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平有些头疼,不过,不是物理上的头疼,而是因为事情太多导致的精神层次上的头疼。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世人只看到他的威名,只听到他的英雄事迹,却从未想过,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无异于是在钢丝线上行走,稍不留神,便会满盘皆输。
现在也是一样。
齐楚魏韩燕秦,这六个国家就没一个省心的。
李斯送给他的书信他收到了,虽然他很想趁着韩国混乱之际再次攻打,甚至想要覆灭整個韩国。
但现在,秦国确实是无暇自身,吕不韦欲图变法没有解决,楚国的刺杀也没有解决,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再去招惹韩国?
魏国的事情他也收到,这是驻魏使臣在两张纸中夹了一张,这才将仲三的消息成功送出,否则,恐怕还是会跟以往一样,被驻守在魏国边境的魏军拦住。
书信原本是要送给蔡泽的,但现在蔡泽身在邯郸,日后很可能还要去郑国那边,根本没有时间关心这种事情,仲平的关系与蔡泽最好,他便暂任典客的职务,替蔡泽筛选那些有用的消息,之后递交上去。
看完书信,仲平也知道魏国的内部情况。
魏国现在已经重新组建大军,这支大军总共五万人,上将军是魏无忌,副将便是竹。
仲平不知道竹究竟是真的投靠魏国,还是虚心假意,但现在,他也没有时间去处理魏国的事情。
况且,魏国有仲三他们就足够,他完全没必要插手,历练是一方面,筛人也是一方面,而且,魏国的情况即便仲三发来消息,但对仲平来讲,还是有些两眼一抹黑的感觉,更何况,现在还不是解决魏国的最佳时机。
这才多久,吕不韦还没有亮出底牌,魏国也不着急解决。
齐国倒是没什么事情,就是周子的每日到访有些烦人。
后胜虽然是齐国最大的贪官,但他还是忠于齐王,齐王的命令他都会做的很好,这次也是一样。
前来催促周子办事的人,他的任务不仅有催促一事,更是有替代周子使臣的权利。
齐国已经对周子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半个月内解决不好事情,那就原地卸任,让其他人来办。
碰到这种事情,周子能怎么办?
他也只能每天来仲平这卖惨。
希望仲平善心大发,将《商君书》的事情解决。
至于那一千金,周子已经不渴求了。
齐王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天下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那荀子即便能够获得千金,名头也已经盖不过仲平。
掩耳盗铃之事还是少做,眼下周子最关心的,还是《商君书》一事。
除了这几个国家,燕国也是有点不省心,但相比这几个国家,燕国的事情对秦国来讲,还算一件好事。
仲平抬眼看了一下站在面前的春,放下书信,出声问道:
“那个女人是从邯郸逃到燕国的?”
春双手在前,站在仲平面前,点头应道:“正是,先生,此女是我父在燕国碰到的,询问之下,便得知此女原是邯郸娼女,曾经服侍过赵王赵偃。”
服侍过赵偃?
仲平蹙眉沉思。
原本他对这位娼女并没有什么兴趣,只以为橘是不知道从哪得来的美人,但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层身份。
娼女,来自赵国邯郸,又是服侍过赵偃。
好了,所有条件全部集齐,这女人,会不会就是历史上的娼后?
仲平心中不禁有些好奇。
历史上,赵偃指定李牧攻打燕国,报仇雪恨之后,便搞了一件放眼整个历史都非常荒唐的事情。
他光明正大的娶了一名娼女,不仅如此,甚至还将原本的王后废弃,立这位娼女为赵国王后,而这位娼女生的孩子,便是赵国的最后一位王,赵幽缪王。
这个女人更是被后世称为赵悼倡后,又名娼妓、娼后。
历史上的女人但凡带上娼字的,别管身份有多么尊贵,这一定就是骂人的尊号。
可赵悼倡后不仅安稳地坐上赵国王后的位置,更是将自己的孩子成功立为太子。
仲平始终相信,能在历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因为,后世之人轻轻翻动的一页,便是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
不管娼女在历史上究竟用的什么手段,在仲平看来,这或许都是应当的。
他从来不以后世之人的身份看待眼下之人,因为将他放在那人的同样位置,说不定做的还不如那人精彩。
事情能够发生,那就肯定有其中的道理。
仲平感觉,此人或许可以扶持。
既然此女成不了赵悼倡后,成为燕悼倡后好像也不错。
“将娼女送给燕王,是橘自己做的?”
