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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野猪岭之战二

七月十七,无定河南岸,圣军大队,正在集结成阵,源源渡河。

在对岸敌军的视线里,晨风吹散薄雾后,被踏得狼藉不堪的泥泞河滩只是袒露在人山人海的军兵脚下。

无数紫黑、红衣、白衣军人整齐而立,一边大口撕咬醋饼权当早饭,一边穿甲挂箭。搭设浮桥的器材和民夫工匠从其中钻出。

再后面,又是一排排钢刀长枪。沧州兵、魏博兵、成德兵、汴兵,突厥人、回鹘人、吐蕃人都已经负甲上阵,环绕着一座土堆子,仰看着上头李皇帝挺拔的身影。

密密麻麻的将官,只是等待着号令。

少顷,只见那人一挥手,土堆上百面鼓便隆隆擂响。

我的士兵们,前进。

几十名旗牌官,对土堆下转译出清楚的旗语指令。

立刻,河滩上传来一阵利落的叱喝:“二三子!前——进!”

军士们乱哄哄的回应:“士兮,前进!”

“击破李弘道,倒拔统万城!”

“杀他爷!抢他娘!”

鼓噪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折平罗甫胯下坐骑直甩脑袋,颠得他身子起起伏伏。

“我的个弭药……”折平罗甫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擦了把额头冷汗。是不是不该蹚浑水?而身后部下,喧哗渐起,阵脚动摇。

很快,对岸开始抢滩设桥。

“大人,我们跑吧!”小头人急得不行。

“莫慌,再看看。”折平罗甫观察着。只见大群骑兵沿着野猪岭河湾上下开赴,如同下饺子一般分批、有序踩滩,拿马槊在水里捅了又捅,丢下一个又一个沙袋。

“沙袋不够了!下尸!”负责道桥的都点检朱瑾大喝。

接着,由民夫、光头恶人组成的人群扛着、背着、拖着前番历次战斗杀死的敌人走到预设渡口,将提前开了膛破了肚的尸体丢进河中。

尸体渐渐猬集下沉。

很快,野猪岭河湾里满满的全是沙袋、杂草、舟船、竹筏和人马尸首涌动翻滚,黑压压的头发和血水被江流扯得一丝丝,一缕缕,在水波上荡漾流动。

“咔咔咔!”第一座浮桥快速蔓延。

赤膊军人们嘴衔刀,肩抗板,在河面上跌跌撞撞,快速铺设。

折平罗甫右眼皮直跳,不少部下开始恐慌。

“投尸断江啊。”

“太可怕了,唐人太野蛮了!”

“他们开始渡河了!怎办!”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

“杀杀杀!”怒吼声直冲无定河北岸。

折平罗甫心头砰砰跳动,周围部下抓着兵刃的手指都在发白,不知有几张嘴巴在喃喃出声:“贼………势……滔……天!”

灵贼们还好,稳如老狗。

但诸如熟沧、睡霓、女友杀诸部蛮子,蓬头垢面的一个个就小脸煞白了。

放百年前,两方经常交手,见得多了脱敏了,虽然经常一照面就被打崩,但还有肉搏的勇气。

可现在,新生代的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五代那会康福上任灵武,途径青岗岭见到数千帐吐蕃,领着护军杀去,吐蕃人转身就跑,可想而知废物到了什么地步。这会,折平罗甫也想掉头就跑,看了眼李弘道那张毫无表情的大胡子脸,忍住了。

“管好你们的人,若是见敌自溃,先屠了你们!”李弘道扫了一圈各部头人们,冷笑一声。

勒马出列望了望,一指立在对岸土堆上的李皇帝:“前番咱们被半渡而击不得成功,没去找他,就该烧高香,还敢送上门来!节度、衙兵哪里有种,能打皇帝者为之!一心指望朝廷施恩,根本就不配获得自由和权利!”

李弘道一抖披风,挽弓如满月,所有的杂念凶悍都随着这一箭喷涌而出:“杀死他,入长安!打进长安城,人人当都将,个个奸皇妃!事若不谐,各自亡命去也!传我命令,迎敌!”

人群哗一下骚动起来。李弘道如此,他们这些小杀材还有什么好说的?大伙既然站到这来,早就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众军大喝一声:“杀死他,入长安!”

