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崔令鸢睁开眼,枕屏外模模糊糊有道人影。她一下拉开屏风,就见沈晏站在榻边,正抬手将自己的外袍挂好。
梁勉口中那极珍贵扳指跟玉佩都被他取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
本就不是惯常所佩之物,便也不怎么珍视,倒是牙白中衣袖子下隐约露出一截稍稍褪色了的五色丝线,看得她心里一痒,忆起无数夜里那丝缕拂过她面颊的轻柔触感。
她忙转移念头,问道:“回来多久了?”
“没多久。”沈晏低下头来,“我身上酒味重,吵醒你了?”
崔令鸢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本就没睡着,一直在想白天的事,憋了一肚子话。
不过等到人回来了,夜还长,便也不急着说了,先笑道:“你们这是喝了多少?快去洗洗,半里地外都能闻见一身酒气。”
“不多,应是与简二郎同乘,沾了他身上的气味。”
沈晏顿了顿,“原本是想着先沐浴,再过来的。”
然后呢?崔令鸢歪头看他。
“想了想,还是先来你面前转一圈的好,否则只怕有人要误会我心虚,不敢见人。”
他脸上有很淡笑容,崔令鸢被打趣得脸热,轻哼一声,“既如此,那便凑过来给我闻闻吧。”
她张开双臂,一副稚子索取怀抱姿态了,惹得对方低笑一声,靠了过来。
四周都是酒气,酒是好酒,并不难闻,还有他身上惯常的皂角香,干净明涩,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子脂粉味。
崔令鸢坏心大起,在他肩头蹭了蹭,将自己发上桂花头油的味道沾染上去。
好了,这下就有脂粉香了。
“晏郎,回去以后记得避着些娘子啊,否则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崔令鸢凑在他耳边殷殷叮嘱。
名正言顺的身份被她说成是“偷香”,好似宅邸中真有那么一位不存在的正妻在等着夜归的郎君,而借口应酬的郎君此刻正被一只偷食的狐狸绊住了脚,无法抗拒。
沈晏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却被她的话牵着鼻子走。
背德感刺激得他脸上莫名其妙地热起来,难道这酒后劲如此之慢?
崔令鸢把自己整个人都沉进他臂弯,用被子蒙头,只露出一双微弯眼睛,闪着狡黠。
因她吩咐过要睡觉,婢女退下时顺便将屋内灯火熄了大半,只留一对朱色小纱灯挂在帐外,可见不过足下两寸之地。
透过薄薄纱帐,那灯火也只剩一团小小的、朦胧的光晕,在她眸子里明明灭灭。
有美人兮,偎偎怀中,沈晏带着些羞怒俯身,崔令鸢闭了闭眼,睫上传来一阵温热湿意,随后温热辗转来到脸颊、唇畔。
烛火半明半灭,映出纱帐上两抹背影,渐渐融为一团。
半晌,崔令鸢撑不住了,脑袋缺氧发蒙,直往后躲,沈晏这才顺势松开。
闻见她身上也全是他的味道,皱眉笑道,“这下你身上也沾了酒气,切莫被‘主母’闻见了。”
分明是顺着她的话打趣,崔令鸢瞪了他一眼。
然而适才还有神思挑衅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水雾,双颊艳如桃花,是羞怯的绯色,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就像她样的那只猫,脸盘圆润,大眼明亮,生气起来,被一群婢子围着喊:“咪咪!咪咪!”毫无威严可言。
沈晏低笑一声,胸腔都跟着震动,心情很好地起身沐浴去了。
崔令鸢懒懒地窝在被子里,杏黄里衣松散地露出半个肩头,也压根没有力气去拉,仿佛刚做完一场瑜伽那么累。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接吻还真是个减肥的好办法。
沐浴之前,沈晏让厨房送些夜点心来,他洗完出来,正好丁香放下吃食出去。
食物的香气飘来,崔令鸢饶是不饿,也忍不住撑起身下地。
虽然倒春寒,但屋内烧了炭盆,又到处铺了厚毯地衣,是以过了屏风进到内间完全可以光着脚在地毯上行走。
这时候春笋最好,自他们昨日抵达,府中庖厨还是头一回伺候这位主人,铆足了劲表现。
一碟火腿拌笋片,同山野里新鲜下来的荠菜打着配合,用三合油拌了,咸、香、酸、鲜。
三合油是用芝麻油、清酱、米醋调配成,放些蒜末,不仅能拌火腿,拌白鸡、白肉都佳。
当然最佳还是这简单清爽的山珍野味,荠菜与笋只用清水汆去涩味,与切得薄透的粉红火腿丝同拌,那滋味,酒后佐粥吃最好。
桌上也赫然摆着一钵米花浓稠的清淡白粥,撒了点点虾仁提鲜。
新庖厨怕是听说了沈别驾聚酒夜归,想到酒席上没什么好好吃菜的心思,特地做的这一道粥菜,果然贴心。
还有一道山海兜的,其实便是笋蕨鱼虾兜子。
原料都在名字上头了,春天正是紧着吃各种嫩生生的野菜和鳜鱼的时节,春笋和蕨菜都脆嫩,河面刚刚破冰,鱼虾正新鲜。
荤素分开,将所有食材都切块剁碎成丁,汆水,再分别用清酱油盐胡椒等腌了,倒入锅中炒至断生。
兜子粉皮是用绿豆磨成的面擀得又薄又匀,蒸熟后口感紧实柔软,呈半透明,将馅料填进去“兜”起来上过蒸,隐约能看见其中橙红的虾仁、淡黄的嫩笋、雪白的鱼肉,还有深绿的蕨菜。
崔令鸢不与他抢凉拌菜吃,夹了一枚兜子,拖过碗在底下盛着,一咬,汤汁子流了出来,来不及咽下的便顺着跌进了碗里。
崔令鸢有些得意地看他一眼,看吧,我多有先见之明。
兜子皮不似包子皮那般没用,汤汁汹涌一些便缴械投降,沦陷了个彻底,绿豆面细,能很好地将蒸出来的咸鲜汁水锁住。
内里的馅料依旧很有口感,嫩的嫩,脆的脆。
且府上的这位庖厨是个特别主意的,原本做山海兜只需要鲜笋就可以了,他还另泡了一把笋干,年前晒的冬笋,这会子既有笋干的陈年风味,又有鲜笋的脆嫩水灵。
整只手掌那么大的兜子,崔令鸢空口吃了半个未免油腻,又用剩下的送了半碗粥,胃部彻底被填饱了。
她放下筷子,拈起一枚山药蒸米糕,陪沈晏坐在案前细细吃着,一面说了今天白天的事。
沈晏没有太多的惊讶,早先从圣人透露出来的态度和零星言辞中就有了几丝猜想,如今得到了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