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中,李鄂还在说服老相公宗泽,如他说的一般,汴京城外的契丹八部跟草原诸部,已经承受不起攻城战的死伤了。
之前几战,有金国王叔伐辽大帅斜野,许诺的破城之后任其劫掠的赏赐,身着皮袍的草原汉子,还是极富侵略性的。
只是面对汴京城永远也不会枯竭的箭雨,以及十几万的死伤,草原汉子也有胆怯的时候。
虽说斜野帅帐那边,也损失了数千精锐铁甲骑士,但数千跟十几万还是不能比的。
尤其是汴州西面城墙,三日夜的攻防战,早在第一日,签军各部头人,便打算退兵。
结果却在完颜杲部精锐甲士的逼迫之下,生生多打了两日夜。
如今汴京西面城墙、东南城墙,护城河冰面跟河岸之间近三尺的落差,俱是草原汉子的尸身铺就。
仗打到如今地步,无论是损失巨大的契丹八部,还是刚刚开始损失人手的草原诸部,都有了归乡之情。
宋国的都城太难打了,与其在此处死到部族破灭,不如到宋国他处抢掠一番,赶紧回家放羊为妙。
签军各部头人汇聚,自然被斜野侦知了。
金国虽说立国只有十几年时间,但也算是辽国的老部族了,很熟悉拉打结合这种统治游牧各部的手段。
契丹八部跟草原诸部之间本就有嫌隙,契丹八部也是之前辽国统治草原诸部的基石。
草原诸部之中自然会有跟契丹八部有血仇的部族。
因为此次成军仓促,无论是契丹八部还是草原诸部,各万人队的万夫长,以及下属的千夫长、百夫长都是原本的部族所属。
成军仓促的原因也很简单,无非完颜宗望,也就是斡不离部败的太快、太惨。
按照侄子斡不离信中所言,大宋国都汴京,豪富异常,箭矢都是射不完的。
所以完颜杲在原辽国上京大起草原签军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南下攻破宋国都城汴京,任由各部族随意劫掠。
有了这些原因,具体带来了多少兵马,斜野的帅帐也是没数的。
有些部族牛羊不多,自忖无法过冬,这次征讨宋国,便是全族南下。
而有些部族牛羊无数,自然来的就是青壮、精锐了。
所以斜野麾下有的万夫长,可能只有数千兵力,而有些全族南下的万夫长,则是有两三万人,最多的一个万夫长,全族上下老弱妇孺近五万人,也是斜野不曾预料到的情况。
攻城战迄今,有的部族已经青壮死绝,有的部族还是全须全尾模样。
这就让斜野麾下签军之间,开始了彼此间的吞并,对这类吞并斜野不禁。
但麾下半数万夫长私下会面想要退兵,就是斜野所不能接受的了。
自汴京西面城墙攻防战之后,斜野便开始清洗整顿手下的兵马了。
死伤十余万人后,还有近三十五万的人规模,这对斜野而言就是大好事儿,麾下兵马近五十万,怎么不是好事儿?
虽说三十五万人马之中,还有小十万的老弱妇孺,但这些老弱妇孺,也不是不能投入战场的,起码还能用来填河不是?
如李鄂预料的一般,整合契丹八部、草原诸部的人马,也不是嘴上的活计,而是刀斧上的活计。
当宗泽在城头,跟李二头陀一起看着完颜杲部精锐,开始四散到遮天蔽日的毡帐后方,分四方锁死了签军的退路。
老宗泽的心里的负担,也轻了不少。
“李枢密算无遗策,老夫佩服。
接下来的战事是否会轻松不少?”
听到宗泽战事烈度下降的预测,李鄂摇头回道:
“轻松?
宗相这是看不起完颜杲,还是看不起与我大宋对峙百五十年的辽邦?
