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平没有长篇大论,而是提出一个问题:
“吕相,你认为,当今天下,是谁的天下?”
吕不韦没有犹豫,直接回道:
“《北山》有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目前这天下,自然是王的天下,御史有何疑惑?”
吕不韦没有说天子,因为周天子早被秦王灭了,现在,确实只是王的天下。
仲平嘴角突然扬起:
“王?敢问吕相,这王是谁定义?”
“自当是天子。”
“既如此,那平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可为大夫;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大夫;大夫,替诸侯管辖百姓,诸侯,替天子管辖封国,是否如此?”
吕不韦沉思片刻,这才略微点头。
到此刻,他还没感觉到仲平的话哪里有问题。
见吕不韦承认,仲平继续说道:
“那好,吕相,平再问,这天子,敢问是谁定义的?”
吕不韦没有被这个问题问倒,侃侃而谈道:
“天,象形也,上为苍穹,下为人形,中为一竖,象征天地之间,人立其中,承天之意,行地之命。”
“自古帝王,承天受命,以治万民,其位至尊,其权至重。”
“帝王既为天下之主,自当以天为尊,以表其位之尊,以表其权之崇。”
“然《道德经》言:天者,万物之宗,寰宇之宰,其高无比,其大无垠,人力不可与其比肩,故人间帝王,皆称天子。”
“当然,夏称后,商称帝,周称天子,这名号,也正如御史所言,不过是個寓意礼仪。”
吕不韦借用道家言论解释天子解释的很好,好到仲平都为他拍手鼓掌。
赞叹完,仲平这才继续说道:
“吕相,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敢问,天子得谁心者,可为天子?”
“!!”
吕不韦双眸倏地瞪大,诧异地看着仲平。
沉思半晌,这才捋须,一字一句问道:
“御史此话何意?”
见吕不韦目光变得锐利,仲平笑了笑:“吕相不要如此紧张,平并没有取王代之之意,此地没有他人,今日月圆清静,只是与吕相畅谈一番,也顺势将平心中志向,心中思想,诉说给吕相听。”
听到这些,吕不韦心中这才松了口气,犹豫几秒,也将自己想出来的答案说出:
“孟子书《离娄》有言: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故,得民者,当为天子。”
“吕相大才,不愧为杂家门下,道儒皆通,平不及也。”
仲平由衷地赞叹,吕不韦的才识,确实让他敬佩。
《离娄》他读过,到现在,孟子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他写的书籍,也被他的弟子以及儒家学子传遍天下,凡是有名有实的,基本都读过孟子写的书籍。
但是道家那个解释,他就不知道了。
《道德经》他知道,但他没看过。
要说里面的含义,估计也只知道‘道可道,非常道’,剩下的便是一窍不通。
但吕不韦不仅读过《道德经》,甚至还将里面的内容记的非常清楚,还能熟练地运用。
若是让他解释‘天子’二字,那他只能说出吕不韦的后半句话。
夏为后,商为帝这一类的话。
惊叹完,仲平继续说道:
“既然吕相也言,得民者,当为天子,那这天子,是不是人人都可当?只要他能将万民之心笼络,他就能当上天子,之后,延续个几代,亦能成为执掌封国的王侯将相,如此分析,大概也就一句话,王侯将相本无种,吕相感觉可对?”
“嘶……”
吕不韦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后仰,眉头紧皱,震惊地看着仲平。
仲平的言论要是传到外界,恐怕会被列国的王侯立马派人追杀!
就算是秦国,如果即将继位的不是嬴政,而是秦昭襄王,恐怕,仲平绝对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而就算是嬴子楚,估计都得将仲平赶出秦国,不准他在秦国传播自己的思想。
因为仲平的思想,对他们而言,太过危险!
