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好像还真是这样。
荀子作为儒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思想在儒家完全就是独树一帜。
就跟法家有三派一样,荀子已经在儒家开辟了一条属于他的思想门派,扩宽了儒家的道路。
其他人或许没资格改动这些大贤的言论,但荀子完全可以,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位大贤,天下公认的大贤。
孟子说的人之初,性本善都被他改成人之初,性本恶,其他人还完全辩不过他,甚至还让他的言论流传的更广,这就是荀子的能力。
不仅如此,其他人辩论的时候,可不止一次将他说过的话作为引用。
在此地,不说改动儒家言论太多,但只需要将其中的一些句子改改,完全就能安安稳稳的拿到千金返回齐国。
毕竟,吕不韦说的可是:有能增损一字者,赏千金。
话都已经说出去,上场的还是大名鼎鼎的荀子,这千金不送也得送。
虽然明知荀子说的是玩笑话,但仲平还是略微摇头,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回道:
“算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来仲子还真的有心上台,既如此,今日况就不上台了。”荀子笑眯眯的说了一句,便转头看向台上。
仲平也是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台上,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吕不韦的缺点指出。
至于大贤的言论,改了又怎样?
未来的秦相,身肩后世多少大贤的知识,难不成还怕那些百家学子?
甘罗看的很快,因为很多内容都是这几天摆放出来的,他在这观察了几天,这些内容早就看过,现在只找没有看过的细看。
不过,看完之后,甘罗却是眉头紧皱,站在最后一块横板面前沉默。
这些内容为什么没有摆放出来,甘罗看完,心中也是明白了些。
因为大多都是道家、农家、墨家的内容。
那些道家之人,也不会因为千金就跑到秦国来辩论,这违背他们的无为思想。
至于农家之人,已经是彻底融入天下百姓,农家的思想已经在各地实践,改不改就是那样,除非发现新的耕种方法。
至于墨家,现在还在坚守墨家思想的人,一直都认为秦国暴虐无道,他们可不会来秦国自找死路。
关于这些内容,甘罗自认博览群书,可也是没有学过。
甘茂学的是兵家内容,以前是替秦国征伐他地,无往不利,他能学到儒家跟法家的内容,还是因为甘茂在秦齐两地受到的启发,不然,恐怕他学的也只会是兵家。
可道家跟农家,他属实没有了解过,更不知道该改动哪些内容。
这些无为而治,这些四季作息,这些兼爱非攻,他看着头都有点大,吕不韦是怎么能将这么多这么繁杂的书籍看下去的?
而且很多内容,一看也都是大贤总结,吕不韦改编,他在这些文字上面,能看到很多大贤的影子。
难怪每天上台那么多人,却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改动。
《吕氏春秋》,完完全全就是将历史上所有实用的内容全给总结了一遍!
如果改动这些内容,不亚于否定那些大贤做的事情!
你能说孔子做错了吗?那他错在哪?
你能说商鞅做错了吗?那秦国为什么会这么强?
你能说吴起做错了吗?那为什么他去哪国变法哪国就强?
你能说农家许行许子做错了吗?那你把天下的百姓视作为何?你吃的粮食都是靠许行改编的方法种出来的,你又有什么脸去反对许行的总结?
甘罗做不到,他也不能做到。
他不能否定这些大贤的知识,因为他学的书籍,就是这些大贤总结出来的,他要是改变这些内容,无异于是在否定自己,他不能否定自己,更不能否定自己所学的内容。
不仅是他,只要是学习过这些内容的学子,只要是继承这些思想的学子,也是同样无法改变!
可,难道要空手而归?
那家中的族人怎么办?
沉默良久,甘罗最后只能走到中间的横板站定。
看着其中的内容半晌,最后看向吕不韦,大声说道:
“先生,我要改动这篇,《当务》!”
甘罗出声,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仲平也是看向甘罗,仔细听着。
吕不韦转头看向整篇《当务》,为众人念道:
“辨而不当论,信而不当理,勇而不当义,法而不当务,惑而乘骥也,狂而操吴干将也,大乱天下者,必此四者也。所贵辨者,为其由所论也;所贵信者,为其遵所理也;所贵勇者,为其行义也;所贵法者,为其当务也……”
念完所有内容,吕不韦这才看向甘罗:
“不知小先生想要改动哪个字?”
听到这个问题,不仅甘罗在想,仲平也在想。
吕不韦念的内容,意思是:辩论不合道理,诚实不合理义,勇敢不合正义,守法不合时务,就像精神迷乱的人却手握利剑一样,霍乱天下的,一定是这四种人,辩论的可贵在于它遵从道理,诚实的可贵在于它遵从理义,勇敢的可贵在于它伸张正义,守法的可贵在于它和于时务……
这個内容,很像韩非提倡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但是,其中的思想却很不一样。
韩非的意思是压制所有教育,压制所有侠道,认为百姓不知书,整个天下就能太平,世间也就不会有反驳国家的言论出现。
而吕不韦是提倡合乎理义的教育,提倡合乎正义的侠道,如此,才符合儒家道家的仁义自然。
一个是完全抑制,一个是半放开状态。
不论是教育,还是侠道,亦或者是守法,吕不韦都是提倡一半,否定一半,既有法的观点,又有道家无为自然的观点,更有儒家仁人治世的观点。
二者的根本思想不一样。
仲平蹙眉想着,他来自后世,更是了解后世的法,他能想到这点,但是场上的甘罗,却是根本就想不到,他压根就没看过韩非写的《五蠧》,更不是从后世来的人,哪里会知道这些内容?
所以,他只能以现有的观点,以自己脑海中的学识,来反驳吕不韦的《当务》。
甘罗没有先说改动哪个字,而是蹙眉问道:
“所贵法者,为其当务也,敢问先生,何种时间,才算法者当务?”
