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三月,灵武依然风雨微冷,但平民见得已有蛇虫出没,开始着手准备生产。太守成汭也从三十一房小妾的肉堆中爬了出来,撑着虚弱的身子投入工作。主要是在理所巡视,看看有没有好吃懒做之辈,春耕进度。
圣人对春耕很重视。
景福以来数次用兵连徭役也不强制,都优先征发商贾、豪门仆从、刑徒、和尚、无赖子之类。至于诏关辅诸郡督农,更是有十几次了。
官吏们非常配合,卖力。
无它。盖因去年圣人变本加厉:一地但凡发生一次人相食,守令就要下狱。按他本人的话说就是“我只看这个”。这个干不好,别的干得再好也没用。
太守也怕武夫挨饿,在荆时最用心农业,调任北地后失去了压力,又自恃圣人不敢真拿他这马骨怎样,因此无心政事。然则王命急宣,最基本的样子得有,农商恰好也是他感兴趣和擅长的事。
只可惜成汭的脑子和身子已经被女色掏空了,骑着马刚走出城门,就汗水一颗一颗往外冒,扶着昏昏沉沉的额头,感觉要坠马:“我为女人所害,竟如此羸软……把我甩到温柔乡,以安逸杀我,圣人用心险恶。后宫仙女三千,还比我的妻妾美貌有才情百倍......他必走在我前头。彼时击鼓弹冠,出此移镇恶气。”
并辔而行的宾客公孙寔听到,勃然作色,拉住他的马:“陛下何负成公?前朔方节度使韩遵叵测,坐观朱贼犯阙,事后诏下叱责。军府惧,遂执遵斩之,覆其一家!”
成汭一脸生无可恋,闷闷不乐。顿了顿,唉了一声:“算了,先来顿烧烤。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未必。”说着就报菜名:“稚鹿、韭菜、马奶、酥、羊、柘浆、老鳖……”
公孙寔气得叫苦不迭:“天耶,何消沉至此!”
成汭听了,沉默了一会,叹口气:“罢了…先打一卦。徐道士,再为我问问鬼,今生官终何职,寿终何年。”
努力却得不到、等不到回报的蠢事,他可不做!
骑从的徐道士翻下马,问鬼路边。
成汭缄默其口,强打起精神严肃以待。
没一会,徐道士的表情变得凝重,嘶声道:“怪,曰奇怪……”
成汭眉毛一竖,顿时紧张兮兮:“鬼、鬼说什么?”
“鬼说,事上不纯,子女皆反。反之,当为辅政,梁王之从龙,寿可八十八。”
“啊!”成汭骇得脸色煞白,听到后面又不禁转而为喜,连忙追问道:“哪個梁王?朱全忠?难道圣唐终为此人所代?”说着痛苦的一拍马背,仰天长叹:“我就知道,应该比冯行袭入汴的。李挺、郑准、卢延让误我!我真傻,真的,听了三贼的谗言。”
旁边的公孙寔捂着脸:“此梁王,萧子也。枢密使姓赵氏,讳如心,天水人。得政阳,赵妃爱之,故寄养于长安玄都观李道士、萧女冠等人,希图法术庇佑。观中与民间谓之萧子、孤氏、李家人。满得周岁,封梁王。”
公孙寔这么一说,成汭愣了一下,才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原是圣子……我道朱全忠这狗贼!萧子还是孺子吧,鬼如何把我官运、寿命说到他头上?”
公孙寔奇怪的看了主公一眼。
堂堂太守,对朝堂、宫廷漠不关心,最起码的了解都无,还整日念叨什么三公!
“枢密使最受宠信。圣人每外出,必以家务、朱批委之。枢密使神思精敏,坐院值机,奏制状言,无所违漏。帝倚重而深爱之。其服、嘉、恩、辉、寸各兄弟也立功匪少。朝野称有卫氏遗风。如果不入歧途,萧子元服后被立为太子的可能很大。鬼这么说,倒也准确。”
成汭将信将疑。下意识觉得二人是在籍此劝谏、取悦他。萧子才多大,谁看得出来!但鬼的话他又没胆否定。改天找个陌生方士再问问吧。若真有望宰执天下,这个太守得好好干。
年代就这样。
王建被和尚相了一次面:“不得了哇,你有道光从天灵盖喷出来,年纪轻轻就有一身横练筋骨,简直百年一见的练武奇才,维护世界和平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王建转头就按贯口参军。
幽州节度使刘总被“鬼”吓疯。高骈以方士治吴。成汭也是个神学、修仙狂热者。后世晚年天天和妖人厮混,几次喝“仙药”——“濒死而复苏”。行军打仗也必问鬼。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果然,问完鬼,暂时觉得有奔头的成汭也不闹情绪了,抖了抖肩膀,一甩头,潇洒夹马冲出,指了指道边的黄河,又努了努城垣:“可知灵州渊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中可居之土是为洲。此洲因大河之水虽涨跌不定却一直没被淹,故孝惠帝时始谓灵洲,建灵洲县,属北地郡。灵,灵动也。屡经北朝、今上变革,是为今日灵武县。少时只在书中读到,没想到某一日会从青州辗转荆楚,又漂泊至此,做这孤城太守……世事无常呐。”
“成公博学,寔不及也。”公孙寔赞扬道。
“哼哼,那是当然,吾武士世家。若非年少轻快,杀人犯法,被迫流亡他乡,淄青节度使是我也说不定,可恨落到王师范竖子手里。唉,他老子王敬武几代人,还不如我成家呢。”
