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曹二娘子铺子,李鄂也不知道曹家该怎么配合自己,但他也绝不能让曹王府用一个女人吃死在汴京。
京中府第是惯于吃人的,就跟小蔡府的姨娘孟玉娘,不直接交给他,而是要交给曹二娘子一样。
小蔡相公也是个脏心烂肺的玩意儿,借着個无关紧要的女人,便将曹府拉入小蔡府的圈子,这点曹府看的出,李鄂一样看的出。
若孟玉娘死在曹二娘子那边,李鄂便会跟曹府翻脸,若曹府听话,孟玉娘自然会安然无恙的。
孟玉娘对曹府而言,也是个不能拒绝的角色,拒绝了,曹曚的殿帅之位便没有了。
官人、贵人之间的日常道道,也是深似海的。
只是这类算计对李鄂而言有些虚妄,靖康来时,老蔡、童贯、小蔡之流都要伏诛,大宋的钦宗、徽宗也得北狩,豪门贵女中的顶流帝姬都要做娼妓,再多的算计,在刀兵面前都是无力且苍白的。
而面前的刀甲社,便是将来说话的底气,曹府、蔡府不过是暂时的落脚之处而已。
大致看了录事巷的刀甲社,慕容府的老仆阿七又找了过来。
“二郎,今日大郎休沐,让二郎过府一叙。”
慕容府老仆阿七提到的大郎,自然就是新任的工部尚书慕容彦达了。
工部尚书属正二品,着绯袍,距离宰执之臣,只有一步之遥了。
若平调,如今的慕容彦达完全可以做个枢密副使或是副相,只是短期内这事儿,怕是成不了的。
如今朝内两蔡俱在,进这一步还不如不进呢!
上去了反而是摆设,任工部尚书职,不仅能多做些事,而且权力也比两个副职要大的多。
到了慕容府先拜过了慕容太公,李鄂才自己走到了慕容彦达府上。
“二郎,宫中有了喜讯,我要好好谢你。
今日家中备了薄酒,且在家中吃一顿饭。”
慕容彦达张口就要留饭,李鄂却不怎么敢吃。
刚刚上的茶水,他也是托词吃不惯茶沫一口没沾。
如今的慕容府,对李鄂而言,也不啻龙潭虎穴,就怕面前的慕容彦达生起卸磨杀驴之心。
“恩相,吃饭就不必了。
此次随高俅巡视地方,洒家亲眼见了山东地的军务废弛。
听闻河北路也是一样。
如今伐辽是官家大计,恩相不如在军备上使些气力。
河工之类,短期不见成效,不若恩相去一趟小蔡相公府,从小蔡相公那边得一钧令,勒使各地官府作坊加大甲胄军资的制造。
同时在京中各军营,新建储粮大仓。
这样做事,就不用劳烦官家筹谋,只跟政事堂、枢密院知会一下便好。
同时,借小蔡府之力,知会一下户部,增大京中储粮数量,以备伐辽之需。”
李鄂张口便不吃饭,说的也是朝中大事,顿时让慕容彦达皱了一下眉头。
这话说的有些逾越了,但如离京之时所说,面前头陀筹谋之深,不啻当初的狄汉臣。
此头陀怕非是池中之物,但生杀予夺之事,慕容彦达还是不好做的,毕竟大内之中的一胎双胞不知男女。
“二郎,这些话……”
见慕容彦达想说却不说,李鄂便直接回道:
“恩相,有此次山东之行做见证,洒家觉着,伐辽之事开战必败。
但伐辽却未必败。
金贼出自山林之中,直属人丁不多,辽国偌大地盘他们占不下。
金主完颜阿骨打乃雄主,定会看出此中端倪,不会轻易对大宋动兵。
但若金主阿骨打没了呢?
