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李二头陀这个武夫,自己就会做了杀降灭俘的武安君,谁又能想到,着滴血甲胄二次来到妙玉观大殿的贼头陀如此鸡贼。
竟让老相公宗泽,带着汴京百官,上联名的劄子杀降。
许多事上,大义名分很重要,就跟李鄂、鲁智深等人小心呵护的江湖恩义一样。
一国决策失了大义,书史的时候,便要仔细斟酌了。
这也是历朝历代史籍之上为何武功不显的原因。
武安君白起,长平一战杀降四十万,战国七雄那时节,赵国人口可能也才七八百万。
但武安君白起杀降,还是有大义名分在的,灭国之战么!
汴京城外,若是十万金贼健卒,杀了也就杀了。
可十数万老弱妇孺,跟十万金贼健卒,四十万长平降军,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杀健卒、降军,那叫杀降。
十数万老弱妇孺,那叫无端屠戮。
理由,李二头陀这武夫给的也明确,只因汴京城中粮食,城外金贼的牛羊,都不能给这些金贼签军的老弱妇孺吃。
同时还不能让这些金贼的老弱妇孺,在大宋文治的皇都汴京周围,上演人相食的戏码。
有粮不给吃,还不许人相食,以免污了大宋文治,全部杀光,这完全就是文脉想法。
这也是老宗泽沉默不语的原因所在,打压文脉的无耻之风,也是这个大宋老臣想要做的。
就跟汴京城垣的化曲为直一样,老蔡相公当年,将大宋太祖刻画的九曲城垣化作四四方方,也是有讲究的。
管子曰:礼义廉耻为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四四方方的汴京城垣,也是大宋文脉喜闻乐见的。
只是这次汴京守御战之中,汴京守军十万数的伤亡,也是由此而来。
王时雍等人的百官行述之中,也有对四方城垣的诟病。
按照汴京四壁统筹出来的伤亡,辅以大宋太祖的九曲城垣推演,若九曲城垣还在,汴京城防,五万人足够,伤亡两三万,亦足够。
如今大宋的四维城垣还在,文脉所谓的礼义廉耻却不在了。
李二头陀的联名劄子,就是对大宋文脉的诛心之举。
不管现在大宋的文脉有多少清廉之臣,有多少德行夫子,只要汴京这份劄子上了,就代表着百六十余年的大宋文脉传承,以及其后的文脉传承,自连金伐辽始,大宋的皇帝、臣公,俱已经是青史留名的无义之徒了。
按故去的小种相公种师道所言,有澶渊之盟在,宋辽乃国誓上的兄弟之邦,连金灭辽是为不义之举。
其后的海上之盟也是一样,大宋一方策反降金的辽将张觉,便是再一次破了兄弟之盟。
如今就史籍记载来看,金国伐宋乃义战,大宋杀降,乃暴虐之行!
如今杀降之外,又要灭尽城外的老弱妇孺,残暴、不义、无信、无耻,便是对如今大宋朝堂客观评价。
可能史书之中只会记载,靖康三年初,金贼入寇,大败之,这几個字。
但记载越简单,就意味着史实越肮脏,以后的大宋朝臣翻阅此段实录,对比一下汴京百官的劄子,便会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史。
而这点也是殿上汴京百官,大多数人都清楚的。
所以如今的妙玉观大殿中,落针可闻,李鄂甲胄上污血的滴答声,仿佛就是计数器一般,一下下敲在众人的心头。
“宗相,众人沉默了已然一刻钟了。
再无人回话,洒家便当众人默许喽……”
李二头陀的话说完,妙玉观大殿中,便发出了齐刷刷的转头声。
宗泽知道,这是汴京众臣要逼着他表态抗拒呢!
只是他老宗泽却是识得礼义廉耻四字。
如李二头陀所言,因金贼入寇,河东、京畿、河北、山东、淮北、淮南、两浙产粮都受到了影响。
种不下收不上的粮食,又何止千万石之数?
