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酒,秦酒……秦酒味美,让人回味。”嫪毐手握空杯,这八个字如同挤出来的汗水,艰难地从干涸的唇边滑落,声音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随着声音落下,嫪毐的眼神也是闪烁不定,不时地偷偷瞥向嬴政,生怕自己的哪个字就让嬴政怀疑。
嬴政两眼睁大,眼睛转了转,目光在嫪毐身上来回扫视,那目光,让嫪毐心中无比紧张。
“秦酒之韵,味虽苦辛,然其醇香浓烈,如岁月沉淀,历经风霜而愈显醇厚,饮之,初觉苦涩,继而甘醇盈口,如古人之智,历经沧桑,而更显深邃。”
“御史,这可是你当年的评价。”
听到这些,嫪毐后背的冷汗如同细雨般密布,湿透了他的衣襟,身体都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他感觉自己快要隐瞒不下去!
短短的一個时辰,就让他胆战心惊多次!
这还只是对酒的评价,如果问及军政大事,恐怕他会暴露的更快!
本来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哪里会知道这些精美措辞?
“不过,这些也都是很久以前说的了,御史忘了也实属正常,这几年御史确实辛苦,御史,共饮如何?”
嬴政的话语带着几分玩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嫪毐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嘴角的抽动泄露他内心的慌乱与恐惧。
嫪毐不敢拒绝,更不敢多言,只能勉强点头应允,生怕多说一句就会露出马脚。
就在嫪毐辛苦熬着时间之际,守在门外的侍者突然大声喊道:
“拜见太后!”
这一声通报如同晴天霹雳,让嫪毐的心猛地一紧。
嫪毐心中暗自嘀咕,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太后来了!
她怎么会来这里?
是杏儿通报的?
她来这里,自己会不会死?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他是人?
赵姬的到来让嬴政与嫪毐全都起身。
嬴政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大步流星地前往门口准备迎接,嫪毐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站在原地,目光游离不定。
赵高见状,一眼就看透嫪毐的慌乱,不禁皱了皱眉,低声提醒:
“御史,还不与王上一同迎接?”
“嗯?哦,对,对!赵侍说的对,一下子给忘了。”嫪毐这才恍然,跨过桌案,脚步略显匆忙地跟上嬴政的步伐。
赵姬步入学宫的步伐并不急促,反而显得异常缓慢,好似不经意地来到这边一样。
不过,双手合在一起握拢的动作,却是暴露她心中的紧张。
嬴政装作没有看到,等赵姬走进,这才笑着礼道:“儿见过母后。”
趁着嬴政礼拜,赵姬在屋内快速扫了一眼,确认嫪毐表面上并无任何异样之后,心中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难道政儿还没有发现嫪毐的不同?
心中想罢,搀扶起嬴政,温柔笑道:
“政儿何必行礼?快坐。”
“母后请坐。”
“好了好了,你先坐。”赵姬轻声催促,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但她的心思显然并不在此。
赵姬牵着嬴政略过嫪毐,正要走过之际,嬴政突然停下脚步,拉住赵姬的手,提醒道:
“母后,还有御史。”
赵姬的脚步猛地一顿,呼吸也随之倏地停滞,转头看向嫪毐,眼中闪过一抹慌乱。
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是怎么也不想面对着嬴政,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本想略过,没想到嬴政还专门提醒。
嬴政见赵姬在那犹豫,不禁疑惑笑道:
“御史可是得罪过母后?”
“嗯?”赵姬怔怔地看向嬴政,心中五味杂陈,思虑过后,突然笑着摇头:
“没,哪里的事,御史……御史起身吧。”
嫪毐的额头已经遍布细汗,等赵姬说完,这才连忙再次行礼,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多谢太后。”
待赵姬与嬴政走过,嫪毐这才敢偷偷地用衣袖擦拭自己额头上的汗水。
此刻嫪毐心中充满焦虑与恐惧,嬴政在这里还好说,毕竟,他还有一定的应对之策,但赵姬的出现,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而且,就算渡过此劫,赵姬会不会在一怒之下将自己斩杀?
