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先生能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究竟什么时间,究竟什么情况才算先生所说的乱世?”
甘罗一脸懵的看着仲平,他压根不认识仲平,也不明白仲平为什么突然上来帮助自己,不过,看到吕不韦一改轻松的模样,就知道来者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至少,比他强!
吕不韦凝神看着仲平,虽然他一直在跟甘罗对话,但自始至终,都没将甘罗认成对手,因为甘罗的年纪摆在那里,即便他读过很多书,但他走的路很少,见识的场景也很少,很多情况,都不能因事因言具体分析,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都在台下的三人身上。
得知嬴政带着荀子仲平两人来到市门,他就立马赶了过来。
仲平除了第一次来过市门,其他时间就没来过,作为对手,他太了解仲平了,仲平从来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今日前来,定然是要上台!
不过,刚刚说话的时候,注意力没有那么集中,现在再次瞥过去,原本的地方已经没有嬴政跟荀子,两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但不管去哪,他们的目光,肯定都会聚集在台上。
而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眼前之人。
那些帮他整理《吕氏春秋》的,在仲平手下,显得就有点稚嫩,所以,他来了。
将视线收回,吕不韦突然淡然一笑:
“何为乱世?”
“国家动荡,纲纪不存,民生凋敝,诸侯纷战,礼乐崩坏,道德沦丧,兵戈四起,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敢问仲子,这,算不算乱世?”
仲子?
听到这个称呼,不仅甘罗愣住,台下的人也皆是愣住。
整個秦国,谁姓仲?
他们唯一能想到的,除了仲平,就没有其他人。
此人是仲平?
甘罗回过神来,面向仲平,瞬间激动的行大礼:
“学生甘罗,拜见先生!”
仲平奇怪的看着甘罗,他什么时候有了甘罗这个学生?
难不成书院那边没将消息传过来?
“小先生请起,小先生为何自称学生?”
甘罗快速起身,看着仲平,激动说道:“先生,甘罗赴秦路上,正好碰到治理地方的仲三,我与他一见如故,期间更是辩论多次,不相上下,甘罗自认受益匪浅,仲三乃先生弟子,甘罗自然也是先生的学生。”
仲平笑了笑,微微摆手,没有多说什么,心里却跟明镜一样。
甘罗挺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这种关系竟然都能靠上。
不过,他愿意当学生就当学生,能力这么强,也正好扩大自己的阵营。
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仲平,甘罗自知眼下已经没有自己的事情,能跟仲平靠上关系,也不枉他等了这么长的时日,朝两快速人拜了拜,便立马识趣地下台。
已经进入仲平的眼中,这千金,不要也罢。
刚要找个好地方待着,没想到下台之后,就看到一位身强力壮的人挡在自己面前。
“我家公子想与你见一面,小先生请移步。”
“……”
甘罗看了看四周,发现周边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心中也是安心不少。
“前面带路。”
甘罗下台,台上彻底就剩下仲平与吕不韦两人。
吕程以及其他人,好似都受不了两人的气场一样,全都默默地退下,不敢与皓月争辉。
仲平没有纠结吕不韦的仲子一称,嬴政身边有吕不韦的人,这很稀奇吗?
关于吕不韦的问题,仲平没有多想,直接说道:
“确实乱世,但乱世,就不该守法吗?”
“都已经到了乱世,仲子认为还应该让人守法?岂不是贻笑大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难道仲子不明白?”
“自然明白。”轻声说了句,仲平双手背后,接着大声说道:
“不过,先生所说的乱世,非独国家之乱,而是人心之乱,国家之乱,乃外患所致,人心之乱,乃内忧所生,何为内忧?不遵法不守法,便是内忧的根本所在!”
“列国动荡,纲纪不存,然人心未失,尚有英雄忠义之士,坚持自我,为国为民!”
“诸侯纷争,礼乐崩坏,道德看似尽失,然君子犹存,为天下寻道,渴求为苍生谋一条出路!矢志不渝,以正纲常,救苍生于水火,期望再复盛世之景象!”
“兵戈四起,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然亦有英勇之将,忠诚坚毅,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誓死守疆,力挽狂澜!”
“倘若人人都如先生所言,所贵法者,为其当务也,岂不是天下再无英雄忠义之士?再无品德高尚之君子?再无骁勇善战之将士?!”
“毕竟,他们的目的,便是天下为公,恢复纲纪,重振礼乐!”
“先生,你说他们有没有在乱世遵法?乱世若不遵法,他们如何拨乱反正?如何恢复纲纪?!”
仲平说完,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眉头紧蹙,想着仲平的言论。
站在嬴政旁边的甘罗都忘记回答嬴政的问题,也是蹙眉想着。
仲平的意思很明确,乱世不是没有遵法的人,恰恰相反,那些遵法的人,才会在乱世崛起,而那些乱法的人,只会成为乱世的根源,被遵法的人铲除!
对啊!他当时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见甘罗愣住,嬴政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台上。
仲平的话他已经听了十几年,虽然每天都能听到不一样的惊世言论,但他早就习惯仲平的说话方式,现在很多话他只要听到,压根不需要想,就能理解其中的深意,见台上的吕不韦还在沉思,嬴政这才继续看向甘罗,再次问道:
“不知小先生可否将详情描述一下?”
“嗯?”甘罗回过神来,看向嬴政,想起刚刚嬴政的问题,连忙回道:
“抱歉,刚刚是我走神,还望公子见谅。”
“无碍,刚刚提的问题,先生可以现在回答。”嬴政嘴角带笑,没有丝毫生气,他对有才能的人,向来大度,对想要为秦国效力的大才,更是大度的异常。
“这……”
甘罗一阵犹豫。
他不认识嬴政,嬴政也没说自己的名字,他过来,嬴政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魏国现在是什么情况?