千骑卷平冈,马蹄所过,成汭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看,那沙渚上的茂密桃林、李林、桑林便是赫连勃勃的离宫遗留。”
“沧海桑田,竟至于此。”
“以五百岁为春,此大年也。我辈欲与之匹,可谓悲乎?徐道士,让你搜罗的修仙术找得如何了?算了,先不提这个。”目光所及,成汭收起了逍遥飞扬。
暖阳下的宽阔农田里,随处可见弯腰、抬起、弯腰的黝黑男女。有自耕者,有被叔嫂、家僮、和尚领着的庸耕者,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挖着,刨着……扎辫子的党项、吐谷浑、突厥,蓄发的汉人,清一色的衣不蔽体,死气沉沉。都大唐了,居然还有用石镰、木镐的……
离得近的田埂上,一排排的皮包骨孺子坐在上面踢腿。看到太守仪仗,纷纷遁入草丛。
成汭勒住缰绳。
他也曾有一番豪言壮语。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路见不平一声吼。他也曾有一幅展望。大庇所遇寒士得欢颜,保一方小康。但没过几年就……
“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北地郡得天独厚,其实还行。”公孙寔解说道:“隔壁新秦、庆阳二郡,天时一差,汉人、杂胡无不卖儿卖女,熬野马皮,扒盐泥,景福以前还动辄被武夫打草谷,或强市其畜马,逮走充军,惨得很。”
“还有使石器、木镐的,这也叫还行?”成汭嗤笑一声,马鞭指着自己:“我辈难道是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蛮子?还是活回了商周?这不卖儿卖女就有鬼了。在其位谋其政,别人才会服你,这是我当逃犯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韩遵这厮篡位数年,就是这么治朔方的?”
铁器都拿去供军了,民间自然缺乏。
幽州军能把治下百姓折磨得用泥土铸钱。
用石器,那都是小儿科了。
“还有,凉、灵、夏、晋缘边地域一向不缺牲畜,仅朔方一隅,骆驼、牛、羊、马各种存量不下五十万匹。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自辔耕田?”成汭又开了个眼界。
公孙寔默然无语。
自耕者的宅地面积不够。
理所附近的牧场、草场面积有限,军府要养战马,开训练场,育马,大地主再占一部分,就不剩多少了。离得远的地方倒有空场,但如果放牛一来一往需要一天、大半天,得不偿失。
就养不起畜力。
不如租,不如借。
后世八十、九十年代,农村也多得是自己套着绳子耕地的老头、孕妇,几家人划分时段共同供养一头畜力也是普遍现象。
“这些庸耕者,都为谁庸耕?”成汭又问道。
“主要是衙兵、衙将,产出不给军府上税,以反哺镇内财政,亦不给圣人上供。”
成汭傻眼了:“圣人不是收复了朔方吗,我都能来做太守,他为何视而不见?”
这…
三万多朔方军,圣人只吸收了一小撮愿意入朝的。剩下的,有造反可能的,圣人暂时也不想招惹。不光朔方,除了被暴力灭亡的岐、邠、同、华,前泾原、夏绥、天德军、凉州、邠宁、鄜延也是这个情况。要对他们搞什么还田、上税,先做好关中大乱、五谷匪的准备吧。
成汭的脸垮了下来。
“一部分是自耕者自雇的。一部分是僧道。军府只得加重盘剥,于是更多庄客、佃户产生,依附武夫。”
“何来僧道?”
“呃…”公孙寔语塞。
因为信佛、修仙的人多。
——光启中,传授盛光降诸吉祥道场,法师归我府,遵乃于鞠场结坛感应。
——相公广造佛事,虔具道场。
——兵燹炽兴,所以严敬佛。
这仅仅是韩遵在的时候。
“这帮该死的秃驴、狗道士。”成汭微微喟叹:“灵夏之人也是能忍,换我,早反了。”
这么一个肥沃河原、渠川发达、湖沼湿地遍布的塞上江南如此萎靡,不得物尽其用,实在可惜。
俺要是为此在这得罪了那帮鸟人,圣人可得为俺撑腰呐!
“主公,多事之秋,平叛方酣,不宜作为。”公孙寔看他表情变化,劝说道。
“得了吧!什么狗屁武夫,老子又不是没屠过!我能孤身招募亡命夺秭归,逐蔡贼,把十七户的江陵府变成百废俱兴的乐土,在北地也做得到。此刻起,戒酒,戒…色!”成汭咬牙道。
“遣使,报与圣人!”
“一,授我兵权,团练使即可,准我自行募兵万人,由朝廷提供军需。光靠莪这一千多亲兵,只能保我不死,当个傀儡。”
“州县官不够,吏太多。需派官,至少五百。”
“可将州衙的司法参军剥离,单设司法使,总管州县法务。”
“……”
“徐道士?再问问鬼,圣人会不会答应我?不答应我就懒得上奏了。还有,某年某月会有贼胚作乱?也问问。一个荆州、一个郡就这么恼火,也不知圣人怎么过来的,他活得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