接下来的攻城战,为了建功,完颜杲势必要将本部精锐跟签军各部混编的。
一来完颜杲本部精锐可做督战之用。
二来,只要咱们这边出现疏漏,其本部精锐,就会直接登城。
洒家估计,以后金贼精锐登城,首先便会烧毁城头战棚。
哪处战棚被毁,哪处便是血肉磨盘。
在西面城墙吃过血亏之后,金贼精锐一旦登城,势必会直扑城内,四处放火以乱我方军心。
接下来的攻城战,才是正经见真章的时候。
要么生、要么死,宗相也别想着金贼签军会越打越弱,他们只会越打越强,因为事涉自家生死……”
听到李二头陀的说法,与自己想的完全不同,宗泽面容一肃,问道:
“李枢密意思,汴京可能城破?”
见李鄂点头默认,宗泽脸上表情更是肃重的问道:
“李枢密难道没把握守住汴京?”
“宗相,孤城难守呐!
混编即意味着城下的完颜杲部拿出了真本事。
十年伐辽,金贼精锐的攻城经验不缺。
兼着金贼精锐多半是出自山林的猎人,契丹八部跟草原诸部的签军,也都是北方草原苦寒磨砺出的坚忍之辈。
城外金贼是熊虎率群狼。
而汴京军民,则是文治下的猪狗辈。
这仗打到激烈时,玩的就是众人骨子里的狠辣不惜命。
熊虎所率群狼悍不畏死,文治下的猪狗辈,却畏威不畏德,懂的躲闪全身之道。
宗相,你与洒家说说,这决死的战场之上,我方军民失了根骨里的血性,怎么来打?”
听到李二头陀的秉性之说,宗泽脸上的肃重,有一瞬变作了愧色。
而李鄂说的也确属实情,无论是荡北军还是禁军,亦或是汴京的民壮。
在上次的攻防战之中都有溃散的状况发生,李鄂麾下的汴京二十八宿,也有一个被斩在了城下。
能登城一次,对于金贼精锐而言,就会登城许多次。
李鄂所虑确属实情,一旦怯懦被刻到了骨子里,也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李枢密,就没有好的练兵之法了?”
听到李二头陀将话题引到了兵员素质上,虽然知道这头陀话里有话,但宗泽也是不得不问。
“有!
而且已经有人在做了。
围攻江宁军的南军之中,有一個名为岳飞的统制官,宗相可曾听说过?”
听到李鄂提及岳飞,宗泽面色一变说道:
“李枢密此事再议,分田募兵,伤的是国之根本。
一旦士人与朝廷有了这样的嫌隙,金贼在侧,李枢密就不怕变出不可测?”
分田募兵,就是宗泽很忌讳的话题了,这法子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好到可以覆灭大宋文脉了,这种好,老宗泽承接不住,也不想支持。
“宗相高看文人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武夫造反抽刀便是。
变出不可测?
洒家不仅可以杀的大宋上下无人敢变,也能杀的大宋上下无人敢于置喙。
许多事,总要认个错的!
不认,自靖康始,武夫手中刀,便已经斩向了文脉。
洒家一直认为,文武可以并济。
若哪个让洒家觉着文人真的是不成了,逼的洒家挥动手中刀,那可不是杀几个立威就会封刀的。
洒家会杀绝文脉,无非典籍在那,换一群新的读书人,可能会读出不一样的道理。
同时,洒家在等一个机会,那就是武勋盖世的机会。
如今,完颜杲分兵,机会便来了。
汴京守御战若胜,洒家武功,大宋天下无人可制,莫说杀点文人了,杀个官家,也不是不成。
各朝废立,不都是从洒家这类武勋始的吗?”
听到李二头陀的歹毒心思,宗泽不由的后退了几步。
见面前头陀顶着寒风立于城头,眼中布满风刀霜剑一般的杀气,宗泽顿时气馁道:
“看在老夫面上,李枢密终是要学一下制怒的。
道理都在典籍之中,典籍不变,读书人的道理便不会变。
观我大宋为政,也是历朝历代最为安稳的。
只因大宋太祖于为政一项,颇有见地,实属遍观汉唐之弊,才有的大宋新政。
如此百五十年时间,才有我大宋亿兆百姓,亿兆财源。
我大宋虽未复幽云,但百姓、财源,却是历代之冠,汉唐所不及也!