城下金贼签军的老弱妇孺,约十万之数,这就是一个县城的人口,供养他们需要两县、三县,甚至于一府的税赋。
如今大宋地面,河东的太原,京畿的相州、汴京,河北的大名府,山东的东平府、青州府,以及淮南、淮北、江宁府一带,军丁民壮的数量,至少二百万数。
这些人,怎么来养活,军资怎么配给,才是大宋朝廷应该着眼的问题。
养活十万胡虏的老弱妇孺,若二圣依旧在,汴京的旧臣依旧在,或许可行。
如今二圣带着汴京旧臣北狩,这十万数的老弱妇孺,灭尽,便是最好也最合理的处置办法。
此事虽是李二头陀提起,但确属大宋的文治手段,挡无可挡、抗无可抗的。
“既如此,便是宗相跟众人默许了。
此议,左宰、计相、运相,就不必署名了。
宗相,接下来,洒家打算挥军北上,跟太原府的种师中合兵,攻略辽国西京大同府。
若有可能,洒家想派西军折可求部,率太原秦凤路精锐,趁草原空虚,北上攻克辽国上京临湟府,辅助辽将耶律大石共建、共守西辽!”
李二头陀这话,可就引得妙玉观大殿之中,响起一阵倒吸气的声响了。
辽邦国土,是大宋的两倍有余,而辽邦最为幅员辽阔之地,便在西京跟上京位置。
别说什么辽邦上京临湟府了,若得了西京大同府,就可御草原之敌于国门之外了。
“李枢密不可,此次金国伐宋,乃是东西两路。
汴京所灭,只是金国西路完颜杲部。
东路统帅是谁,兵力如何,至今未有明确军报。
李枢密莫要忘了,新皇还在淮南地,等着汴京救援呢!”
说话这位,也算是大宋的诤臣了,原礼部侍郎李若水,如今暂代礼部尚书职。
金贼二次伐宋,掳走了二圣,这厮因河北路的坚壁清野,跟原计相慕容彦达对上了,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哦……
李侍郎此语,那就是不管大同府了,来年接着跟金贼战于汴京城下?
所谓久守必失。
今次汴京守军伤亡十万余,若明年再来,恐怕又是十余万伤亡。
若金贼自大同府南下,舍汴京而攻太原,进入西北腹地之后,再攻略川中、荆楚一带呢?
若不夺大同府,来年决战,可能就是我大宋子民做金贼签军喽……
那时节我大宋亿兆百姓,难道都要作为签军,死在汴京城下?
到时候,汴京失了大宋天下供养,以城中积存军资杀伤大宋子民,洒家以为倒也能坚持一二年,但一二年之后呢?”
李鄂的问题,注定是李若水这个暂代礼部尚书无法回应的。
李若水无法回应,但宗泽可以回应。
“李枢密,北上之议,可否延后几日?
待东南一带的战报到了再议如何?”
听着宗泽的回应,李鄂伸手指向北方向说道:
“完颜杲尽起辽西京大同府、上京临湟府一带草原部族,如今正是大同府、临湟府空虚的时候。
兴许种师中北上,可以兵不血刃的取得辽国两京之地。
等东南军报,就意味着给了金贼反应时间,莫说等金贼的主力到了两京,只要金贼的轻骑精锐到了草原,种师中、折可求部,就不会有任何胜算。
原大宋的禁军、西军,尽皆废弛,守御战打打尚可。
野战、马战,浪战于草原之上,只怕种师中的十万军马,不敌金贼万余精骑。
但若据下两京,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给折可求五万人,带足了粮草器械,便可在辽上京临湟府,守上一两年的时间。
至于种师中部,守御大同府,问题不大。
宗相,是等东南军报,还是带着守城器械北上,众人也要上一个劄子的……”
话李鄂说的明确,道理也讲的明白,无非去救新皇,来年汴京可能还有决战。
这次完颜杲部的人数也大致有四五十万之众,若安李二头陀说法,金贼舍汴京而攻河东,秦凤路,只要守不住,让金贼在宋境发了签军,那来年的决战,可能就是百万敌了。
“李枢密军略完备,老夫便点头了。
只是汴京之兵,只可出十万禁军,荡北军还是要留在汴京守御的。
另外,曹太尉可从汴京民壮之中,再组一支三衙禁军,这次人数要多一些,起码十五万数,且要精壮之民。
汴京城中厢军,左宰跟计相也要筛选一下,羸弱的随军北上,精壮的也要抓紧操演与屯田。
还有,左宰这边,也要会同计相、运相给西南、江南各地下征粮令了。
只是今年要较往,少上三成至五成,免得各地饿殍遍野……”
宗泽知道,北上也是汴京不得不做的抉择。
不夺下辽国西京大同府,大宋的河东、京畿、河北三路就永无宁日。
若金贼年年入寇,大宋财赋再多,也有被耗干的一天。
这样的决战再打上三年,只怕淮河以南之地,就要跟汴京朝廷离心离德喽……
“宗相老成谋国,这募兵之事,是否扩到淮河以南?”
