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鄂的前有经历、中有旁证、后有血泪一说,李光便对着城外青城观磕起了头,不多时,冷硬的石板上便多了几许血渍。
王时雍所言,汴京众臣逼新君、太上皇出城事,乃是计相慕容彦达谋划撺掇,李光却是一丝一毫也不信。
只因前情种种,他俱都在一旁冷眼旁观,汴京四壁都巡检使范琼持剑逼迫太上皇赵佶出城时,李光跟计相慕容彦达俱在。
徐秉哲带人大索赵家皇嗣时,他跟慕容彦达也在,许多人也都在。
当时的范琼、徐秉哲、王时雍,哪将计相慕容彦达放在了眼中?
此事,不是他李光一人见证,而是京中残余之官吏一同见证,王时雍说破天,此事也钩挂不着计相慕容彦达的。
慕容彦达另有野心,李光是相信的,毕竟人家是国舅么。
但戕害赵家皇族之事,李光也可以确信,慕容彦达没有参与其中。
只是面前李二头陀做事,过于毒辣了,王时雍的百官行述一旦著成,逝去不远的苏夫子、王荆公、司马温公等等文豪名臣,也要被今日之靖康,钉在史书耻辱的篇章之上,只因‘党争’二字。
“呵呵!
李侍郎莫要再磕了。
再磕就是恭迎新君喽……”
李鄂突兀的话语,让跪地磕头的李光错愕抬头,当他起身看到城外的一抹朱红时,登时目眦欲裂!
“畜生!
乱臣贼子!
他们安敢如此?
张字朱旗?
法师,新君是谁?”
看着城下由朱红袍服改做的‘张’字旗,李光断定那朱红袍服不是新君皇袍,便是太上皇的皇袍。
想着之前王时雍所著百官行述的一部分,李光这才知晓王时雍等人的恶毒之处。
青城百官这就给大宋改朝换代换了新皇帝了!
“洒家不知!
洒家如今想的是,这群人杀是不杀?
杀,自然是洒家的选择。
只是杀与不杀,却不是洒家一人可决。
且去请计相、曹太尉,以及城中百官吧……”
李鄂所看方向,却是与刚刚的李光相同,城外的青城观。
如今太上皇赵佶,新君赵桓,城中六品以上的绝大多数官员,以及金贼的左右两帅,差不多都在青城观中。
而青城观地下,汴京坚壁清野之时,便被广备攻城作的火药匠师李外宁,挖地道埋了万余斤火药。
只要一个夜袭,靖康的一大败笔,便会在汴京城下灰飞烟灭。
只是这些人灰飞烟灭了,大宋一方,也会失了诛绝金贼的借口,只要徽钦二宗还在五国城,那大宋对金国做任何事,都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史书种所谓名正言顺、报仇雪恨。
“法师,不能杀!
若杀了这些人,太上皇与新君的生死,便不在掌握之中了。”
李光的文人脑子转的不慢,杀了即将靠近城下之人,只怕赵家大宋的两位官家,就对金贼没多少用处了。
“不会!
南下擒龙、一国双皇,份属北地蛮夷的无上之功,那两位官家安全着呢!
不到金主面前,他们也死不了,完颜宗望跟完颜宗翰也不敢让他们死。
他们若真敢在汴京城下杀了太上皇跟新君,若有一天宋军莅临金地,莫说是人了,鸡鸭鹅狗连同金国米缸里的老鼠都要杀个干净,方能消去此仇此恨。
只是迎回这二位,李侍郎也别想了,不仅慕容太后不许,计相不许,汴京的百万军民不许,大宋的亿兆百姓也不许。
如今的大宋只在分崩离析的边缘,这俩回来,大宋国祚立时便要崩坏!
所以这二圣,可做俘虏,可做死鬼,但就是不可再做大宋的官家了……”
听了李鄂说辞,李光扶城墙盯着张字朱红旗帜慢慢靠近宣化门。
再回首时,城头已经站满了汴京城中残存的官员。
如今京中残存的官员,可以说是真正的百官了,除了不多的十几個六品上,其他数百俱是六品下的官员跟吏员。
等城下告知乃是青城众官推举的大宋新皇张邦昌,城头众人怒骂者有之,沉默不语者有之,满脸悲戚者有之,神情轻松者也有之,无非众生百态,俱在这些人的脸上。
“诸位,洒家李鄂!