赵姬身为太后,她可从来没在任何事情上面怪罪过嬴政,她只有嬴政这么一个儿子,事事都让着他,这种亲情但凡是在咸阳宫待过的都清楚。
不然,也不会让嬴政亲自清理咸阳宫。
赵姬虽然不懂政事,但她明白,咸阳宫是谁的王宫。
趁着两人行走的这段时间,赵高也是让人急忙从外面搬进一张桌案,放在嬴政的右边。
嬴政与赵姬一起落座,嬴政这才对嫪毐说道:
“御史,还请入座,母后在这,也不要拘束,就像在赵国一般。”
“喏。”
嫪毐极为尴尬的落座,屋内的情况让他不知道怎么应对,落座之后,虽然他没有抬头,但他也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赵姬的目光。
匆匆一瞥,就见赵姬两眼微眯,让人看不出心情是好还是坏。
看到这种情况,嫪毐再次将脑袋低下,不敢再次抬头。
嬴政的目光从嫪毐身上略过,察觉到屋内的氛围有些微妙,这才转头看向赵姬,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母后来此所为何事?”
赵姬美眸流转,目光落在嬴政身上,她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此刻也是从容不迫地开口:
“政儿,韩国派来使臣,说是要与秦国联姻,为娘想着,政儿的年龄也是不小,也该需要迎娶一位公主,不知政儿以为如何?”
嬴政挑了挑眉,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赵姬带来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韩国使臣?
他什么时候来的?
“母后,韩使何时到的秦国?”
“就是刚刚,刚才典客入宫,将韩使的奏章献上,为娘看完,这才来找政儿,想听听政儿的意见,毕竟,这可是你的婚事,理应由你自己做主。”
嬴政略微颔首,想了想,分析道:
“韩提联姻,韩国目前正在变法,秦国成年男子逐渐增多,这是在害怕秦国攻打韩国?”
说到这里,嬴政故意停顿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嫪毐,显然是在等待他的回应。
在这里,嫪毐可是御史,对这个问题当然能回的上来。
可嫪毐哪有这种情商?
嫪毐仿佛置身事外,呆坐在那里,沉默不言,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赵姬见状,胸口不禁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心中的郁闷与慌乱,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疑惑问道:
“政儿,莫非你不想与韩国联姻?”
嬴政最后看了一眼嫪毐,这才看向赵姬:“母后想如何做?”
“唉,”赵姬轻叹一声,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撑在下颌,眼神流露出几分柔情与无奈:“其实,为娘也没什么想法,就是吧,想抱一下孙子。”
“呵。”嬴政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母后这想法有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在韩使献上奏章的时候出现的。”赵姬轻笑,神色有些狡黠:“政儿以为呢?”
嬴政沉思片刻,认真说道:“儿认为,还是需要再等等。”
“等什么?”
“将此事在早朝提出,听听众臣的意见。”
赵姬点了点头:“也好,政儿毕竟是秦国的王,婚事自然也是国事,那就在明日早朝提出好了。”
这件事敲定,赵姬停顿片刻,这才将真正的想法提出。
“政儿,你与御史之间的事情可是议完?”
嬴政疑惑地看着赵姬:“母后有要事与御史商议?”
