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能想到的内容,仲平自然也能想到。
甚至,想的比嬴政还深入一点。
他已经开始想,这件事是不是齐国哪个人提出来的计谋。
不过,想了半天,仲平也没想出来这计谋到底有什么作用,除了针对秦国的制度去贬低、去辱骂,还能有什么事情?
可秦国的名声在列国也确实不咋地,身上的黑锅已经够多,再被几个又能咋样?
将方方面面的内容全部想完,仲平这才定下决心。
《商君书》,不能借。
借也只能借阉割版的,至于如何阉割,还需要后续置办。
既然不能拒绝也不能同意,那就取中间。
“敢问齐使,齐王借阅《商君书》,是想限制齐国百姓不再流失?”
刚刚是荀子说的,但周子可没有点头,再问一遍,得到承认,加强点防范。
听到仲平发问,周子虽然很是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承认了此事。
“确实如此,我王借阅《商君书》,确实是为稳固齐国,减少流失百姓,不过,还请两位放心,《商君书》只有我王观看,绝对不会赠予他人,此事我由性命担保,绝不会外传!若是外传,周子这脑袋,秦国随时可取!”
周子的担保,仲平一点没信。
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给没给别人看,还不是只有齐王自己知道?
而且,书都送过去了,越是不让他人观看,别人就越是好奇,偷偷摸摸的抄印,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既然有齐使作担保,那平便放心了。”
说了一句虚假的话,在周子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下,仲平又说道:
“不过,如果齐王真的只有这個目的的话,其实不必借阅全册《商君书》。”
“齐使,你多次来秦,也应该知道,《商君书》并不是简单的一册,其中的内容,实属太多,在历代秦王的增添之下,比之最初,更是增添不少内容,若是全部送到齐国……”
仲平摇了摇头:“怕是有些费力。”
见周子刚想张嘴,仲平紧接着说道:
“这样吧,《商君书》其中的《弱民》一册,借与齐国如何?其中内容,也正好符合齐王想法。”
《弱民》?
听这个名字就对百姓极为不利。
周子蹙眉仔细想了想,虽然他也很想答应仲平,早早结束这件事情,但是齐王的命令,确实是整册《商君书》!
叹了口气,周子纠结问道:
“御史,难道真的不能将整册《商君书》借与齐国?我王命令已下,若是只带一册归国,恐怕有些难以交代。”
仲平笑了笑:“齐使,不是平不想借,而是此书内容实在太多,若是将全册借出去,恐怕齐使在路上运送消耗的时日,就长达一年之久。”
见周子不回话,仲平微微低头,轻声说道:
“这么长的时间,齐使就不怕在离开秦国之后,半路碰到盗匪?《商君书》虽然重要,但有原书,丢了并不要紧,若是齐使的性命丢了,那才是齐国最大的损失。”
周子:“……”
仲平的暗中威胁,周子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大家都是外交的老手,这点事情还是很明白的,他出使赵国的时候,不也威胁过赵国?
而且,这样讲话,秦国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仲平都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如果他还再继续纠缠下去,那不就是不识抬举?
周子也知道自己的要求确实有些太过无礼,没有在意仲平的威胁,两手揖礼:
“既如此,外臣替齐国,多谢秦王,多谢御史,秦国恩情,齐不会忘。”
仲平笑容再次绽放,这样不就行了?
大家和气生财,一片和谐,多好?
谈论完这个问题,仲平让人在周边点上灯,几人吃饱喝足,天色也不早,周子起身就要离去。
“秦王、御史,今日多谢款待,我等就不多加叨扰。”
仲平跟嬴政也是起身,不过,仲平刚要说告别的话,却见荀子还坐在那,一动不动,脸色醺红,仿佛已经喝醉。
见荀子如此,仲平刚要出口的话顿时改了意思:
“此刻已经夜深,两位不如留在府内如何?一夜而已,平还是可以款待的起。”
仲平这样说没问题,秦王就在这,嬴政可以担保仲平没有与齐国勾结。
但周子作为一个齐使,他怎么可能跟秦王一起在这里过夜?
就算嬴政不在这里过夜,那也不行。
如果流传出去,他在齐国的政敌,会不会说他背叛齐国?
