何必逐鹿,行此徒受百世之骂而前途渺渺之事。”
“我也这样想过。”李克用叹道:“妙微不知人心险恶。当初朝廷有求于我,就差把我表为金日磾。既安之后,宰贼张濬之辈骂我石虎、慕容垂、安史。如男求女,伊始无不甜言蜜语,一得手便二三德。朱贼尚炽,圣人望我。我兵强马壮,圣人畏我。当然对吾思百依百顺,对我优容。待到天下粗定,恩爱去矣也难说。一时如此不等于一世如此。况且以我军势他敢立代么?即使外孙践祚,会放心我这外翁么。权力相争,自古多少萧墙祸。”
听得此言,出于先圣曾负了父王,李妙微下意识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夫挂上了一副狗男人印象,将其视作单纯利用姐姐的冷血汉。
“真是可恶至极!”李妙微恨声怨怼道:“难道他还图谋卸磨杀驴,把阿姐打进暴室冷宫吗!哼,莫非以为莪刀——”
唔,小姨子可真像外舅。
“住口…”李克用稍作色,旋又舒颜开来,不愿责怪,毕竟妙微年只十六。继而拉着李妙微、李存勖在河边坐下,自顾自说:“多得是出尔反尔、天生坏种、袖里藏蛇、看人下菜碟。军府、朝堂也不例外。今日歃血为盟,明日事遂,他见你无力持有地位,可能就会反口毁约甚至背后一刀。罕之与全义‘誓同永休戚’,结果一见全义软弱,动辄轻凌。我们若没实力,也别怪吾思被疏落,在极当不上太子。”
“不意皇帝也与凡人一样势利眼,藏得深而已。”李妙微当即讥笑:“父王还受诏么。”
李克用踌躇不答。
接了,就又欠了恩情,要还的。让他恩将仇报就同指望李茂贞、朱温之辈知恩图报荒唐可笑。就又被打上一层忠臣烙印,日渐不得自由。
理智告诉他跟着女婿一条路走到黑、当真忠臣是最好选择。
不然怎样?
猪儿进爵云中子,军府不知多少人眼红。存孝得授邓州防御使,被嗣源、嗣昭几个当口头禅。几次勤王回来的部队,时常有人嘀咕入朝好。人心在变化,至少沙陀籍军士如此。这是吾思嫁给皇帝之后不可避免的,皇帝成了婚戚,沙陀三部对他油然而生亲近感。
其次,朝廷在一口一口恢复元气,现在不靠他都能和朱温打得有来有回,对诸侯的影响力、控制力也在与日俱增。河北,打一个跳出来一群,成德还抱了女婿的大腿,也不好搞。
总之,争霸、开拓变难了。
继续兼并的结果只会是某天被忍无可忍的女婿归类巢朱。
最关键的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各种暗疾怪病,越来越不支持他当牛马。
何止他。
前泾原节度使张钧恶病已薨。王重盈被弑杀前好几年就卧床不起。拓跋思恭这会也缠绵病榻。圣人才二十八,白发把枢密使、洛姬数得无声落泪。
要让那些眼高于顶的杀材追随,要坐稳屁股,代价太大了。
但他们还算好的。
李克用十五岁下徐州讨庞勋就开始冲锋陷阵。当上大同军衙将后又多次出征,那时还不满二十。
段文楚之乱。暴雪强攻遮虏平,奇袭岢岚军,洪谷死战曹翔、李俊,游击忻、代,流亡鞑靼。
之后,石堤谷败黄邺,良田陂败尚让,东渭桥追巢,望春宫败林言。泽潞平方立。太康败尚让,开封败黄邺,封丘败黄巢。沙苑战朱玫、李昌符。黄花堆,天长镇……
二十多年打了多少仗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身上陆陆续续拔出来的箭头有两百多个。
河东节度使,说当就当么?
而且,外孙都喊娘了!
贤妃几次在家信中邀他入朝看外孙让外舅的争霸斗志颓了许多。
但李克用还是颇为不愿。
因为受过伤,对圣人有猜忌。
野心未死,有太多放不下。而且他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这年代,特别是他这种处于食物链顶端的武夫,说没想法,纯骗鬼。他想兼并河北,想当诸侯王。想永远自由自在,高唱敕勒歌,不被任何人约束。坐拥河东,不拼一把,念头不通达。
人生能有几回搏?今生不搏何时搏?
但对宪、穆、文、懿列圣的负罪感又克服不了,害怕连累家人、部落、被悠悠众口唾弃、女婿的人情没还、祖宗遗训不能不顾、造反非愿……种种心理负担也在纠缠。
真的是痛苦!
道理都懂,抉择、执行如何这么难?
唉,知行难一是凡人啊。
“三郎?”李克用看向捧着脸望河的李存勖。
一旁小姨子见机快,看李克用表情折磨,把袖一展,用一种煞有其事的语气猜道:“大姐我最熟知不过,素不假颜色。岁来尽在信里说好听的,料已被圣人迷昏了头,胳膊肘全拐给了丈夫。我辈又没接触过,谁知其人如何!父王裁断不专,都是因为对圣人不够了解。让儿与亚子客行长安些时日吧。长则三月,短则一旬。顺带给将士们赚一批粮食、财货回来。哼,姐夫总不可能让我空手走。”
“啪!”李克用也不说话,笑眯眯地,和李妙微击了个掌。
李妙微站起身,捉住李亚子的肩膀和弟弟比了比个头,略带失望的摇头:“好个小矮子…算了,我带廷嫣。”
“二姐!”
李克用别过头站起来,略驼着背,像种树的郭橐驼,沉默的走了。
姐弟俩停止了打闹,麻利地一左一右跟上,李亚子刚想搀扶,被一脚踢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
“蠢汉!”李妙微骂了一声,把李亚子揪到身后。
李亚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爷三晃悠悠漫远,路过的军士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