“不,先生,是我提的建议。”
见仲平看着自己,春继续说道:“先生曾经让我父收敛,我父将这件事告诉我,我便将这个建议提给他,说既然相隔如此之远,何不送给燕王,让此女成为秦国密探?”
“呵。”仲平赫然一笑:“你不怪你父豢养娼女?”
“不怪。”
“为何?”
“先生,在春看来,此事是人之常情,如果我站在我父的位置,很大可能也会这么做。”
“那你为何要去书院,而不是来御史府?”
仲平问出最为关键的问题。
前些日子他让春自己选择,来御史府或者书院。
这两个是两条道路,一个是继承橘的位置,继续成为秦国大商,但六国首富的位置就不能是他的了。
橘本来就是重犯,春的名声要是再这么大,岂不是在挑衅秦国?
仲平可不会在这种关键的点上出错,如果春前往御史府,那他会在表面布置一人,春在暗中继续为他做事。
可没过多久,他便收到余的消息,说春前往书院,甘愿成为书院学子。
橘的家产可还剩不少,表面上,这是廷尉府没有搜查仔细,遗漏的部分,但暗中,这却是廷尉正看在仲平的面子上,给春留的后路。
但春不仅一分没要,甚至还全部送到廷尉府,甘愿将这些财产全部上交。
仲平听闻这些事,不仅对春有些刮目相看。
橘有一个不得了的儿子。
识大体,知局面,懂人情。
世人都喜欢聪明人,仲平也一样。
他的面子虽大,但他也不想卖人人情,廷尉正留下一部分财产,这就是给面子,日后,如果廷尉正家中落事,仲平自然也得拉一把,拉不拉成不一定,但肯定得拉。
这都是人情世故,但春却将这个面子给成功拒绝。
不仅如此,甚至还抛弃以往的所有,孤身前往书院。
这种做法已经说明一点,春已经不想再经营什么商业,他想迈入秦国的臣子一列。
秦国虽然有连坐之法,但惩治过后,事情就已经重新掀页,只要春有能力,有学识,秦国很乐意给春一个舞台让他发展。
当年甘茂逃离秦国,已经是触犯秦律,可甘罗不照样成为秦国上卿?
只要有能力,只要对秦国忠心,秦国向来不计前嫌。
现在的春也是一样。
况且,秦廷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橘其实是被冤枉的,他一介商人,向来对仲平忠心,他哪来的胆子私藏刺客?
但事情已经发生,就不得不按秦律置办。
而且,如果不处置橘,那就要处置仲平,毕竟,刺客是在仲平的府上刺杀的嬴政,可这件事除了吕不韦,不论是谁都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嬴政不答应,赵姬也不会答应。
事发的那一刻,朝上很多大臣都替仲平求情解释,远在邯郸的蔡泽、近在咸阳的王绾、廷尉正、冯去疾,如果王翦蒙武等人不在边境,他们恐怕也要求情。
所以,不论真相如何,橘都要死,不仅是背上私藏刺客的名声,更是要替仲平背锅,但春的儿子,他们却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春将所有的财产送到廷尉府,就已经代表他舍弃了商人身份。
秦律虽然标明商人以及商人的孩子不能入朝为官,但正如吕不韦一样,将自己的所有财产捐出,那就不是商人,而是一名普通人。
就此,春也成功成为书院的一名学子。
书院多了一人,天下富商少了一人。
可仲平有件事却想不明白,那就是春为何不愿意继承橘的财富?
官吏做事到处受制于人,但商人却没有这种限制。
橘在列国做的事情秦廷上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们却没有管,可如果是仲平做同样的事情,恐怕吕不韦、王绾等人的奏章,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嬴政赵姬的桌案上。
这就是区别。
听到询问,春沉思片刻,这才说道:
“先生,其实,我不想进入书院,我想进入军中。”
仲平更是好奇:“那为何不前往军中?”
“因为先生只给了我两条道路。”
“哈哈哈哈。”仲平突然大笑起来。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春现在的态度,无异于是在向他表明忠心。
他给了春两条道路,春也只在这两条中选择一条,并没有因为心中想要参军,就违背仲平的要求,独自前往军中报名。
笑完,仲平凝声问道:
“为何想进入军中?”