其下诸王以及诸王子,为争金主之位,势必要起争端。
起了争端,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对我大宋用兵。
此事官家、两蔡府、太宰府、媪相、梁总管,或许俱已知晓。
辽国不堪金贼征伐,大宋也是一样。
未雨绸缪之时,恩相切不可擅起自家纷争。
总要看到远处风险才好……”
听到李鄂的说辞,慕容彦达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的超擢,也如太宰王黼一般,想及当时官家妹夫云山雾罩的一番话,慕容彦达也大叹自己不如面前头陀。
刚刚言说之事,大内之中的官家妹夫,可能早就知道。
如李鄂所言,防备是防备不了的,只能期骥金主遵循两国的海上之盟,如之前辽邦一般,大宋纳岁币,金国享富贵,再留些安然给大宋。
李鄂说到金国的夺嫡之战,就是正经的点睛之笔了,弄不好大内的官家妹夫也清楚,所以才有了超擢他为工部尚书时的云山雾罩。
想明白了这一节,慕容彦达心中对李鄂若有若无的杀心,便被按捺了下去。
“二郎,话是如此,只是各地官坊,还有其他差事。
炼铜炼铁,二郎也是知晓的,每炼一炉动辄数日,摊到一年,也炼不上百余炉的。
各地官坊连原本的差事都完不成,何来增加甲胄兵备一说。
朱勔的花石纲,已经闹得江南民怨沸腾了,若工部再来一记,只怕是出了气力,却讨不到什么好处。”
察言观色,慕容彦达也不是不会,想及官家妹夫的云山雾罩,他也不说伐辽之事,只是就工部细则说了起来。
“若是时限所限,那洒家有办法。
洒家既有铸锅法,便有增加冶铁炼铜速度的新法子。
洒家就说一说鼓风法吧。
多加一风箱,炼铁的速度就会加快。
恩相可知这些?”
慕容彦达虽说清楚一些工部的细则,但具体到炼铜、炼铁之法,他就是睁眼瞎了。
虽说工部是铸造类寺监的有司衙门,还掌管着万全作坊,但慕容彦达自诩文人,上任之后,各寺监有司他是去过,万全作坊他却从没去过。
“不知!
二郎但说便好。”
被李鄂问及做工之法,慕容彦达脸上就有些不喜了。
他慕容彦达虽说不是头科进士及第,但也是有进士出身的文人,熟稔做工之法,这多少有些搞笑了。
“恩相,可知在朝堂立足之法?”
见慕容彦达有些轻视工艺,李鄂弯了弯嘴角,决定给面前这所谓恩相好好上一课。
“二郎但说鼓风法便好,莫要扯的远了。”
见堂下李二头陀要教他如何做事,慕容彦达脸上的不喜更甚。
兴许这就是他对李二头陀生起杀心的原因吧?
为妹妹延嗣之后,慕容彦达总有种感觉,面前这李二头陀,想要踩在他的肩头说话。
“事涉恩相前程,洒家有些话不得不说。
恩相于两蔡府、太宰府,便是个不受待见的。
于朝中文臣清贵而言,更是如此,恩相自诩文人,朝中的文臣清贵,却将恩相视作了幸进之辈。
两蔡府、太宰府见疑于恩相,朝中文臣清贵看轻恩相。
洒家不知恩相之前路何在?
融于两蔡府,恩相便是奸佞。
融于文臣清贵,人那边却打死不会接纳恩相的。
不知恩相可有做朝中孤臣的觉悟?”
李鄂所言,便是慕容彦达所说,其筹谋不下狄汉臣的缘故了。
身为江湖一莽夫,汴京一方外野人,却能清晰的看懂朝局,看懂伐辽,也能看懂他慕容彦达的不恰之处。
若当年狄汉臣有此头陀之眼界,就不会被朝中君臣,生生逼死了。
或许当年狄汉臣有此眼界,只因忠义之名才无奈被逼死。
这些俱是往事,是也好、不是也罢,怎么说都成。
但面前这李二头陀,就毫无一丝忠义之相了。
若他是狄汉臣,只怕当年大宋国祚会变,头陀版的狄汉臣却不会死。
时至今日,听了李鄂此番言论,慕容彦达也可以确定,这位帮妹妹延嗣,逆乱了宫禁的李二头陀,份属于江湖枭雄,心中满是不臣之心。
“李二,你要借舍妹身份谋逆,本官却是第一个不许。”
听到慕容彦达说辞,李鄂笑了笑回道:
“恩相,伐辽之厄明摆在前,若社稷有倾覆之厄,宫禁中的大娘子,生的又是皇子。
不知恩相如何抉择?”
听到李鄂露了底儿,慕容彦达也不由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话说的,甚合慕容府的前路,李二头陀一个‘若’字,也不禁让慕容彦达陷入了遐思之中。
“只是当今圣上有皇子三十余,皇太子之位也稳固。”
慕容彦达这话就有些言不由衷了。
“三十余?
稳固?
这还要问过武夫手中刀!
恩相,知吕不韦否?
洒家不想做这吕不韦,只是不知恩相愿不愿做这吕不韦?
