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子不愧为法家之人,一眼就看出况之心思。”
喝了一下午,荀子脸色也有些微红,动作也比下午更加随意。
依靠在桌案,侧身看着仲平,荀子缓缓说道:
“仲子,况还有个问题,不知你可不可以回答。”
“荀子但问无妨,平知无不言。”
“仲子对百家思想如何看待?”
仲平没有多想,随意回道:
“百家思想,各有所宗,各有所长,儒者言仁义,法家重法制,道家尚无为,墨家贵兼爱,诸子百家,皆为天下治乱之策,各抒己见,以应时变。”
仲平说完,荀子点了点头,再问道:
“倘若天下一统,仲子认为,该以何种思想治天下?”
“定当是法。”
“只有法?”
“……”仲平倏地沉默。
荀子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想从他这里听到罢黜百家,独尊法术的思想?
良久,仲平这才反问:“荀子何意?平不明白。”
“不,仲子明白,这世间,没有比你更明白之人,因为你主张的,就是公平之法,可你的公平之法,却又不公平。”
说完,顿了一下,荀子继续说道:
“刚刚仲子的观点,况也能明白,人无高低贵贱,只有职位不一,这种公平之法,确实可行,也确实可以调动天下百姓心思,但,仲子的公平之法,却只对人,而没有对思想,百家思想,是不是也需要公平?”
“呵。”仲平轻笑一声:
“荀子,你明明知思想永远不可能公平,再谈论这个问题,究竟有什么意义?”
“唉,是啊,确实永远实现不了公平,正如人治一般,真相会永远掌握在权贵手中,思想也是如此,他说他有理,我说我有理,谁也不服谁,最后的结果,大抵只有两种,要么毁灭,要么独强,与当今天下列国,何其相似。”
荀子好似想到了什么,再次悠悠说道:
“不过,列国与思想终究是不一样,列国消失也就消失了,可思想,却能永远存在人的脑海当中,要说天下之间存有一法,可以将这些思想全部保留,让百家继续延续下去,恐怕,也只有仲子的公平之法,在况看来,公平二字,就应该全部公平,不应该只对人。”
“可现如今的公平,只能只对人。”仲平直接反驳荀子的观点。
荀子饱受儒家思想熏陶,虽然明知人之初,性本恶,但仁爱的观点还是存在。
不过,让仲平没想到的是,荀子竟然能想到将百家的思想保留。
但这种想法,放在眼下这個时代,比让人公平更难做到。
文人相轻不是说笑,为了自身的思想,斩杀对方的事情都出现过。
封建王朝需要的不是各执一词的党派,那样只会拖慢做事的进度,更会让整个国家的人心相离,放在统一之后的秦国,完全就是死路一条。
生产力没有达到一定水平的封建王朝,需要的是统一的凝聚力,需要的是把持住主体的思想。
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就是定下主体基调,将思想化为一统吗?
否则,哪里还有后世的汉人一说?怕不是会以思想为界限,这个地方是儒家的,这个地方是墨家的,这个地方是法家的。
各个思想的人一见面,就是相互掐架,怎么可能会凝聚一力对抗外敌?
地域歧视都永远无法根除,更别说思想上的歧视。
如果真的在统一后的秦国继续实施百家争鸣,这与血统论又有什么差别?
战国时期思想纷争,压根就没有定下要以哪个思想为主体。
就算秦国统一,十几年内也肯定定不下来。
这不是几年十年就能做到的,需要的时间,需要的手段,是要几代人才能实现。
仲平心里异常明白,现如今就是要定下一个作为主体的思想,坚定不移的去实行,将天下人的思想全部统一之后,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主体,什么才是辅助,才能考虑让百家思想重现的事情。
否则,乱七八糟的思想浮现,没有念过书的百姓哪里知道该听谁的?
被忽悠造反,这是迟早的事情。
似乎是料到仲平会这样讲,荀子沉默片刻,略微颔首:
“况知道,这些都知道,所以,况这才来秦国,来见识见识仲子,来见识见识《吕氏春秋》,体验一下法家三派之外的公平思想,见识一下凝聚百家学说精髓的思想。”
话题莫名的回到正题,仲平挑了挑眉。
荀子选在这个时间段谈论《吕氏春秋》,难不成对吕不韦的思想评价很高?
“荀子如何认为《吕氏春秋》?”
“说实话,在况看来,无异于是另一种公平之法。”
“如何解释?”
“仲子公平之法,是以人为目的,吕相的《吕氏春秋》,是以思想为根基,仲子不以身份论高低,吕相不以思想谈输赢,所以,况这才说,《吕氏春秋》亦是另一种公平之法。”
仲平两眼顿时稍沉。
“荀子刚刚也言,知晓公平二字无法对思想起到作用,可为什么又赞同《吕氏春秋》?”
“仲子说笑了,况可不是赞同,况只是夸赞,夸赞与赞同,是两码事,从古至今,尚未有一家思想,将百家思想去糟粕,取精华,凝练一体,现在突然出现,呵,况可不得夸赞几声?”
仲平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如果荀子也支持《吕氏春秋》,那要对付的人,估计又得加上一人,难度也要比以往要高。
“不知荀子为何不支持《吕氏春秋》?”
“哈,仲子你这个问题当真好笑,仲子可是见过况之弟子?”荀子大声一笑。
“自然见过,李斯与韩非两位先生,皆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大才奇人,两人能有如此才能,荀子要居首功。”
“嗯,当然要居首功,若无况的教导,他们哪里懂什么法,哈哈哈哈!”
听到荀子的自夸,仲平也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酒后玩笑之话罢了,何必当真?
况且,就算荀子是真的这么认为,他又能说什么?天下人又能说什么?