迟疑片刻,甘罗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歉意的回道:“抱歉,公子,恕甘罗无法回答,赴秦之前,甘罗答应过信陵君,来到秦国,不能说出魏国的任何事情,人无信不立,还望公子见谅。”
说到这,甘罗向着嬴政稍微一拜,随后不等嬴政回复,便转身离开。
嬴政没有阻拦,任凭甘罗走入人群当中。
他在想魏国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魏国的变法越来越神秘莫测起来。
不知为何,安插在魏国的各路细作,原本隐藏的很好,可越往后,被发现的人就越多,直到现在,除了驻守在魏国的使臣还能准时送回消息,其他的细作,不是被抓就是杳无音信,就跟死在魏国一样。
可驻魏使臣,也只能将魏国都城大梁的消息传回来,其他地方的消息,那就鞭长莫及了。
天下六国,恐怕除了魏国自己知道自国是什么情况,其他国家大多都是一知半解。
就连躲藏在陶邑那边的贵族情况,秦国现在也是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不是秦国不想派人过去,而是压根过不去。
因为整个陶邑已经被魏国围住!
不知何时,陶邑那些贵族的地盘竟然在逐渐缩小,到了现在,除了几座大城,其他的村落,竟然已经全部重新成为魏国的领地。
村落包围大城,魏国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可只知道大体情况,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
魏国变法死了多少人,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些具体细节,其他国家包括秦国,是丁点消息都收不到。
秦国派去魏国的商队,全被拦了下来,而从魏国出来的商队,对魏国的事情却是张口不提,谁问都不说。
嬴政蹙眉想着,却一直想不出个所以然,听到吕不韦的声音,这才将心思收回,魏国的事情先放一边,眼下,还是秦国的事情更加重要。
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嬴政早就知道,可安内,现在也没那么简单。
吕不韦要变法,嬴政很清楚吕不韦的心思,但他现在还没有掌权,目前赵姬又是非常明显的偏向吕不韦,只要赵姬同意,他完全阻拦不了吕不韦的动作,除非……
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心思立马甩掉,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注意力重新放在台上。
吕不韦也是很快想明白仲平的意思,略微摇头,回道:“仲子之言,虽振聋发聩,但亦有可商榷之处,乱世之中,遵法者可立?我不这么认为,那些遵法者,难不成一开始就在遵法?”
“恰恰相反!那些遵法者,才是天下最大的乱法者!”
“乱法者,见缝插针,觅得生机,寻得出路,待到位高权重,自然要保住自身地位与名声,此刻,便是重新遵法,重新立法!用法来束缚人心,用法来限制尊卑!”
“那些被遵法者消灭的乱法者,不过是没有预料先机,没有率先出头,所以,他们才会被遵法者消灭,所以,所贵法者,为其当务也,并没有错!”
仲平听明白吕不韦的意思。
他刚刚说那些成功者,便是遵法者,那些失败者,便是乱法者,而吕不韦却说那些成功者,才是天下最大的乱法者,那些失败者,不过是没有成为成功者,所以才会被他划分为乱法者。
用四个字来概括吕不韦的观点,那就是:成王败寇。
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他们胜利了,随便他们怎么说都行,他们说自己是圣人天下人都没办法反驳,反正反对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
吕不韦虽然没有说出这两句话,但是意思却是表达的非常明显。
仲平想清楚,突然轻笑一声:
“先生之言,当真可笑。”
“哪里可笑?”吕不韦凝声发问,场下的人也全都凝神听着。
听闻秦国相邦跟秦国御史对上,那些看了好多天一字千金的他国使臣,也全都跑过来看热闹,即便场地已经站满了人,但这可难不倒他们。
燕丹跟剧辛一块坐在一座屋顶上面,旁边也是坐着好多其他国家的人,他们只要没在夜里爬屋顶,只要没将屋顶压塌,那就没触犯太过严重的秦律,私自爬上他人房顶者,什么都不做,也只不过是罚点钱罢了。
这点钱他们还是交的起的。
但现在,收钱的秦国官吏已经是手忙脚乱,因为站在房顶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甚至,有些客店都已经在出售房顶的站位。
此刻,燕丹没有理会另一座房顶上秦国官吏的吆喝,凝神看着台上,想了想,蹙眉问向旁边:
“将军,你认为《吕氏春秋》如何?”
剧辛的目光也是放在台上,听到燕丹的询问,眉头紧皱,摇头回道:
“不知。”
“不知?何意?”
剧辛长叹一声:“以往老臣还认为《吕氏春秋》无法更改,但听仲平一言,心中想法却是改变,感觉《吕氏春秋》可以改。”
“如何改?”
“不知。”
“不知?又是何意?”
“老臣刚刚还认为《吕氏春秋》可改,但听吕相一言,心中的想法又是改变,感觉《吕氏春秋》不可以更改。”
“为何又不可以改?”
“不知。”
“……”燕丹极度无语地看着剧辛。
怎么一问三不知?
除了站在房顶上的‘大户人家’,台下的人也全都是好奇的看着仲平。
他们没感觉出吕不韦的话哪里有问题,哪里可笑。
当然,他们也没感觉出仲平的话哪里有问题。
因为,他们跟剧辛的感觉一模一样。
反正只要一人开口,他们都感觉好有道理,自己要是站在台上,根本就没办法反驳。
但是另一人开口,他们又感觉原来如此,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我要是站在台上,那扬名的就是我自己!
来回替换,此刻,他们早已经不知道谁对谁错,也早已经不知道,《吕氏春秋》到底还能不能更改。
不知不觉,整个市门已经成为两人的将台!
两人的对垒,正在快速传遍整个咸阳,乃至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