话音未落,西南方向的原野已经有大群轻骑兵从浅滩涉水先头登陆。

他们以松散的队形驰骋着,集结着,铺天盖地,沙尘滚滚。

“嗖嗖嗖………”乱箭齐发,蝗虫一般划过天宇扑杀而来,竟是没有丝毫停顿,上来就要开打。

看来,他们的任务是要掩护正在渡河的大军。

一波箭射完,带兵大将万岁蕃军司总管崔伽护一夹马腹上来骂道:“尔辈身为边军,百年荣耀之师,不思戍边卫国,反而勾连异族造反,岂不知洗城之罚吗!”

“洗的便是长安城!”李弘道抢过身边军官的号角甩给韩逊:“你来布阵!”

说完一操槊,率先冲了出去。身后,两千朔方军骑士和三四千蕃部马兵大喝着催马跟上,直直向云集在不远处的崔伽护大队扑去。

“换个能打的来!”为首的李弘道一瞪崔伽护:“说话一股毛锥子骚臭,来个真武!”

“操你娘!”崔伽护怒不可遏,不肯在人前丢脸的他挺身上前,在蓄势待发的两军阵前厉声道:“真不真假不假,你来试试!”

“我来!”副手郭猛提斧飞出。李弘道正待单挑,只听身侧也一声大叫,他定睛看去,却是都虞侯周怀光。李弘道大笑,举槊吩咐道:“给他呐喊助阵!”

倒也不像影视剧里双方还一定要问个来路,郭猛挥斧便砍。

周怀光挥槊迎战。他曾在龙尾陂之战担任一路突击使,武功了得,与郭猛缠斗几个回合显得轻松写意。但时间一久,便有些吃不住劲,每一斧砍来,从槊杆上传回的力气都让周怀光虎口发麻。

见郭猛呼吸不改,周怀光顿时心生退避。

“汝是甚么人!”

“侍卫亲军司指挥公事,华阴郭猛!”擦肩而过,郭猛劈头暴斩。周怀光举槊截停,却双手一失力,槊杆被劈成两节。身后大军见状,破口大骂:“臊皮货!”

李弘道见周怀光兵器失利,急忙来搭救,崔伽护同行的王彦章、刘知俊、水无生、张仙、杨癸、郝祚、阿史那洛雪等将见状,也尽起麾下杀上来,两股骑兵宛如高速公路上的特大车祸砰砰砰狠狠对撞在一起。

甫一接触,数十骑就落马,被无数双蹄子在泥泞中荡成粉嘟嘟的齑粉。

“杀!”王彦章怒吼一声,铁枪端在手里,直接迎面串了一串葫芦。

五个只披了皮甲甚至没甲的蕃部马兵就这么被他透心凉,前心贴后背一个顶一个,最前的一个几乎和王彦章来了个嘴对嘴。

“唰!”铁杆子一抖,五尸飞出。

轰隆隆…………雷鸣般的马蹄声之中,转眼间,两个锥形阵已经完成了一次对冲,交换位置。

崔伽护军减员三成。

灵贼减员一半,甚至更多。战场中间的空地上,两方骑卒人马尸首横陈一地。有的层层堆起,有的成了烂泥。什么死状都齐全,旗帜兵甲撒了一地。失却主人的坐骑在战场上或踟蹰独行,拿鼻子拱尸,或飞奔如雷,逃离战场。

李弘道披头散发阴狠地扫了一圈,正待交战第二个回合,只听到身后阵阵吵闹,回头一看,顿时勃然大怒。

熟沧氏跑了!

女女梦乐氏也趁他不在,领着部曲疯狂逃命。

好啊,他千防万防,这帮怂人还是跑了!

“杂毛蛮夷!不足与谋!”李弘道破口大骂,抄弓便射。哪里拦得住?蛮子一乱起来根本就是弱智。见熟沧、女女梦乐跑路,睡霓、女友杀、尼中诸部也按耐不住,纷纷大乱。

“哈哈哈哈!”崔伽护不禁大喜过望:“靠这种人还想入长安?我入你娘的毛!”

“将士们,冲杀起来,擒拿此贼!”崔伽护一马当先,咬牙切齿。

“杀,一个不要留!”郭猛挥槊钻入敌阵。

隆隆隆隆……对方数千骑抬起血红的马槊,再次蓄势对冲。

眼见大事不妙,李弘道再不回顾,几乎撞着自己士卒就朝步兵大阵逃!

