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辛斜躺,单手依靠着桌案,听到声音,这才两眼眯起,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年龄与当今秦王非常接近,微笑拂面,让人见了心生暖意。
虽然心生暖意,但剧辛却不打算给好脸色。
“我当是何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燕国太子,燕秦两地,相隔千里,太子是如何来到这咸阳?哦,原来是质子。”
剧辛嘲讽戏弄的语气没有让燕丹愤怒,脸上微笑不变,燕丹轻声说道:
“倘若老将军认为,羞辱燕丹能让心中愤懑发泄出来,老将军,不必在乎燕丹脸面,燕国,本就亏欠将军,燕丹身为燕国太子,自然也就亏欠将军,今日,燕丹就在此地,老将军若有什么不满,大可对燕丹发泄出来,是打是骂,燕丹,皆不还手。”
剧辛万万没想到,燕丹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的目的,本来是想让燕丹受到羞辱,离开这里,别在自己眼前转悠,看了心烦。
可燕丹这样讲,他反而心生愧疚起来。
燕丹也是苦命人,身份如此高贵,却因为燕王害怕吕不韦攻打燕国,便将燕丹送到秦国为质,以让秦国放心,燕国不会攻打秦国。
他现在被燕王困在咸阳,仅仅为了发泄对燕王的不满,便将心中的情绪带给另一个同样苦命的人。
剧辛感觉他这样做确实不对。
长叹一声,哀叹命运的不公,将身体坐直,对着燕丹,剧辛端正拱手:
“是臣孟浪,还望太子,莫要记在心里。”
“老将军何出此言?燕丹刚刚所言,并不是虚言,燕国确实亏欠将军,燕丹虽为太子,却被困在咸阳,除了这一身脸皮,其他也没有好补偿将军的,将军,燕丹在这里,替父王向将军道歉。”
“太子万万不可,臣并没有怨恨王上。”
剧辛嘴上虽然说不怨恨,但身体却是一动没动,任凭燕丹起身行礼。
就跟当年魏太子面对犀首公孙衍一样。
等到燕丹行完礼,剧辛这才瞬间起身。
“太子何必如此?”
将燕丹搀扶起,两人再次坐下。
不过,这一次两人换了個地方,换了个单间。
剧辛整理一下自己衣服,将很久没有梳理的头发扎好,这才对燕丹敬道:
“臣敬太子。”
“老将军客气。”
剧辛一饮而尽,饮完之后,便给自己又快速倒上。
燕丹见状,不禁问道:
“将军如此喝酒,就不怕身体喝坏?”
“呵,我一个没人要的浑人,就算身体好,又能怎样?还不如畅饮。”
说完,剧辛停顿片刻,直接问道:
“太子今日找臣,有何要事?”
质子府距离这家燕国客店还是挺远的,从那边走过来,大概需要半个时辰,燕丹来到这,剧辛可不相信,燕丹是想来这喝酒。
中间的路程,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燕国客店。
燕丹沉吟片刻,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
“将军可知道韩、魏两国变法之事?”
“自然知道,那有如何?”
剧辛抬眼看着燕丹,燕丹如此问,他知道燕丹想做什么。
但,那又如何?
他俩现在都在咸阳,难不成在咸阳变燕国法?
开什么玩笑?
说不定刚刚起头,就被人乱刀砍死,渣都不剩。
燕丹仿佛没有理解剧辛的意思,神色带着憧憬,说道:
“将军,韩魏两国都能变法图强,我想,其实燕国也可以。”
“呵。”
剧辛歪嘴轻笑。
燕丹能想到变法,能在这么多的燕国客店中准确的找到自己,要说他听不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怎么可能?
难道,非得让自己将话说在明面上?
“太子,你我身在咸阳,如何能够变法?”
“谈论一番也不成?”燕丹面带微笑,看着有些燥意的剧辛,没有任何不耐。
“……”
剧辛被这话噎了一下。
谈论一下,好像还真成。
毕竟,仲平与魏无忌也是在客店中谈论。
最初张仪的合纵连横,也是在客店中谈论。
他们不做只谈,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
剧辛抬眼看着燕丹,有些迟疑:
“只谈论?”
燕丹肯定地点头:“只谈论。”
“好吧,既然这样,那敢问太子,对变法一事如何看待?”