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笑完,荀子这才继续说道:
“既然仲子见过况的两位学生,那就应该知道,况对人治,并不怎么看好,如果看好,就不会传授韩非、李斯法之思想,而是儒家仁人思想,齐国人治思想。”
“况在齐国稷下学宫居住多年,不敢说对人治多么精通,但齐国定然无一人比况更加了解人治。”
“……”
仲平眨了眨眼,看着荀子有些无语。
这叫不精通?
脑袋都快昂到天了。
难怪古人会说七十而从心所欲,诚不欺我。
想了想,仲平略微颔首,换了个话题:“那不知荀子对《吕氏春秋》的不满在何处?”
“在……”荀子拉长声音,看着仲平专注的目光,突然一笑:
“仲子,这是你与吕相之间的事情,况不多插手。”
荀子笑着说完,直接站了起来,背起双手,对着旁边的侍者问道:“夜色已深,床铺可是准备完毕?”
侍者看了眼仲平,见仲平笑着点头示意,这才抬手:
“荀子,这边请。”
荀子一边跟着侍者,一边摇头背道:
“口口不离君子,声声皆为黎民,心心不忘争权,念念尽是夺利,旧朝灭,新朝生,新朝仍旧旧朝人。”
“好句,好句啊。”
“不过,时势变迁,最终结局,谁又能知啊。”
仲平听明白荀子的最后意思,这是说他到了一定年纪,可能不再会坚守现在的思想。
屁股决定脑袋,这句话虽然没有流传在这个时代,但这个时代的大才,有哪个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原本藉藉无名,成名之后性格大变的人还少吗?
不过,荀子又怎么能知道他未来会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呢?
荀子的话说完,仲平的心中也是当即浮现一句。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略微一笑,将最后的酒喝完,把凉的菜吃完,仲平这才回房休息。
第二天。
仲平上完早朝,教完嬴政,就又带着嬴政回到自己的府邸。
嬴政感觉荀子这老头很有意思,他没有那些大家的莫名架势,也没有身为一家思想代表人物的傲气,他说的话很随和,性格也很随和,就像普通的老人一样。
若是放在路旁,恐怕都没人认得出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荀子。
所以,嬴政难得的没去锻炼身体,而是跟着仲平再次来到御史府。
仲平带着嬴政刚刚进入,就见荀子好像才刚洗漱完一样,双眼有些睁不开,坐在石阶上端着稀粥,一口一口的撮着。
即便见到嬴政,荀子也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
“小兄弟又来啦?”
见到这种场景,嬴政莫名的感觉有点喜庆。
“荀子可是休憩好?”
“好,怎么不好,秦地床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听到这,嬴政突然起了心思。
“那不知荀子可能多住几日?”
荀子抬眼看了看嬴政,片刻后,突然笑道:
“小兄弟,你这年纪不大,想法到挺多,多住几日?几日才算多啊?”
被揭穿心思,嬴政也没有胆怯,笑着侃侃而谈道:“一年半载不算多,天长地久不算少,若是荀子愿意,秦国侍奉荀子一生又何妨?”
“哈哈哈哈!”
荀子仰天大笑,笑完,这才说道:“果然,就连上天都在独爱秦国,秦国的贤明之君,真是一代又一代,代代无穷,不过,还是算了,一臣不侍二君,老朽已经担任祭酒职位,就不在秦国多留,秦王心意,老朽心领。”
荀子拒绝,嬴政也没有沮丧,继续笑着说道:
“荀子若在齐国厌烦,秦之门庭,永为荀子而开。”
荀子也是笑着点头。
虽然嬴政还没成年,但他相信嬴政说的话。
仲平见两人说完,背着的双手稍微动了动。
站在门口的侍者,立马跑了过来。
“王上,先生,门市上又有人上台挑战。”
仲平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随后看向荀子,问道:
“荀子可有兴趣前去观看?”
“况正等着仲子此话。”说完,把碗放在一旁,荀况撑着膝盖就要快速起身。
可起到一半,身体突然一颤。
嬴政见状,立马过去搀扶,这才没让荀子摔倒。
站直之后,荀子这才笑道:
“老了,老了啊,这身体跟不上思想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仲平总感觉这话是对自己讲的。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其中也没啥蕴意。
自己想多了?
仲平派了两辆车,嬴政与荀子一辆,他自己一辆。
不是他不想叫三辆,而是荀子刚刚起猛了,好像把腰给闪了,现在上车都有点费事,要是没人搀扶,路上跌下来都有可能。
况且,嬴政一路搀扶着荀子上车,仲平总不可能这时候喊停吧?
嬴政什么心思,仲平自然明白。
就是想打动荀子,让他留在秦国。
不过在仲平看来,希望属实有点渺茫。
但事情还是要做,不然怎么体现秦王爱才之道?
走到门市的时候,车就已经过不去,除非走军道,但三人一个秦王,一个荀子,一个御史,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违背秦律的人。
侍者在前面开路,三人一路挤过去,走到里面,就看到场上的情况。
站在台上的人,与第一个上场的人有点像,年龄都不大,但是比第一个人要白很多,也要俊朗不少。
仲平站在嬴政右边,荀子站在嬴政左边,其他人,全都是呈现包围状态,将三人保护的很是严密,外面,更是有站在车具旁边的人接应。
三人全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场上的情况。
上场的少年两手揖礼,自我介绍道:
“在下甘罗,特来请教《吕氏春秋》。”
听到名字,仲平两眼稍微睁大,诧异的看着甘罗。
吕不韦遣散自家门客,他本以为甘罗会去书院,结果这几年书院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压根就没收到甘罗的投名状。
仲平都认为此生与甘罗无缘了,但没想到,今日竟然又看到甘罗。
十二岁的上卿,多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