看到李弘道第一个跑得飞快,朔方军骑兵大骂之余,一哄而散。没来得及逃的蛮子乱成一团,有的追随,有的要投降,却不敢下马,对着冲上来的崔军大吼:“俺投降!俺投降!”

“杀!”马槊清一色前举。

“噗噗噗”刀枪入肉声和尖叫响个不停,溃兵们不分蕃汉,只要被追上,就是成片被割麦子一般从马背挑落。

鲜血飞溅,草地上血流成河。

“呀!”身披重甲的灵贼骑士被王彦章一铁杆抽在脑袋顶上,当场毙命。

“嘭!”又是一杆横扫,力道奇大无比,一排蛮子被拦腰打倒。

没一会,除了逃走的两千余,余者四千余骑尽数被歼灭。

这个时候,崔伽护才大呼小叫的收拢部下,一边喂马,一边吃干粮喝水,搜检伤亡拖到后方,一边重新形成阵列,虎视眈眈地盯着黑压压的灵贼大阵。

“圣人在哪里?”他环视左右。

此时此刻,早已披头散发的崔伽护望上去已经全然一片血色。淅沥沥滴血的头发,红艳艳的脸上挂满碎肉,眼球的眼白也被溅血染得猩红,活脱脱一个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

“还在那里!”张仙抬槊一指那土堆。

崔伽护揉了揉眼,就看见野猪岭河湾当中,漫山遍野的步骑蹚过无定河,踏上河滩,爬上土陂…………而这厢河滩上,已然聚集了上万兵马,盾牌林立,长枪如林。更远处,李瓒、司马勘武的两万大军也在缓缓靠近。

“哈哈哈………”崔伽护马槊一顿,仰天大笑。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父亲老矣,晚年到处奔波,屁事没干成一件,郁郁而终。

在蜀中的大哥,至今还没折腾出个甚么。这崔氏门第,圣唐国祚,还要靠自己几个来振兴!

“我看了,你是忠臣。”他回头斜瞟了王彦章一眼,冷冷一笑。

王彦章回了个礼貌的微笑。

你说了算?

崔伽护甩了甩头发,轻蔑道:“我们崔家为你说句话,抵你苦读十年书!”

那便好。

你们去争功名富贵罢,俺却只要天后无恙!

不为位兼将相,只为在这乱世守着你长安长乐。

圣人呐,你可得好好待她啊!

“各自歇息!”崔伽护往灵贼大阵一指:“鄙人没大碍,还能骑马砍杀。且在此看着这帮孽种,保卫大军渡河。等大军到位,便擒了李弘道,省得他还能聚啸宵小碍人眼!这次将这帮狗东西,彻底击垮!”.

*********

不知道多少种滋味,在啃咬着李弘道的心。

耳边杀声掠过,万般情绪,到最后只合流成一个念头。

败了,败了!

虽然只是骑兵战败了,蕃部跑了大半,还没到绝处,但想取胜,却不知道究竟要走多大的鸿运!

要知道,他这次是本着狮子搏兔的原则开干的,然而从无定河拉锯到拔营李瓒,却无一例外全撞了南墙。

这会眼看着讨伐军主力将至,被崔伽护和东北方向的两千具装重骑盯着而不敢到河边交战的李弘道焦躁无比。

不是一抬头怨毒地望着那些军兵,恨不得单骑上阵拼了算了!

但理智告诉他,意气用事没用。

狗皇帝并不是可以轻松拿捏的废物巢军。

“都说他女人搞多了,肾虚……………我却看他精神得很!”盯了盯土堆子,李弘道狠狠一拳打在地上。

狗脚朕,真狗脚………

千万不要被我入了长安,否则定亲手给你灌下毒酒,再好好爽一番你那一堆娇妻美妾,以泄此番之讨。

这么咒骂宣泄了一番,李弘道长身而起,道:“去催高宗益、拓跋流风他们,怎么还没到?统万城离这有十万八千里吗。再拖沓,他们自己去打,去守孤城罢,我辈舍了灵武不要也无妨,刀在手中,路在脚下,哪里去不得…………”

“诺。”

这仗真难打啊,再试一上试吧……

午时,圣人主力在无定河北岸越聚越多,估计大半都到了。在两翼上万骑卒的保护下,开始有序休息、进食、排兵布阵,准备进攻。灵夏二贼的探子也几乎全被赶了回来。无定河面被马蹄踩得水四溅,还有王师在猬集,土堆上的那个人也不见了,被殿前军拥着过河。

大河两岸人叫马嘶,除了偶尔能听到厉声叱骂,李弘道这一队人马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淹没!