乃太上皇敕封之奉武头陀,今日这东南城墙的守御官便是洒家。
洒家乃大宋皇帝册封的奉武头陀,并不认什么张字皇旗。
大宋之外的皇旗洒家不认,这张字皇旗到了城下,洒家便认为是异族入寇了。
按规矩,异族入寇,洒家射杀便好。
但如今情形,诸位也见了,究竟杀是不杀,还要在京诸官做主。
此事涉及深远,诸位却不可做口头答复,来呀!
给诸位官人准备笔墨纸张,杀与不杀,此令下了,众人还是要留有书面凭证的,以备后世之人查询。”
李鄂之前所说,众人都没有认真听,但最后一句‘以备后人查询’,便决定了城下张邦昌等人的生死。
如王时雍等人的百官行述一样,若文字流传于后世,许多事都要尽善尽美的,比如说大宋文脉不出叛逆。
李鄂开口,众人表决,结果很明确,大宋如今皇嗣未绝,城内慕容太后就有六个皇子,城外的相州,还有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
赵宋皇族有后嗣,便是大宋国祚不灭,社稷不坠。
当然城下众人也不会全部射杀,其中张邦昌及其臣属,自然会被射杀,剩余被俘官员,还是要将张邦昌等人尸首,弄回青城的。
众官表决完毕,签字画押之后,李鄂一声令下,城上一阵弓弩声起,金国所谋划的伪楚国祚,便崩裂在了汴京的护龙河上。
汴京的护城河是有名号的,那就是护龙河,护龙河上射杀张邦昌的伪楚,倒也相得益彰。
汴京城诸门紧闭,又射杀了张邦昌等人,金军左路副帅完颜宗望,便想起了前次兵临汴京城下的一幕幕。
只送人不给金银粮草,这次送的人虽说多了一些,也有官眷女子,但也弄的青城观内乌烟瘴气。
见汴京城内送出的不是赵家的妃嫔帝姬,而是自家的家眷妻女,许多大宋文臣,也选择了拼死一搏,这类后知后觉的拼死一搏,自然会被斩杀当场,早知如此、何苦来哉呢?
张邦昌被射杀于宣化门外,完颜宗望大怒,便要杀光这次的男俘虏,进而攻破汴京屠灭城中的所有人。
只是这种暴虐的想法,被右路副帅完颜宗翰给挡住了,他没在汴京城下吃过亏,筹谋的角度自然跟完颜宗望不同。
不杀青城之人,但不意味着完颜宗翰不想攻城、屠城。
省事的计谋不成,就只能强攻汴京城垣了。
只是完颜宗翰的这一决定,却让金贼两路联军,承受了比太原城下更大的损失。
虽说这些日子筹备了不少攻城器械,但汴京城垣,也是今非昔比的样子。
本以为一战可下的汴京城露出獠牙的时候,仅一个时辰时间,就让四面攻城的金军,损失了大几千人。
这个时候,就是显示农耕文明优越处的时候了,马上骑射自然要数弓箭最好。
但到了坐地守城的时候,脚踏弩这类威力大,且弩箭造价更为便宜,工艺更为粗糙的战争工具,杀人的效率就不是普通弓箭可以比拟的了。
不信邪的完颜兄弟,组织了数次攻城,莫说登城了,靠近城墙都是千难万难,能靠近城墙的十不足一,能登上城墙的百中无一。
粗糙的攻城方式,汴京城垣仅靠士卒民壮手中的脚踏弩,便足以让城下十万金贼望而生畏。
战争消耗,对如今的汴京城而言,也是九牛一毛,李鄂看了各处的消耗数量。
金贼以如此烈度攻城一整年,汴京城还是能扛住的,只是不知道金贼有没有几百万人,投入这个血肉磨盘之中。
初次攻城碰壁,完颜兄弟便派了新君在城下劝降,对此城上一干士卒民壮理都不理,甚至有箭矢射向城下劝降的新君赵桓。
如李鄂所说,南下擒龙,擒的还是双龙,完颜兄弟再怎么也不会让赵桓死于汴京城下。
先有张邦昌的伪楚,后有赵桓这个新君做了叫门皇帝。
城外的完颜兄弟虽说不是亲兄弟,但拿捏的却是整个大宋的命根子,任由这俩兄弟这么玩下去,他们终会找到徽钦二宗真正的用处。
用这俩号令汴京没什么卵用,但若完颜兄弟转头南下,可就结果未知了。
如今完颜兄弟、徽钦二宗以及大宋许多朝臣,俱在城外的青城观之中。
而青城观里还有李鄂提前布置的杀招,只要派时迁等人出去一趟,引燃青城观地道里的火药,一些糟烂事儿也就灰飞烟灭了。