如此大宋文脉,虽有积弊,但李枢密荡涤一下,未尝不可为大宋再续命百五十年的。
青史留名与遗臭万年之间,李枢密还是要做一个抉择的。
如李枢密所言,若能击败城下金贼,枢密武勋,世所不及。
屠戮文脉,枢密一言而已,但文脉兴衰,枢密一言却不可尽决,只因我大宋文脉典籍毁之不尽。
枢密一世不过百年,文脉悠长,却已绵延千年了……”
听着老宗泽的软硬兼施,李鄂幽幽一叹说道:
“宗相所见长远,倒是合了洒家的心意。
只是,分田募兵事,却是洒家必行之事。
谁挡,洒家便杀谁。
因为这是洒家灭金、灭夏、灭草原诸部的根基之法。
兴许洒家荡涤一遍,以后便再无蛮夷南下了。
洒家有武功,也略懂文治。
只是洒家却无一良才,可改宗相口中典籍。
唉……”
听到李二头陀还要改儒家典籍,老宗泽只是一笑了之。
自张载、二程,到如今城中的国子监祭酒杨时,他们弄出了天理人伦圣君在上的洛学新支,只是并不为大宋文脉所接受。
改儒家典籍容易,无非动笔而已,但让大宋文脉接受所改之典籍,可就难了。
莫说李二头陀一介武夫做不成这个,便是孔圣亲至,也一样做不成的。
只因儒学千年,许多道理都在变,不变?
朝臣不许、圣君不容。
想及国子监祭酒杨时,没有被送出汴京城跟着二圣北狩,宗泽也不禁深看了面前头陀一眼。
许多事虽说没有实证,但大宋文脉造就了靖康,皇太后慕容氏伙同李二头陀毁了文脉在汴京的根基,宗泽还是可以看清楚的。
虽说王时雍的百官行述写的惨了一些,但宗泽对随二圣一起北狩的多数汴京官员,也是没有好感的。
只是对官员家眷的处置,皇太后跟李二头陀做的稍差,想着平时雍容的文脉女眷,过着与勾栏娼妓一般的日子,宗泽的双眸也是一黯。
“李枢密眼界长远,老夫不及。
老夫只能预祝枢密万胜了……”
知道自家说服不了李二头陀,宗泽便熄了话题,转头看向城下无边无际的毡帐。
此战,无论胜败,大宋便是跟北方新国金朝,结下了血仇。
斡不离身死汴京城下时,两国或许还有议和的基础,若李鄂破了斜野部数十万大军,宋金之间议和的基础也就没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只因大宋对金国有了足够的威慑。
看着汴京城下,许多注定难以回归草原的蛮夷,宗泽的眼光也稍稍放远了一些,若李二头陀真的在汴京城成就了不世之功,那文脉的路又在哪呢?
但现实容不得宗泽考虑文脉,也容不得李鄂为不世之功沾沾自喜。
完颜杲正经统合了大军,混编了攻城部队,这汴京城的守御,就真的很难了。
其后的汴京四壁,金贼一日之内数次登城,也几乎成了惯例。
汴京城头的箭雨,防御起来其实不难,虽说金贼没有竹牌藤盾,但他们有生牛皮,有马皮还有皮袍。
以皮绳扎城下无数的竹矢为骨架,覆上几层皮袍,便可做盾牌之用。
有了挡箭的盾牌,有了冰封的护龙河面,有了无数尸首填平的攻城路线。
高不及三丈的汴京城垣,对签军精锐而言,就不是甚么天堑了。
换了完颜杲本部精锐,只要到了城下便能登城,也不是甚么笑话。
只能说,被老蔡相公化曲为直的汴京城垣,有太多的薄弱处。
而这些薄弱处,则需要现在汴京军民,拿命去填。
自打完颜杲统合了麾下大军,汴京城上城下的伤亡比例,也在大幅度降低。
一日杀敌数万的战绩没有了,很多时候,面对城下有盾阵防御的草原精锐弓手,城头的弩手,也仅仅能打出一比一二的战绩而已。
抬弩盲射这种黑哥战法,也让李鄂很是无奈,抬头就死的威慑太重。
老于战阵的金贼精锐,能很快适应汴京的箭雨战法,同时带着草原签军适应这种战法。
而城头的汴京守军,自始至终要面临的问题只有生与死。
死亡威胁之下,督战队也渐渐变的有近于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