吕不韦双手习惯性背后,想了没多久,便侃侃而谈道:
“庄子曾言应时而变的道理,在我看来,法亦是如此。”
“法非不变,当应时而变,故知法为用,在乎适时,如春耕秋收,夏耘冬藏,皆应时而行,不可违背,若失其时,则事倍功半,甚至徒劳无功。”
“法其实亦是如此,国家无事,百姓安居,则法宜宽简;乱世纷争,盗贼横行,则法宜严明,此所谓国家当务。”
“百姓守法,亦是如此,若世运不济,人心乖戾,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国家不宁,法治不全,他人皆背法而行,唯我一人坚守法治之道,诚可谓特立独行,鹤立鸡群,岂不是受他人限制?当此时,法已然无用,唯有打破旧规,重立纲常,再创法治,方能再安世间。”
吕不韦的意思非常明显,国家的法需要应时而变,盛世用轻法,乱世用重典,同样,守法的人也需要应时而变,盛世遵守法治,乱世勇于反抗,这是基于人性的考虑,也是基于现实的考虑。
仲平听完,眉头紧蹙,吕不韦的这条观点还真有点不好反驳。
毕竟他说的太现实了,现实就是这样,你怎么反驳?
身在盛世,如果国家还是用重典,还是颁布仿佛监视人一般的严密法律,完全就是在引火自焚。
秦国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乱世崛起,天下一统后没有更改法律,还是玩弱民疲民那一套,把东边的百姓调到西边,把西边的百姓调到南面,天下百姓被压榨的心中怨气极深,等威望极高的那人一死,可不就天下皆反?甚至老秦人都再也没帮过秦国,因为他们已经对秦国死心。
人也是一样,盛世当中,遵守法纪才会过得更好,但乱世当中,雄霸一方的往往都是那些打破常规的人。
仲平一时间都想不出如何反驳吕不韦,甘罗更是没有那个能力。
他本来还想反驳吕不韦,守法不应该看时间,而应该是每时每刻,那才是国家制定法律的目的,也是守法之人应该做的事情。
可听到吕不韦这样讲,他也实在说不出其他反驳的措辞。
不仅是他,场下看热闹的人,也全都鸦雀无声。
吕不韦已经上台,听闻这个消息的诸多大臣,也全都纷纷赶过来。
过了这么长时间,吕不韦从来没现身过,一直都是让帮自己整理《吕氏春秋》的门客上台辩论,现在突然上台,肯定是有不得了的人物过去了。
这种可以影响整个秦国的事情,他们当然要过来看一眼。
而刚刚就在吕不韦说话的时候,就不止有一人想要过来拜见嬴政,想要过来跟荀子交谈,但全都被围在周边的力士拦住,嬴政自然也没理会那些人,他要是认了那些人,被围在周边的百姓听到,岂不是看不成这场大戏?
场面一度安静异常,除了外围稀碎的交谈声,内圈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甘罗额头已经是遍布细汗,他很想拿到千金,但是,他确实做不到啊。
牙关紧咬想了片刻,突然再次一指,说道:
“《道应训》写: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难道先生认为,道家无为的境界便是人的最高境界?”
“自然如此。”吕不韦当即承认。
“道家言:言者,心声之表;为者,行迹之显。”
“儒家言:为人之道,贵乎质朴,不因得财而放纵,不因得位而自满。”
“法家言:国家有法,天地亦有法,天以自然为法,万物生息,皆循其理,人若能效法于此,则法可行,国可立。”
“故心静,行正,去其浮言,去其妄为,便是道至极。”
场下的仲平听完,不仅眉头微蹙,嘴唇紧抿。
不愧是杂家,就是博学。
不过博学的有点过头。
《当务》以人性来立基,到了《道应训》这里,又成为自然至上,人性的分析呢?法治的辩论呢?
好像全都抛到了脑后。
不过,仲平也没有妄动。
毕竟,吕不韦的思想,就是人治与法治共同结合,既然有《当务》,那有《道应训》好像也不奇怪。
吕不韦说完,甘罗再次沉寂下去。
他刚刚已经是急病乱投医,随便指了一个道家的言论,想让吕不韦解释出来,之后他再从解释当中寻找漏洞。
但现在,即便吕不韦解释完,他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感觉吕不韦说得很对。
不仅说得对,《吕氏春秋》上面也对,越看越对,他完全找不出什么措辞该反驳吕不韦,更不知道该怎么更改《吕氏春秋》。
仿佛只要改动一字,整篇文章就不再是那个意思。
沉默半晌,甘罗长长叹息一声,随后重新看向《当务》,不甘心的说道:
“先生,我还是不认为乱世不遵法是对,我认为,越是乱世,就该越遵法,如此,国家才能更快安稳,百姓才能更快安定。”
“可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
吕不韦淡淡的一句,便让甘罗再次沉默。
是啊,乱世遵法,这何尝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都已经到乱世了,谁还去遵法?
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深吸几口气,甘罗只能叹息一声,低头行礼:
“甘罗错矣,技不如人,无法改动《吕氏春秋》……”
“不!你没错!”
甘罗话还没说完,场下便传来一声大喊。
所有人闻声望去,就见仲平一人站在那,淡然的伫立。
见吕不韦看过来,仲平顺着台阶向上,他前进的时候,周边所有人都不自觉的让开道路。
上台之后,双手背后,看着甘罗,仲平凝声说道:
“你没说错,乱世不遵法,实为谬论。”
“法的目的,便是治民治国,民守法便是守国,若民皆守法,则一国安宁,若民皆背法,则一国危矣,乱世不守法,岂不是一直乱世?”
“更何况,乱世?何时才算乱世?乱世究竟又是谁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