现在将徽钦二宗弄死在汴京城外,并不符合李鄂的长远大计。
但在大宋这地界,青城的徽钦二宗,还是有相当号召力的。
杀不杀不是问题,认不认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如射杀张邦昌等人的时候一样,慕容太后所居妙玉观之中,汴京残余百官再次聚首。
这次商议的就是,是否送太上皇与新君殡天了。
正经弑君,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个敏感而沉重的话题。
李鄂在妙玉观大殿说了青城地道里有万斤火药,可送二圣殡天。
殿中汴京百官,这次就很难达成一致了,天地君亲师,君位仅排在天地之后。
似张邦昌这类蛮夷推举的伪君杀多少,殿上众人都没有负担。
但换了徽钦二宗,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太上皇赵佶,作为大宋的道君皇帝,御极二十余年,虽说不似人君相貌,但在大宋就是真正的苗裔正朔。
新君赵桓虽说是太上皇推出来的挡箭牌,但也属苗裔正朔之列。
妙玉观殿上的慕容太后,即便真的有新君赵桓的禅位诏书,但公诸于天下,终归还是缺了赵宋皇族的苗裔正朔。
即便再加上太上皇的诏书,哪怕再加上赵家历代皇帝的诏书,慕容太后也终是后宫干政,先天不足这一项,便是怎么也无法弥补的。
因为正朔之缺无法补足,所以慕容太后头次坐殿议事便草草收场。
殿议之后,众人陆续退场,殿上便只剩了慕容太后、计相慕容彦达、李鄂,以及不知自己该在还是不该在的三衙总帅曹曚。
见曹曚还在犹豫进退,慕容彦达便开口说道:
“二郎,这也算是太后头次临朝,如此虎头蛇尾,怕是要影响太后威仪。”
兄长慕容彦达这话说了,殿上的慕容太后眼神却依旧留在李鄂身上,对外事基本保持着不闻不问的状态。
“如此才是好的开端。
女子坐殿,跋扈了不好,便如今日这样不言不动为最妙。”
听了二郎李鄂说法,慕容彦达刚想说话,但见殿上独坐的妹妹脸上却有了笑容,只能将不忿的话,压回肚中。
“李兄此言不好!
当此国破家亡之际,却不好让金贼挟持二圣,毁了大宋的江山社稷。
如今慕容太后有新君赵桓的禅位诏书,法理之上便是大宋正朔。
若因二圣的缘故,汴京城被攻破,那大宋皇室的列祖列宗,也会责怪我等将臣护国不利。”
新君赵桓叫门,也是惊着曹曚这位三衙总帅了,好在城头民壮士卒们争气,自家开弓射走了赵桓。
若被赵桓赚破汴京,那结果,曹曚不敢去想。
“曹兄,现在说的是杀不杀二圣,而不是以后如何。
青城二圣杀不杀、死不死其实无关轻重,不管杀不杀、死不死,这汴京城门,都不会因他们而开。
目前要紧的是将汴京残存官员,拧成一股绳。
二圣杀与不杀,洒家一句话便好。
杀了,眼前事是清爽了。
但以后屠灭金国,咱们就少了国朝大义。
洒家不想杀二圣,所以让众官聚在了妙玉观之中。
若真要杀,洒家早在太上皇出城之际,便可杀了。
曹兄,大宋可不止汴京一城,杀了二圣,天下四百军州不服的……”
李鄂这话与其是说给曹曚的,到不如是说给计相慕容彦达的。
许多事,做得说不得,就比如王时雍、徐秉哲搜刮汴京女子、财帛,惹起民怨之事。
王时雍、徐秉哲被看押之后,这事赵武依旧在做。
而且王时雍、徐秉哲所搜刮的汴京女子财帛,俱被看押在城中,并没有解送城外,更没有发放给苦主。
还有就是,汴京六品上官员及家眷、财帛的索拿、搜刮,也不是王时雍、徐秉哲所主导,但汴京城中的说法,却就是王时雍、徐秉哲做的。
两人被李鄂看押之后,也会时不时的露面,这些事就不好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