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祭旗开拔,上午又扎下营地,下午、晚上犒军,敲定随行的禁军家眷。
不随行的家眷,将禁军兵卒下发的军粮、麻鞋、夹罗战袄带走之后,剿匪大军也就此歇息。
第二天一早放出探马,大军正式开拔后,禁军士卒的气象,便跟头一日祭旗开拔之时差了许多。
如今正月刚出,黄河河面的冰层依旧可行车马,许多禁军的士卒,却只是草鞋单衣,胸前挂着范阳笠,顶一袭黑巾,便要踏上战场。
“二郎,拔营之初,先出探马先锋,乃是大军行进的根本。
探马先锋,除沿途探路的斥候之外,还有军中文员联络各处州县,筹备大军驻地跟粮草。”
李鄂正在看着禁军士卒的窘迫,一旁的杨志以为他不知道为何要先放探马,便解说了一下。
“杨志哥哥,冬日里,西军也如此征战么?”
骑在马上以手中马鞭,指着禁军之中,草鞋单衣的士卒,李鄂如此问到。
“呵……
大差不差。
大军行进,一日不过二三十里,行军之时不会冷,落营之后有毡帐、篝火、足食,也不会冷。
再有,大军行进难免遭遇瘴疾瘟疫,对许多士卒而言,开拔即是人生陌路。
好一些的衣饰,自然要留给家眷。”
扫了一眼以胸前毡制范阳笠保暖的禁军士卒,杨志说这些,并不显得沉重多少,这只是宋军常态而已。
禁军士卒,起码还有毡帐、篝火、足食。
换了厢军,可能只有篝火了。
“哦……
哥哥且与洒家说说这大军行进的细处。”
听杨志说的轻巧,李鄂就知道这是宋军常态了,扫了一眼满脸苦逼相的禁军士卒,他也摇了摇头。
似这等待遇,靖康之时不散去,而是顶着金贼守城,才该是天打雷劈的货。
冬日里就这待遇,金贼来时,不帮着开城门,就算他们是国士。
当然,若从皇帝到官员都是这等待遇,话就要两说着了。
按下心中不平,李鄂便跟杨志一起,从大军派出斥候,到拔营整备行军,事无巨细的摸索了一遍。
高俅所领虽说是步卒,但也有两三百马军甲士充为中军。
除了马军的战马之外,两千步军之中,驴骡这类大牲口也有几百之数。
大军开拔之时,除了军中之粮外,禁军士卒每人也有三日口粮随身,以及一些调味的醋布、醋饼之类。
军中补给均到个人,是没有粗盐这种调味品的,因为现在的大宋,粗盐可比大钱硬通。
而士卒们的随身军粮,也大多在头一天消耗一空了,不是给了留守家眷,就是换做其他随军必需品了。
军中驴骡,除了要拉大军三日军粮之外,一应军械甲胄,大军行进的时候,也不是在士卒手里拎着的。
士卒之中,还有一大部分挑着扁担,也不知里面是军资,还是私人物品。
大军真正开拔,李鄂对高俅麾下两千人马的评价,就是逃难的难民一堆。
这时候,但凡有个一二百骑兵来冲杀一下,莫说两千人,就是两万人也得一朝散尽。
虽说行进之中,也有专门挎刀执戈的战兵做守御状,但这样的士卒,大多都在中军。
宋军第一天的正经行军,李鄂的评价就不能说多高了,只能说成是一堆难民而已。
境内剿匪,如此行军问题不大,一旦对外战争,这种行军方式只能说是极其扯淡了。
想及靖康前后,有人带散了几万兵马,这么一看,将大军带散黄,绝对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一日行军二十里,半下午,逶迤近十里的两千人马才开始陆续扎营。
两千人马逶迤十里,这倒不是行军拖沓,按杨志所说,此乃军中法度。
前军、中军、后军,在行进之中,各有其位置职司,若多了两翼的拐子军,再多加几万兵马。
弄不好后军还没出发,前军已经开始扎营了。
大军行军须次第而行,就是杨志所说的军中法度了。
依照此种法度,跟高俅麾下两千人的行军状态,正常行军,日行二三十里,急行军三四十里,便是宋军差不多的行进区间了。
再快,辎重跟不上,人也吃不消。
落营之后,一天没见踪影的廉访正使李光,也带着忧虑跟酒肉走到了李鄂面前。
“李副使,高总管说了,京中龌龊不好带进军中。
这是御赐美酒,现做的羊羹,吃了,你与高总管之间龌龊,先行搁置可好?”