大约将近下午两点的样子,圣人终于也看见高宗益、马廓、梁晟、拓跋流风、仁福、野利刀、舞疑信长、洛溺广贞、姬伽平忠、灭嵬保保等人领着十余万乌合滚滚而至。

这个点才到,也是慢得可以。

战斗的运动速度,和军队的素质、训练水平高度相关。训练不够的人马,走一会,就乱得不像样,得停下来整队,完全快不起来。

“衣冠不整,队形不齐,兵甲五八门,铁甲率……三成不到。“新一个土堆上,圣人站在战车上眺望敌阵,冷笑道:“看得我想笑,就这水平还敢来,谁给他们的勇气?灵贼?”

“陛下不要轻敌。”赵嘉提醒道:“党项茹毛饮血,凛阴阳之戾气,女人都能上阵作战。昔讨黄巢,拓跋部数次野战。虽未取胜,但也足见他们勇气还是有的,否则这番岂敢造反。”

“我没轻敌,客观评价。”圣人平静道:“现在有勇气,叫没见过世面,还以为跟自己内部部落冲突一样。等一会砍杀起来,一次丛枪就是几千条人命,还能心不慌,那才是有勇气。”

说完,转身用脸测试了一下风力。不大不小,还没到西北地区能卷起大量烟尘、让局部地区昏暗的程度。不过看天色,太阳阴了,半边天在酝酿乌云,风力变大的概率很大。

未时末,两军各自列阵完毕。

随着一通通鼓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大军不动,两军负责排队对捅的骨干部队开始相向而行。

距离越近,气氛也越凝重,双方都渐渐变得很安静,紧绷着心情。

大约两百步的时候,两军不约而同停下,各自进行老生常谈的短暂休息、整队。叛军那边不清楚,圣人这边甲胄率是满的,加上一身主副装备,走起来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而趁着这个空当,高宗益则领着一干将校打马走出进行例行骂阵,想让圣人破防,失去理智。

“李晔!”高宗益冲着讨伐军大声喊道:“四镇上京、朱温犯阙、李克用犯阙,这些事还没有让你吸取教训吗?今日便俘虏了你,届时为你选一群党项美人婚配,在塞北城看雪到老好了。古来还没有被臣子、敌国抓过的大汉天子吧?唔,青衣行酒是一个,哈哈,让你也加入!”

说完,叛军便配合发出哈哈大笑:“活捉圣人!青衣行酒!”

圣人破没破防不知道,将士是有不少火了,当即就有数十将官、一大帮士卒请求立刻开战,给这个杂种一点颜色看看。

萧秀拔剑冲高宗益等人反击道:“夏贼!太宗接纳党项时,你的祖先还只是羁縻刺史,先君封思恭夏国公,持节关北,赐姓李氏,位尊方面,这是何等的恩德?还有定难军,建藩百年,朝廷哪里对不起你们?尔辈不思报效,反倒合流作乱,同谋弑君。”

“这等厚颜无耻、狼心狗肺的歹毒禽兽,若不遭受灭绝种类的屠城惩罚,王道何在!正义何在!”

高宗益只是冷笑道:“我等不反,不服昏君耳。李晔小儿擅敢祖制,杀人如麻,哪有这样的天子啊?兼好色如命,让宫女不穿衣服在宫里走动,劳作。动辄威逼妃嫔、女御自相奸淫,以此为乐。掳掠人妻人妾,母女同欢,还和同族李氏女和自己的姑婆、嫂嫂通奸…………这样的荒淫,便是桀纣,也叹为观止。”

嘶,所有人都没想到夏贼会在阵前如此大尺度开喷。

李皇帝左右的将官顿时个个涨红脸。

赵嘉更是当场红温,心中大骂这高宗益匹夫竖子,毫无保密意识,就算是事实,也不能——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啊!

“你给我住口这番污言秽语!”朱瑾直接大骂打断:“圣人是什么君主,我等大臣还不知道吗?你休想无中生有!圣人洁身自好,从不沉迷女色。当朝的几个宰相,都可以作证。”

“放箭!放箭!”有军官焦急大喊。

再给这帮贼人说下去还得了!

想让圣人被气晕吗!

“你射我也射!”这边乱箭齐发,那边高宗益也挽弓大吼道:“昏君吃我一箭!”

野猪岭大战,就此白热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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