“因为我想手刃仇敌,我想将对方的尸体埋在我父的坟前!”
仲平倏地沉默,片刻之后,这才将桌案上的书信中找出一封,递给旁边的管家。
管家交给春,春疑惑的看着仲平。
仲平点头示意:“自己看。”
春这才看向手上的书信。
这是楚国的使臣送来的,今日刚刚送来,仲平也刚刚看完。
春看完,原本还很自信的面孔,顿时变得愁眉苦脸。
看到春脸上的神情,仲平笑了笑:“现在可还想手刃仇敌?”
春将书信归还,蹙眉良久,长叹一声:
“先生,既然您早已知道是谁陷害我父,又何必在这嘲笑春?”
“没信心?”
春又是沉默,片刻,缓缓摇头:“春申君闻名天下,春,春就算再想杀他,又有何用?”
“既然没有信心,那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提想要进入军中,好生在书院学习。”
“先生这是何意?”顿时,春脸色焦急的看着仲平。
仲平略微摇头:“你连赴死的决心都没有,如何成为秦国将士?就算成为,恐怕你也会成为拖累大军进攻的逃兵。”
“先生,为了我父,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绝不可能成为逃兵!”
“那你为何看到是春申君,心中的坚决又突然消失?”
“春申君……春申君闻名天下,春怕没有那个机会。”
“没有机会,为何自己不创造机会?”
春脸色纠结,良久,这才问道:“先生,我当真可以?”
“你是人,黄歇也是人,人被杀,就要死,机会从来不是等来的,而是人为创造的,事在人为,有何不可?”
见春犹豫,仲平又说道:“我话已至此,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如果你只有这点胆量,我劝你还是不要进入军中,你心性沉稳,胸有抱负,好好学,日后很大可能成为治理一方的官吏。”
说完,仲平就要赶人。
春的神情还是有些犹豫,不过,走出房间的刹那,突然停下,随后转身,快速走到仲平的面前,单膝跪地,凝声说道:
“上将军,春想好了,我要进入军中!我要手刃仇敌!不论是黄歇还是楚王,莪都要看着他们死在我的面前!!”
仲平见春的决心已定,这才微微颔首,说道:
“既然这样,那你前往雁门郡,同时告诉上将军王翦,抽选出来的兵力,不用派送回来。”
“上将军,王上已经受到刺杀如此大辱,难道秦国不与楚国开战?”春有些不可置信。
仲平缓缓摇头:“打不了,秦国打不了,楚国也打不了,此事你不必担心,况且,你什么本领都没有,就算对上楚国,你又能杀几个敌人?蓝田虽然在训新卒,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前往泾水那边,帮助郑国修渠,你先去雁门郡历练历练再说,这是军令。”
“……喏。”军令已下,春也只能领命。
见春就要离开这里,仲平突然再次说道:
“对了,路途遥远,也不差这些时日,你照顾完母亲再上路吧。”
仲平不开口还好,一提这事,春的身体顿时僵住。
见春站在那不动,仲平长长叹息一声。
麻绳只挑细处断,噩运专找苦命人。
橘死后,春的母亲每日便以泪洗面,年纪那么大,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可能承受的住如此哀伤?
这几天,仲平也是每日都派医师前往春的住处医治,可他们的结果给的都一样:就算扁鹊在世,也没办法拯救一位心死之人。
她已经没几天日子。
良久,仲平这才听到春的回应。
“多谢上将军。”
说完,春脚步不停,彻底离开御史府。
春离开,仲平这才收敛心神,拿起驻楚使臣的书信。
【楚王自承其罪,认刺秦之事乃楚国所为,承诺将详查此事,待真相大白,必向秦国有所交代,楚国朝政纷扰,三户之间矛盾彰显,景、屈二氏联手对抗昭氏,楚王倚重景伯,命其彻查刺杀一事,春申君立场不明,于此事态度暧昧不分,臣以为,刺杀一事,楚王及景、屈二氏所谋几率甚微,春申君黄歇坐山观虎,尚有莫大之嫌!】
春申君黄歇,刺杀一事,真的是他谋划的吗?
仲平两眼稍沉,眉头微蹙,心中开始思虑。
如果真的黄歇所为,那黄歇借用外力挑起三户之间的矛盾,目的究竟是什么?
消灭三户,黄歇跟楚王又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