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职位,皆是一代又一代地传递。
王侯将相,如果没有王,那么后边的不论怎么说,他们都不会在意。
就如同秦国变法,秦国的法,秦国的军功进爵制,虽然将由下向上的通道打开,但是,那只针对王以下的人,也针对王以下的职位。
但凡威胁到王,胆敢辱骂王,胆敢轻视王,轻则割舌剜肉,重则连坐其家。
商鞅的法,说到底,在改造秦国的同时,也维护了秦王的统治。
将权利集中一人之上,以点及面,由秦王向四周扩散,直至控制整个秦国。
简单来说,大概就是王以下,众生平等,王以上,谁有苗头谁死。
武安君白起,就是拥有苗头的那个人。
即便他没有罪,即便他忠于秦国,可他依旧得死。
而身为秦王,他们从不会在意他们以下的职位如何变动,因为秦法维护秦国的同时,也在维护他们。
他们只需要依照秦法,就能将秦国治理的井井有条,不会威胁到自己的权利身份的同时,还能依照秦法,将侮辱自己,威胁自己地位的人依法处置。
除了秦国,列国也皆是如此。
只要涉及到自身,那么,他们将会比谁都要凶残狠辣!
经过这么多年,世人也好似已经认定,他们永远都是王,他们永远都可以享受一切,他们永远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安安稳稳地长到成年,等到上一届王指认他们,他们就能成为掌管封地的新王。
不论他们是昏庸,还是贤明,他们封地的人,都得接受他们。
而只要有人胆敢挑战他们的位置,挑战他们的权威,那便是大逆不道。
与他们相反的,则是奴隶百姓。
他们生来就是王侯的私有物,权贵可以将他们送人,可以随意鞭笞,可以肆意决定他们的生死,可以将他们征集,打完仗可以不给任何钱财随意遣散。
王侯如此,而他们,也只能沉默接受。
因为,胆敢大声说话的人,都被王侯杀了。
可仲平的一句话,却是将王侯的一切否定。
王侯将相,并不是生来有种,他们往前细数几代,也不过是普通百姓,他们的祖先,也不过是提前笼络了一批民众,当上权贵,外加世袭,这才有了他们当今的地位。
他们的身份,其实与他们欺压侮辱的百姓和奴隶,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们能成为王侯将相,而那些百姓奴隶,也能成为王侯将相。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有没有民众愿意跟着他们,成为他们手下的第一批功臣。
吕不韦被仲平的言论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想反驳仲平,可想遍曾经看过的所有书籍,不论是道、儒、法、墨,还是其他小家思想,这些书籍,从来都没有说过,王侯将相本有种这句话。
可是,天下列国的王,却都在默认地实行这个制度。
就连当今的秦国,似乎也在向着那种方向转变。
蒙骜,蒙武,蒙恬。
三代为将。
……
越想,吕不韦想的就越深入,越想,他想的就越透彻,但是不管他怎么想,好像都无法反驳仲平的话。
他很想说王侯将相本有种,将眼下的情况合理的解释出来。
可他想不出,实在是想不出。
而仲平等了许久,见吕不韦还是不回话,突然笑道:
“吕相,这天下列国,王侯将相,世胄高贵,血脉相传,皆有其种,然,天下之大,亦有英才出于寒微,以德行、才智、勤勉,得天下人之心,而登高位。”
“何人?”吕不韦立马追问,他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人物出现?
仲平迟疑几秒,试探说道:
“尧舜禹算否?”