李鄂在行军途中前后左右的扫量,不仅李光看在了眼里,总管京东两路军马的高俅也看在了眼里。
不说别的,仅是大军行进军容不整,就足够高俅在朝中喝上一壶了。
这是摆在面前的不恰,也是高俅说不清楚的事情。
一句军容不整有损国威,谁特么能扛住?
“哟……
李正使,这是做了高俅的驾前牛马?
离京之前,李正使不是还说过,剿匪为国朝大事吗?
高俅这厮,让禁军士卒,穿草鞋单衣,冻饿于风雪之中,这就是李正使过来说和的国朝大事?
有兵如此,剿匪安能有胜算可言?
我看李正使不如为众人抱薪,不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才好。
高俅给的酒肉,洒家不想吃,也不敢吃。
李正使不怕,自行消受便好……”
听了李鄂讥讽,李光面上一热,这话说的,在情在理。
见面前头陀一身跟自家一样的素锦棉甲,围着篝火侧靠在马鞍上,李光也知面前头陀是個知兵之人。
不说他的军略如何,仅是李光身上的棉甲,就得了军中许多将校的好评。
昨日营中,众人还试过他身上棉甲的防御力,不在普通身甲之下。
李鄂这个奉武头陀弄出的棉甲,能得禁军将校好评,除了防御力之外。
保暖,也是现在不得不提的一个环节。
军中的骑卒甲士,在行军之中虽说不用衣甲罩身。
但将校之类,为保威严不失,还是要着甲带刀的。
冬日里,铁甲冷似寒冰,一般体弱之人,带甲行军一日,只怕第二天就起不来了。
即便军中将校,想要在凛冬着甲,内里也要多穿几层锦袄的。
如此棉甲,素锦为面、泡钉为饰、中衬甲片、布帛,内衬鞣制猪皮,不仅保暖而且极为抗风。
若风雪之中,再带上施以素锦、皮料的铁胄,真可谓是风雪之中行军的一副绝品好甲。
李鄂的目的,李光大致知晓,无非于禁军之中,推行棉甲而已。
但棉甲虽说轻便,但造价也不低,虽说只有十几贯上下的造价,已经算是甲胄之中相对较低的了。
但大宋财税有限,装备将校尚可,装备一般禁军,仅是汴京禁军,就要耗资百万以上,太贵!
“李副使,国朝虽说有些苛待士卒,但也不会如李副使所说,逢战必败吧?
家眷在后,军纪在前,诸军将士安敢不用命?”
听到李鄂说家眷在后、军纪在前,李鄂冷笑一声问道:
“李正使怕是不知禁军家眷之中的许多人,都在汴京的瓦舍妓楼讨食吧?
家眷在后,让尔等文人抱在怀中抚弄;军纪在前,让冻饿之中的士卒无私用命。
李正使真是好算计!
李正使,不知你有女儿否?
若有女儿,让洒家于怀中抚弄一番,洒家倒是可以帮你平掉几个山寨……”
听到李鄂这个奉武头陀有不说人话,开始扎心,李光也不反驳甚么,只是低头打开食盒,吃起了美酒羊羹。
如此时候,不吃些喝些,难掩心中羞愧。
李鄂‘后有家眷、让尔等文人于怀中抚弄’一语,太过诛心。
若在军中宣扬,两千军马,行不至半途,便会溃散于道。
“李正使怎么不说话了?
李正使月奉十多贯吧?
除此之外公使钱也有不少吧?
李正使一年为官收益,怕不得有个几百贯?
李正使行军之中骑马、着锦、带甲,行军之后,有御赐的美酒现做的羊羹,自然说话轻便。
刚刚你那话说给禁军士卒听听?
他们若要劏了你吃肉,洒家也会一改对食人者的偏见,为他们送上一把好刀、一包佐料,保证让李正使肥肥美美的被端到众军面前。
狗才,滚远些!
尔食人之贼,安敢在洒家面前聒噪说和?”