剧辛好似恢复一点以往的锐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燕丹。
燕丹虽然感受到压力,但还是镇定说道:
“变法,乃治国之大计,非同小可。”
“变者,易也;法者,规矩也。”
“变法,即更改国之旧规,以应时变,以适民需。”
“然,变法并非易事,应审时度势,量力而行。”
“若盲目从事,不仅无功,反致大乱。”
燕丹说完,剧辛再问:
“如何审时?如何度势?”
燕丹回道:
“审时,乃洞察世局,参考列国兴衰,为自国变法而谋。”
“度势,乃斟酌时宜,权衡轻重,确保变法契合国家,变法以顺时,定法以应势,皆当审慎周密,不偏不倚。”
听完燕丹的话,剧辛双手撑着桌案,颇为惊叹:
“太子,此话,是何人所教?”
“秦国御史仲平,魏国信陵君,此二人教我。”
听到这,剧辛瞬间大惊:
“难道太子已经拜入两人门下?若是如此,燕国当真大幸!”
一位是秦国重臣,一位是魏国重臣,两人还都有着丰富知识,若是燕丹真的能成为两人学生,在剧辛看来,燕国确实有救。
但燕丹却是倏地沉默下来,良久,这才说道:
“其实,这些言论,皆是仲平与信陵君谈论变法之际,燕丹听到的,丹认为,他们二人所言,皆是天下变法之精髓,这才将这些言论记在心中。”
燕丹这样讲,剧辛也没有失望,刚刚就是问一下,他心里也知道这种事情极为渺茫。
“太子,二人变法言论,你可是听完?”
“不,只是听到前半段,二人进入客店,舞姬进入房间,门并没有关上,当时听到二人言论的,并不在少数,但后半段关于魏国的变法,丹不知晓。”
剧辛点了点头,想了想,回归正题:
“太子,此等言论,毕竟是他人思想,敢问太子,你对变法的思想是何?”
“与此言论一样。”
“当真一样?”
“当真一样。”
剧辛虽然还是有些怀疑,但燕丹一系列的措辞,已经让他心中放下了对燕国宗室的看法。
看来燕王一脉,也不尽是反对变法之人。
不过,唯一一个不反对的,反倒是跟他一样,全都来到秦国。
这算什么事?
难道上天都要消灭燕国?
一想到这,剧辛就又叹了口气。
燕丹见状,奇怪问道:
“将军为何总是叹息?”
“我叹燕国命不久矣。”
“将军认为秦国能够一统天下?”
“以前或许还能,但韩魏变法,一切又已成未知,可,燕国是必定会被秦国所灭。”
到了此刻,燕丹也不知道,剧辛到底是在说气话,还是真的这么认为,但他心中,确实有些不高兴。
“将军就这么不看好燕国?”
“呵,我看好燕国?太子,那也得燕国看好我才行。”
说到这,剧辛再次长叹一声,刚刚询问变法的丁点气势也是瞬间消失:
“太子,别挣扎了,王上,不可能答应变法。”
燕丹心中也是无奈,刚刚将剧辛的锐气激发一点,没想到又是回去。
想了想,燕丹也跟着叹息一声:
“将军,变与不变,其实都是未知,没有回到燕国努力一番,谁又能知不能变法?”
燕丹还想说些什么来劝剧辛,但剧辛却是直接说道:
“太子,来秦之前,我还是燕国大将军,可在提出变法的事情之后,我变一跃成为入秦使臣,甚至,使臣身份,还成为永远,呵,太子,按照你之所想,我要怎么努力,才能把使臣身份摘掉?重新回到燕国?你可知,没有王上的诏令,我是不能私自返回燕国的,否则,就是抗命。”
“逃离秦国如何?”
“?!!”
剧辛顿时瞪大双眼看着燕丹。
片刻之后,连忙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无人之后,这才靠近燕丹,语气快速,低声说道:
“太子,你可是王上派来入秦质子,如何能够逃秦?你这样做,岂不是弃国于不顾?!”
“将军,丹还以为,将军心中再无燕国,没想到,将军还是心系燕国。”
燕丹这样讲,剧辛也是明白自己中计。
不过,身体退回去的同时,还是说道:
“太子,希望您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于情于理,这种事情都不能做,此刻的秦国,还没有对燕国做什么,一旦发现太子逃离,此事定然会成为攻打燕国的借口,就算一年两年发生不了,但之后,也定会发生。”
剧辛说完,不再看燕丹。
而燕丹却是一直看着剧辛:
“将军,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关键点?”