“……”
吕不韦眨了眨眼,仔细想了想,随后摇头:
“不算,尧乃黄帝四世孙,尧的父亲乃高辛,高辛的父亲乃蛴极,蛴极的父亲乃玄嚣,玄嚣的父亲,便是黄帝。”
“除了尧,禹亦是黄帝四世孙,而舜,则是黄帝八世孙。”
“尧传舜,舜传禹。”
说到这,吕不韦戛然而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其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不管尧舜禹怎么禅让,其实,都是黄帝的本家在进行轮回。
透过历史看本质,所谓的禅让,不过是爷孙爷之间的递交。
听到这,仲平一时也有些沉默,因为,他此刻竟然不知道该说哪个人举证。
毕竟,那位姓朱的,恐怕现在还是个浮游生物,不知道在哪飘着。
仲平沉默,这次轮到吕不韦笑了,虽然此次只是交谈,不涉及政事,但看到仲平吃瘪,他还是高兴。
这种机会,可不多。
给自己倒满酒,端起之后,注视着仲平,笑容满面地说道:
“御史,虽然我无法反驳你,但事实就是如此,王侯将相本有种,不论你如何做,不论你如何想,都无法打破这个规律。”
“因为,人心使然。”
仲平抬眼看着吕不韦,没有说话,听着吕不韦继续说道:
“御史,你所学乃太平之法,法学大家,莫不是洞烛幽微,洞察人心之奥秘,知晓人性之善恶。”
“其于人心,如掌上观纹,了然于胸;其于人性,如指间握珠,无所遁形。”
“御史,你应该比我清楚,王侯将相本无种,是虚言,但也不是虚言。”
说到这,吕不韦停顿片刻,再次说道:
“是虚言,御史心中应该明白,直到现在,无人能够做到这种地步。”
“而不是虚言,便是,即使如御史所言,有人能够做到这种地步,但不韦相信,他定然也会成为王侯,将自己的位置,一代一代地传给自己后人,而不是善心大发,禅让给其他贤人大才。”
吕不韦说完,便独自饮酒赏月起来,因为嬴子楚而变差的心情,也是好上不少。
仲平沉默半晌,突然轻笑一声:
“呵,吕相所言,句句实话,但抱歉,平的这种想法,确实可以实现。”
吕不韦长叹一声,将酒樽放在桌案,想了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道:
“御史,闲聊至此,你也该说说自己的志向了,夜深天凉,明日还有政事,还是尽快结束为妙。”
听到这话,仲平挑眉,疑惑地看着吕不韦:
“刚刚不算?”
“自然不算,醉酒之言,怎能当真?御史需要重新说。”
顿时,仲平很是诧异,吕不韦这是给自己改口的机会?
借用醉酒之言,将刚刚的所有话全部否定,这是在为自己考虑?
还是说,想让自己改口承认他的思想?
想让自己跟他同一道路?
心中迟疑,仲平沉思一会儿,还是说道:
“吕相,平心中志向,与你相仿,其一,灭六国,其二,传思想,其三,延续秦国,其四,青史留名。”
“传何种思想?”吕不韦紧接着问道,两眼盯着仲平。
仲平也是看着吕不韦,注视良久,一字一句地说道:
“平之思想,乃太平之道。”
“太平之道,涵义有二。”
“一曰,天下泰平,干戈不起,四海之内,和璧同心,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为天下之大治。”
“二曰,平等之平,无分贵贱贫富,人人各得其所,各安其位,所劳者得其酬,所耕者得其食,无私蓄之弊,无暴敛之苦,上下交征其利,民不困于高艰赋税,亦不困于苦役重役,有食吃,有居住,有田种,有财余,是为太平之极致。”
仲平说完,吕不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缓缓说道:
“痴人说梦!”
“仲平,你之思想,乃取死之道,永远不可能实现,身肩大才,更受秦王看重,你何必去追寻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仲平赫然一笑:
“吕相,你之理想,不也亦是如此?你也明白,人治与法治,永远不可能并存,人治是人治,乃周朝之治,法治是法治,乃秦国之治,一国,绝不能有两种治国方略,否则,会渐渐偏向其一,引起更大内乱,这是必然!”
仲平说完,吕不韦身体略微后仰,身上的气势渐渐恢复:
“仲平,平等,王侯将相本无种,全都是笑话,全都是空话,这天下,不是你理想中的天下,这天下,可是活生生的人世间!”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扛着一杆平等为民的大旗,就能够扫清天下贵族,澄清玉宇?”
仲平看着气势雄浑地吕不韦,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是笑道:
“不试试,又怎能知道是成是败?”
吕不韦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你不怕死?”
仲平语气极为平静:“向死而生,粉身碎骨,那又如何?”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向死而生!好一个粉身碎骨!”
吕不韦仰天大笑,随后,凝视仲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仲平,既然你不怕死,那本相亦是奉陪到底。”
“本相,绝不能让你将秦国,带进绝路!!”
听到此话,仲平笑了,笑的极为灿烂。
今夜这场思想的交锋,谁也没说服谁。
吕不韦的思想没有劝动自己,自己的思想没有感化吕不韦。
借口说不把秦国带进绝路,难不成,他吕不韦的思想,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将酒樽端起,对着吕不韦遥遥一敬:
“吕相,平亦是如此,平不会坐视不理,看着吕相,将秦国带进深渊。”
一饮而下,仲平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