听着李二头陀的贪得无厌,宗泽面色一肃回道:
“李枢密年轻气盛,自然军略完备。
老夫老迈,气血迟钝,此事却要回去好好思量一番。
李枢密,可还有大事要议定?”
在宗泽面前碰了软钉子,李鄂便摆了摆手,回道:
“宗相,西路若得了大同府,汴京无忧矣!
但东路的河北、幽云,却是金贼的卧榻之侧,也是马军纵横之地。
其凶险一点不弱于关外草原。
如今汴京民壮或可用于马军之上,禁军、荡北军,因承接了老禁军的架构,养成了惯于溃散的毛病。
这病,治不好,想要守住金贼脚下的东路,唯有招募新军一策。
不是洒家不想南下救驾,只因,汴京百万军民,无一军,可与金贼野战较技。
真要南下救驾,宗相跟诸臣也要备好了十倍于金贼的兵力。
而且要一步一挪的去淮南之地决战。
洒家之前估了一下,以平戎万全阵行军到淮南,起码两到三个月。
南下与否的条件,洒家摆了出来。
至于什么轻兵快马去救驾,诸位想也别想,那只会给金贼平添签军部属……”
说完,李鄂对着殿上假寐的慕容皇太后一揖,便转身离开了妙玉观。
“宗相,李枢密之言老成谋国,宗相还要好好思量一番的……”
李鄂走了,慕容大娘子留下一句让众人沉思的话,便也转身走了。
扫了一眼殿上诸臣,宗泽说道:
“皇太后所言李枢密老成谋国之语,妥帖!
诸位想要南下救驾,却要好好思忖一下,汴京的救兵从何而来。
各位有好法子便写成劄子,递到政事堂吧!
东南势态未明,但金贼南下之军,不会少于完颜杲本部的。
李枢密此次决战之中,最大的伤亡便源自完颜杲的本部精锐,那才五万人呐!
许多事,诸位心知肚明。
如今金贼与大宋之间的死仇,只有一方破灭才能化解。
李枢密言,孤城难守,对整个大宋也一样。
不若趁我大宋有此帅才,借机伐灭金国。
若任由金贼自幽云来,我大宋依旧是下一个辽邦。
各位劄子中的行文,一定要按李枢密所言,辽国西京大同府,辽国上京临湟府之语。
此乃国之大义,诸位不可轻忽了……”
心里明镜似的宗泽,怎能不清楚李鄂语中的机锋。
说辽国西京,说辽国上京,便还是海上之盟的连金灭辽事。
若说金国大同府、金国临湟府,那大宋一方,又要失去国之大义了。
宗泽一番叮嘱之后,散了妙玉观殿议,也没放放过左宰慕容彦达,两人走出妙玉观后,宗泽便问道:
“左宰,汴京军资,可够北上南下?”
闻言慕容彦达沉吟片刻才回道:
“宗相,若算上城外金贼牛羊马匹、军械,北上南下东进,都是够用的。
只是种师中部、折可求部要北上关门,按李枢密之言,至少要给折可求部储备一两年或两三年的军粮。
若如此,数十万大军南下的粮草军资,便有些紧张了。”
听到慕容彦达之语,宗泽也只是轻轻摇头,没做回复。
如今看来,这慕容氏跟李二头陀之间,也是筹谋深远了。
只怕如这次般的决战,再打三年,汴京粮草军资也不会枯竭,只是苦了大宋各地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