“什么?”
“你刚刚说,秦国,一年两年不会攻打燕国。”
剧辛想了想,点了点头:“对,此刻的秦国,又要修渠,又要派兵驻守攻下来的赵地,自然没有精力攻打燕国。”
“将军,这个时间,丹认为可能会更长!”
“……”
剧辛看着燕丹,沉默片刻,在燕丹期盼的眼神中,最后还是问道:
“那太子认为,秦国需要多久?”
“五年!”
“五年,唉,太子啊,难道你还在想刚刚的事情?”
燕丹深吸一口气,靠近剧辛,不再掩饰,直说道:
“将军,丹的真正想法,其实是逃离秦国,回到燕国,劝父王变法!利用这五年的时间,将燕国,变成一个能够防守住秦国的强国!”
“嘶!!!”
剧辛不可置信地看着燕丹,小小的人,怎么放着大大的野心?
他没想到,燕丹的野心竟然这么大!
逃出秦国?
说的这么简单,怎么逃?
劝燕王变法?
说的这么简单,怎么变?
燕王那颗榆木脑袋,要是能够知晓变通,也不会将强盛一时的燕国,变成当今任人欺凌的模样!
不过,燕王不会变法,若是燕丹上位……
此事一出现在剧辛脑海中,便被剧辛瞬间甩掉。
这种事不能想,更不能做!
一旦做了,那燕丹上位,反倒不会感激他,反而会第一个杀了他!
他不仅遭罪,他的家人也要跟着一起遭罪。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燕丹见剧辛又是兴奋又是摇头,心中很是奇怪。
他来找剧辛,只不过是想找他帮忙,帮助他逃出秦国。
秦国这个破地方,他实在是呆够了!
不是咸阳不够繁华,而是质子府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最初来的时候,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齐国的质子府那么豪华,怎么燕、楚、魏、韩四国的质子府,就这么破烂?
破烂也就罢了,如果有人跟自己一起受罪,心里还能平衡点。
但现在这个时间段,除了齐、燕两国派了质子过来,其他国家,压根就没派质子!
整个硕大的质子府,就只有燕丹跟齐国质子居住。
但两人居住的环境,可谓是天差地别!
齐国质子吃好的住好的,衣食住行都有齐国派来的侍者服侍,时不时还去客店邀请舞姬相伴。
可谓此间乐,不思齐。
但他燕丹,吃要自己买,行要自己走,唯一能指挥的,也就只有跟在身边的两名护卫。
他找过驻燕使臣,也让使臣从他国买几名侍者,可使臣买来后,却根本送不进质子府。
门口的秦军压根不让其他人进去。
可齐国质子却又光明正大的带人进进出出。
这就让燕丹心中始终不平衡。
待了几个月,燕丹也是打听明白。
齐国质子住的这么舒服,那是因为,秦国也派遣质子前往齐国。
两国的盟约,从秦昭襄王签订,到现在也是续了一茬又一茬,盟好契约就没断过。
两国质子,自然是吃的好住的好。
可燕国就不行了。
燕国是单方向的派遣质子。
秦国可没有任何质子前往燕国,没有质子受到威胁,秦国还不将燕国放在眼中,燕丹住的质子府,可不就没人关心?
当然,也不能说没人关心,至少站在质子府门口的秦军,还是很在乎燕丹的。
早上燕丹出去,他要问干什么,需要多长时间。
到时间没回来,他还要带人前往燕丹说的地方去找,如果没找到,将会通报给驻燕使臣,让他自己将燕国质子找回来,送回质子府。
否则,下场燕国知道。
如此体贴的关怀,简直就是无微不至。
燕丹可喜欢质子府的秦军了。
动不动就把燕国摆出来吓唬他。
不过,他还真吃这一套。
但这种日子他终究是受够了。
所以这才找到剧辛。
了解到剧辛是因为变法而被燕王滞留秦国,他也是利用变法的言论,想要撬开剧辛快要沉寂的心。
可看着剧辛复杂的脸色,燕丹心中又有些紧张。
剧辛,不会不帮自己吧?
这茫茫咸阳,除了剧辛,谁还能帮他逃离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