恩相若想做吕不韦,现成的路便摆在了恩相面前。
工部尚书,既可主朝廷兵事,也可主朝廷商事。
三十余皇子?
太子之位稳固?
皇子是谁、太子又是谁,位置稳不稳,待恩相做了吕不韦,便是恩相说了算。
恩相说了不算的时候,洒家手中刀,还要说几句的……”
话已至此,慕容彦达也知道,面前头陀,以后慕容家也不得不依仗了。
皇子母妃与国朝太后,孰轻孰重,莫说慕容彦达分的清,汴京市井中人,又有几个分不清的?
“我姑且认下。
二郎接着说……”
延嗣之事都做了,做吕不韦与否对慕容彦达而言,也没啥难度。
无非皇子不是官家的,慕容子嗣想要成事,皇子母妃远远不够,国朝太后便恰当多了。
有些路,一步踏出便不容回头了,如今李二头陀说了机会所在,慕容彦达自然愿意行险一搏。
“洒家刚刚说了,一国大事,在文人口中唯戎与祀!
但真正的一国大事,却无非兵事与商事。
兵事,可令一国无惧外患,于大宋而言,兵事者,工事也!
再骁勇的战兵,无甲无刀,也无非弓矢之下待宰的羔羊而已。
再孱弱的劣兵,着三层重甲,使火箭、使弩车,也有万夫不当之勇。
一国兵事,虽不在兵甲,但也在兵甲,兵甲齐全,才可言说其他。
商事,可交通国内有无,可生赋税以养兵卒。
目前工部商事,便在铸锅法之上。
恩相试想一下,天下铁锅、辽夏金及草原的铁锅,都出自工部有司,财税几何呀?
恩相,铸锅之法,可不能随意传播,此乃汴京立足之根……”
兵事之上,李鄂说的详细一些,慕容彦达听得懂。
但商事上,他只说铸锅法,慕容彦达却有些听不懂了,尤其是汴京的立足之根一语。
“二郎,铸锅,如此重要么?”
见慕容彦达慢慢上道,李鄂一笑说道:
“一口小铁锅,可换倭刀十口,可换战马一匹。
洒家的铸锅法,乃压力铸锅之法,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铁锅的质量,而且还能少用九成铁料。
只要模具足够,铁水熔炼的速度有多快,铸锅的速度便有多快。
压铸铁锅,已经不是取利大宋天下了,坐船可取利海外,乘马可取利北方草原、北辽、西夏、女真。
在大宋境内,铁锅只是铁锅,上了船,铁锅便是倭刀、香料跟黄金。
上了马,铁锅便是皮裘、奴隶与战马。
恩相说这铁锅紧要与否?
再有就是,若金贼南下牧马,汴京将如何自处?
一旦金贼骑兵,隔绝汴京与各地交通,积攒铁料铸造铁锅,便是汴京破开隔绝的手段。
只要咱们手里握着铸锅法,重利、厚利之下。
江南便要为汴京筹措漕粮,只要汴京不破,弄不好金贼也要帮汴京运输铁料跟煤炭。
而这就是利之所趋喽……”
听完李鄂所说,慕容彦达便伸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自个儿一人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
“既然铸锅法如此重要,二郎为何之前不说?
若此法流去江南,我们的财源何在?”
话说完,慕容彦达也是一阵自嘲。
新的铸锅法,他这个前任的工部侍郎,如今的工部尚书都不在乎,下面的人也不会在乎。
铸锅一事,走到如今,也就将将制了一批模具,因高俅兵败身死一事,以及朝廷的伐辽大事,如今万全作坊的着力点,还是在武备之上。
铸锅之法,慕容彦达不去推动,下面的人也就更不会在意了。
“当今文臣,务虚不务实,二郎所说吕不韦,便是让我俯下身段,操持家中之前放下的经营之道吧?”
知道铸锅法不会被泄露,慕容彦达也就说出了李鄂对他的期许。
“恩相明鉴,正是如此。
似铸锅法一般,一口铁锅,自铁矿挖掘开始,须用多少人力、物力,每一环节之上的关窍是什么。
一口铁锅,在汴京需多少制钱、多少钱引、多少金银,用省陌多少、用私陌多少。
出了汴京之后,在北方价值几何,去了江南又价值几何?
到了草原能换几匹战马,去了海上又能换多少香料跟黄金,恩相不仅要清楚,还要清楚因何宋境价格与草原、海上不同。
通明了这些环节,那恩相便是大宋朝的吕不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