说罢,李鄂便一脚踹翻李光面前食盒,盒内羊羹便尽数泼在了这位廉访正使的衣甲面庞之上。
“法师,世情如此,李光虽心中有愧。
但还是京中那番话,如今江南已有变乱之根苗,剿匪乃国朝之大事。
我知法师只是酒后妄言,此等言语,还是莫要在大军之中流传为妙。
坏了国朝军心,遍地狼烟四起,生民涂炭于狼烟之中,残唐五代时民为猪羊之事重演,法师难道才满意?
国朝虽有不协处,但承平百年,赋税丰足,下民或有饥寒境遇,但于国治而言,亦是万众归心场面?
法师何苦为一己之不忿,拨弄天下之烽火?”
辩论,李鄂自认不是李光对手,冷冷扫视了这个刚硬文臣一眼,虽说知其隐忍之心,但并不同情。
待到伐辽露怯,金贼于汴京城下叩关时,不知这位刚硬的文人,还有甚么道德文章脱口而出。
“哼哼!
此事且看,山东剿匪不过前戏,还不到强弓硬马直接上的时候。
洒家劝李正使少些隐忍多学些兵法。
告诉那高俅,别惹洒家便好。
惹了洒家,他那点禁军兵甲也护不住他。
洒家可不似李正使这般心怀天下之人,洒家只是个擅于超度的方外之人。
洒家眼中,你李光、他高俅,与猪狗无异,莫要惹得洒家动了杀念,宰了尔等!
滚远些吧,洒家如今看你就烦……”
李鄂斥退了李光,接下来几天依旧是带着杨志,在大军行进之间事无巨细的冷眼旁观。
第二天一早,他们也跟随前出的斥候探马,去看过扎营地点。
得益于当年秦始皇的驰道,汉唐承接如今依旧,大宋境内,连接州府之间的官道,也是可以双车共行的。
至于官道之上,有车马挡住大军前行这样的事,也不会发生。
大军行进,无论是商旅还是百姓,早早的便会退避一旁。
不退不避,那你最好在大宋有些根脚,不然商旅充军,也就随军将校一念之间的事儿而已。
说什么马车挡路、乱民拦路,那是不存在的。
即便马车掀在路旁的沟里,也会被后续军卒拆掉当做柴火。
大军如匪可不是说笑,李鄂便亲眼见过,大军行进之时,让过官员家眷马车,征调商旅的烂事儿。
对此,杨志也有解释,见了大军行进还不躲避的车队商旅,除了官身之外,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都是平时横行惯了的主儿。
若是安分小民,这时节早该跑的不见踪迹了,敢于挡在大军前头,征用他们也多半不会冤枉。
两千人的行进,高俅这边做的也是中规中矩,按杨志所说,这厮还是有些带兵之能的。
大军行进之间,虽说不甚齐整,但规矩森严还是有的。
这两千人,按杨志说法,即便扩为五六万大军,高俅也不会带散黄的。
对杨志这个之前只是军中的制使的货色,口中所言行军之法,李鄂还真不是很感冒。
不说别的,仅是将大军分为战兵跟辎重两部,辎重兵管辎重,战兵只管行军打仗,那高俅这两千多人的队伍,起码可以有一千五百人,停步便可投入战斗。
按杨志所说,之前宋军也有辎重跟战兵之分,后世混为一军,也是为了便利行军。
对杨志口中这种国境之内的便利,李鄂也是最不感冒,在他看来这哪是便利,无非军队战斗力不成,领军之将怕失了粮饷的变通。
这类行军法度,一旦碰上遭遇战,全军人马只怕立马会变成对家的辎重兵。
如是边走边看边想,二千余人马行军十日,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东平府治郓城县。
沿途之中,行军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增补的多为京东辖区的辎重杂役。
当然,进了有连片麦田的地界,当地大户纠结乡兵、衙役禁止大军踏坏麦田,以冬日麦苗喂食战马牲口这事,高俅不敢发怒,李鄂也权当看不到的。
这类大户,就是文脉所属了,即便扣下大军的牲畜,高俅也不敢做的太过,无非派人说和一下,能取回则取回,不能取回,便双手奉上而已。
至于战马,文脉大户也不傻,即便吃了麦苗、毁了麦田也不会去管,无非拿着大军的其他大牲口撒气而已。
战马有保马法跟马政保护,光天化日之下,擅杀战马,即便州府正官,高俅也可以就地扣住犯事者,再行弹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