赵姬微微一笑,身体略微后仰,让自己显得更加放松:
“这不是奏章太多,为娘想让御史看看,一些事情也需要人手来帮忙。”
“那就在学宫如何?母后要是有重要事情,可以在此地直接问出。”
“在此地……”赵姬摇了摇头,有些为难说道:“政儿,奏章太多,实在不好搬过来呀。”
嬴政恍然大悟地点头:“也是,母后,儿与御史已经商议完,御史,接下来就劳烦你了。”
赵姬心中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是略微放松了一些。
嬴政让她带走嫪毐就行。
然而,嬴政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枚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再次激起了层层涟漪。
“等御史与母后商议完,还请御史再来学宫,寡人有一些学习上的事情,还需要御史来解答。”
赵姬的脸色微变,她没想到嬴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安。
转头看向嫪毐,只见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微微颤抖。
显然,他也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
可嬴政话已经说出,他也只能点头答应:“臣……领王命。”
赵姬见状,也只能强作镇定,摆手笑道:
“好了,政儿放心,等会为娘再让御史过来就是,政儿不必起身,为娘走了。”
说完,赵姬便略显焦急地起身,动作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慌乱,仿佛再多留一刻就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
赵姬快步走向门口,连嬴政想要行礼送别的动作都未来得及看到,便已经带着嫪毐消失在学宫的门口。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嬴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缓缓抬起双手,想要做出送别的姿态,但最终还是垂手放下。
站在门口,嬴政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嫪毐的背影,只见他低着头,迈着匆忙而碎乱的步伐,紧紧地跟在赵姬的身后,仿佛一只被猎人追赶的猎物,丝毫不知道背后那道充满审视与冷意的视线。
等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所及的拐角处,嬴政缓缓抬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安排人手,秘密出宫,前往御史府。”
对于刚刚那句关于御史解答疑惑的话,嬴政心中跟明镜似的清楚,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从未真正的期待过嫪毐会再次踏入学宫。
就算他真的会来,那让他在学宫等着又怎样?
“喏。”赵高应完,立马出去安排。
另一边,赵姬回到主殿,坐在高台上,目光如寒冰般射向阶下的嫪毐。
整个大殿内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赵姬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宛若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不寒而栗。
主殿内,除了赵姬、嫪毐,便只剩下杏儿一人。
她垂手站立在嫪毐身旁,头埋的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这场风暴的牺牲品。
嫪毐更是如临深渊,满头冷汗,内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与恐惧。
浑身颤抖,双腿仿佛灌铅一般沉重,却又不敢有丝毫的动弹,只能站在那里,任由赵姬那冰冷的目光将他穿透。
赵姬冷眼旁观了半晌,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无尽的愤怒与失望:
“我记得,我是让你躲着政儿走,你是不是给忘了?”
赵姬的声音虽轻,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嫪毐的心头。
‘噗通’一声,嫪毐再也承受不住这份压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喊着说道:
“太后,不是我不想躲开,当时,当时实在是躲不开啊!”
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满脸的绝望与无助。
“那你就敢冒充御史?!”赵姬的声音猛然提高,雷鸣般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她的愤怒已经达到顶点,一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听到赵姬的质问,嫪毐的双拳不自觉地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的脸上却只能强忍着怒意,保持着卑微的姿态,心中如同翻江倒海般复杂。
什么叫他冒充御史?
最初让他冒充的,不是你吗?
为什么,为什么被嬴政发现,现在全部怪罪在自己的身上?
自己要真的是御史,自己要真的是上将军,你还敢这么对自己讲话吗?
此刻,嫪毐心中充满怨恨!
没有得到嬴政的接待之前,他对这些事情也只是想想。
可在得道嬴政的维护,护卫的钦佩,侍者的尊敬后,他心中那颗名叫野心的火苗,好似被滋养一般,燃烧的极为旺盛!
他想让仲平死!
他想真正成为秦国的上将军!
只有这样,他失去的一切,才能真正的夺回来,才能真正彻底摆脱眼前的困境!
赵姬看不透嫪毐的心思,她只知道,嫪毐不能再这么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咸阳宫了,这里太过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必须得找个机会将嫪毐送出去才行!
杀死嫪毐她不是没有想过,但看到嫪毐的那张脸,她又怎么也下不去狠心。
或许,现在的嫪毐,已经成为她心中对那人的唯一挂念。
每日看到,心烦意乱,可每日看不到,又是时时想念。
将嫪毐送出去,这总可以了吧?
想罢,赵姬长长叹了口气,依靠在背后的横栏,无奈问道:
“杏儿,咸阳里可有府院?”
杏儿当即回道:“太后,咸阳所有府院皆由咸阳令负责掌管登记,如果太后想要,此事需要他来安排。”
咸阳令?
可此事她不想让其他的人知道。
她堂堂一位太后,何必在咸阳购置府邸?
毕竟,秦国最大的府邸,不就是咸阳宫吗?
深吸一口气,赵姬换了种说法:“稍后你前往王宫私库,拿取一些钱财,在咸阳购置一座府院,不需要太大,之后,找个机会,将嫪毐送过去。”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