一个大名压下来,他也不好辩解。
“多谢御史好意,但使舍还有一些事情没有置办,还是回去最好。”
周子虽然拒绝,但荀子却没有拒绝。
“周子作为主使,事情自然也多,但老朽就一辅使,没有那么多事情,多谢御史相邀,今日,老朽就在此过夜好了。”
周子无奈的看了眼荀子,他在稷下学宫当先生,以前自然也在荀子手下待过。
荀子这古怪的性格,还真是没有丝毫改变。
但荀子的地位、年龄摆在那里,就算他在齐廷脱衣跳舞,都会有人夸他放荡不羁。
仲平略微颔首,让人前去准备房间,嬴政不必送周子,他这位御史,还是要送一送的。
走到门口,周子跨过门槛,杵在那半晌,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转向仲平,神态诚恳,低声问道:
“敢问仲子,齐国现在,还有救吗?”
仲平顿时挑眉看着周子,愣了一会儿,赫然一笑:
“齐使为何会有如此疑问?齐国大国,粮仓盈满,兵甲具备,强盛至极,天下皆知。”
“唉。”
听到仲平的夸赞,周子垂手,长长叹息一声:
“仲子有所不知,我前去迎接荀子之际,正好碰到游走在楚国的孔斌先生。”
“魏相孔斌?”仲平顿时惊疑。
孔斌作为引起灭赵之战的导火索,楚国难道还没有放人?
“正是他。”
说到这,周子再次长叹:
“我与他曾是好友,一起在稷下学宫交谈过,当年,他前去魏国担任相邦之际,还是我送的他,那时他是多么的风光,现在却是孤身一人,身上没有半点财物,就连走出楚国都得靠人接济。”
“曾经他是魏相,但现在,呵,竟然已经无人记得,当真人生无常。”
“不过,我碰到他时,他却没有半分难过之意,反倒是相当开心,他说:身上没有了负担,也没有了责任,终于不必再为魏国忧心,终于可以用正常的目光看待这天下,这天下,也终于要统一。”
“我问他,难道就这么不看好齐国?”
“他回答:我不是不看好齐国,我是不看好这天下列国,魏韩变法,回光返照尔,齐楚守旧,苟延残喘尔,赵国覆灭之际,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一国可以抵挡的了秦国,秦国也不会对列国变强而坐视不理,这天下迟早要一统,也该要一统。”
“我听完,心中很是难受,我想邀请孔斌前往齐国,为齐国效力,可他拒绝了,他说他想去魏韩看看,见识见识变法的威力,同时也想看看,秦国到底要用什么样方法来阻拦魏韩变法。”
说完,周子沉默半晌,突然缓缓侧目看向仲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仲子,我自认才能不及孔斌,不然也不可能当了十几年的使臣,我看不透未来的局势,更看不透列国的未来,但孔斌说的话,我相信,此刻,我不以齐使身份,也不以周子身份,我以一个学生的身份。”
“敢问先生,齐国,还有救吗?”
仲平能体会到周子的拳拳爱国之心,更能体会到他亲眼看着齐国从盛极一时到逐渐衰败的悲痛之意,周子用学生的身份询问,不过是想向他寻求一个拯救齐国的方法。
虽然知识没有国界,但用知识的人却有国界。
“齐使,孔斌先生所言,也不尽然全是事实,未来的走向,谁也说不准,尽人事,听天命。”仲平嘴角微扬,平和的回答周子。
“尽人事,听天命……呵,堂堂法家之人,竟然还信天?”
周子嘴中喃喃,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或许,上天不该让我生在齐国,我若是秦人,此刻,应当是与秦使一样风光无限,不必看他人脸色行事,更不必担忧自家王上……”
说到这,周子突然止住,片刻,顿时抬手:
“仲御史,告辞!”
“齐使慢走。”
仲平回礼,目送周子上车离开。
孔斌前往魏韩……
能当上一国相邦的人物,都不是简单角色。
说不准就搞出什么蝴蝶效应。
将此事记下,仲平也是转身回府。
还没走回原来位置,就正好碰到向这边走的嬴政。
仲平抬眼看了看夜色,出声问道:“王上不在此过夜?”
嬴政笑着摇头:“不必了,今日闻先生一言,政心中颇有感悟,需要回学宫将感悟记下,先生与荀子慢聊。”
“王上慢走。”
将嬴政送走,仲平这才走回原来位置。
到了此刻,只剩下他跟荀子两人。
仲平没有客气,一屁股坐在垫子上,抿了口水,这才看着荀子说道:
“荀子独留平之陋舍,恐怕不只是想享受一番秦国床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