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咸阳宫。
嫪毐嘴唇紧抿,沉默不言,低头跟着杏儿一直前行。
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胳膊被人拉了一把,思想还没跟上,身体就已经被杏儿拉到了拐角位置。
心中叹了口气,嫪毐清楚的知道这是在躲谁。
秦国的王,嬴政!
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嬴政,也不是他第一次躲着嬴政,但每次都是如此,也让他的心中有些哀叹。
他何时才能像仲平那般,光明正大的站在嬴政面前,接受嬴政的敬仰,接受天下的钦佩?
可惜,这种梦也只能在不是晚上的时候做一做,但凡是个晚上,他都不敢想这种事情。
正当他心中哀叹之际,就见前面的杏儿猛然转头,对他厉声说道:
“等会不要出声,否则,王上离开后,我会当即杀了你!你可记住?”
“记住。”
话音刚落,身前的杏儿就立马走出,欠身礼道:
“杏儿拜见王上。”
嫪毐看不到嬴政的身形,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随着年纪的增长,嬴政也越来越像一位王,不仅是体态,声音气质皆是如此。
“原来是杏儿,母后可好?”
“王上,太后一切安好。”
“那就好,去忙吧。”
“喏……”杏儿的声音刚落,异常急切的声音再次响起:“王上,这边,这边……”
“这边怎么了?杏儿,寡人要走这条路,你要拦寡人?”
“杏儿不敢!还请王上赎罪!!”
杏儿连忙下跪,低头等着嬴政的惩罚。
“好了,寡人也就随便说说,起来,母后看重你,不要让寡人失望。”
“谢王上,王上,其实,其实太后正在找您……”
“这件事稍后再言,御史正在等着寡人,寡人已经答应他,见过御史,再去面见母后,此事你给母后说一声。”
“这……喏,王上,这边……”
“嗯?你支支吾吾,一直在阻拦寡人,你到底有何事情隐瞒?还是说,母后的身体出现问题?你想说却不敢说?!”
听到这些话,躲在拐角的嫪毐额头已经布满细汗,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
身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压根就没有任何拐角。
前面的拐角处就是嬴政,如果让嬴政看到自己,那自己岂不是瞬间完蛋?
到了如此紧张的时刻,嫪毐的脑子开始疯狂运转,终于,他的脚步开始轻挪,身体开始慢慢地向后倒退。
趁着杏儿还在拖延嬴政之际,他要立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正当嫪毐缓缓转身的时候,身后的声音突然加大!
“行了!不必多言,去告诉母后便可!”
随着嬴政严厉的声音落下,拐角的位置,再次响起嬴政的声音。
不过,这次却是充满着诧异与惊喜。
“御史?御史为何会在此地?”
完蛋!!!
嫪毐的身上已经是汗流浃背,光是听到嬴政的声音,他就已经挪不开脚步。
虽然嬴政还没有掌权,但现在的嬴政,也绝对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这几年的咸阳宫,随着嬴政年龄的增长,咸阳宫的侍者几乎换了一個遍。
那些被替换的侍者,要么是不知死活,要么是被流放充军,反正没有一个好下场。
而这些人的结果,全都是身后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秦王导致的。
赵姬不怎么管理咸阳宫,也就任由嬴政对咸阳宫里的侍者大换特换。
但凡有丁点的嫌疑,全都莫名其妙的失踪。
想起自己的所听所闻,嫪毐的双腿都不禁有些打颤。
赵侍的手段,他可不敢尝试!
站在嫪毐身后的嬴政,见嫪毐一直不敢转过身来,不禁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的不耐,想了想,再次扬起笑容,换了种口吻说道:
“御史,既然来到王宫,为何不直接来找寡人?何必打扰杏儿?杏儿,你可以走了。”
“这,这,这……”杏儿两手紧握,心中也是焦急万分。
虽然嫪毐的事是她告诉的嬴政,但她也没想让嫪毐就这样被嬴政发现。
因为当年赵姬的命令,可是让她对嬴政隐瞒。
可就凭她的身份怎么能隐瞒的了?
何况,就算她不说,其他的力士也会将所有事情一一告知,还不如在嬴政问她的时候,直接说出来,这样也能减轻她的罪过。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现在的嬴政为什么要直接碰到嫪毐?
不仅如此,为什么还要称呼嫪毐为御史?
这俩人的身高哪里像了?
仲平的身高可只比嬴政高一点,可嫪毐的身高比现在的嬴政矮了不止一头。
嬴政是瞎吗?
当然,这种话杏儿自然不可能讲出来,她刚刚浮现这个想法,便立马掐灭。
但提醒嬴政,她也不敢做。
周边站着的,不止有他们三人,赵高以及保护嬴政的力士,全都站在这里,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嫪毐的背影。
正当杏儿的心中紧张万分之际,前面的嫪毐,却是慢慢地将身体转过,不敢抬头看向嬴政,只是尽量的模仿仲平的动作,慢慢凝声礼道:
“臣……见……拜见王上。”
嬴政笑容扬起,快步走到嫪毐身边,低头看着嫪毐,没有触碰他,双手虚扶,笑道:
“御史何必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随着嬴政接连的话,不知为何,嫪毐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刺激感。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替换仲平!成为真正的御史!成为真正的上将军!
随着嬴政的虚扶,嫪毐也是笑着起身,起身后,浑身的动作,仿佛真的成为另一个人。
“王上,臣在王宫有些迷路,这才让杏儿带路,还请王上恕罪。”
“哈哈哈哈,这算什么罪过?御史无罪,要说罪,那应该也是咸阳宫太大的罪,与御史无关。”
听到这,嫪毐那颗长久被压抑的心,突然变得舒缓起来,脸上也是露出欣喜的笑容。
人生苦短,何不大胆一试?
他的人生已经这样,为何不在最后的时刻尝试一番?
成了,功成名就!
败了,大不了五马分尸!
嫪毐跟嬴政交谈纷纷,却没看到,站在嬴政身后的杏儿,却是将手缓缓缩进衣袖。
正当杏儿要做什么,一只手突然将她全力抓住!将她的手瞬间禁锢!
杏儿惊疑望去,就见赵高正冷眼看着她。
“别动!”
一声低声警告,顿时让杏儿不敢有任何的妄动。
她刚刚不是想刺杀嬴政,而是想冒险杀掉嫪毐!
嫪毐不能被人发现,他绝对不能站在阳光之下!
可没想到,嬴政竟然莫名其妙的找到嫪毐!
随着时间推移,杏儿也是逐渐想明白一件事情。
整个咸阳宫都在嬴政的掌控之下,嫪毐去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以往他从来没碰见过嫪毐,不是嫪毐躲的严实,而是他不想看到。
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的找到嫪毐!
甚至,都可以直接走到嫪毐的住处!
想明白后,杏儿虽然不知道嬴政要干什么,但她知道,嫪毐,真的要完蛋了!
杏儿被赵高控制,没有任何人的打扰,嬴政笑着将嫪毐带离此地,一起前往学宫。
随着一路前往,路过的许多人,也都是对两人行礼。
“拜见王上,见过上将军。”
“拜见王上!拜见上将军!”
……
跟在嬴政的身边,嫪毐心中说不上来的舒爽。
来来往往的侍者,驻守咸阳宫的士卒,看到他跟在嬴政的身边,没有不敢不向他行礼的。
这种受到万人敬仰的感觉,他真的好迷恋!
舒畅的感觉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两人便来到学宫。
来到从来进去过的学宫门前,嫪毐这才猛然察觉。
等会秦王如果问他军政的事情,他该如何回答?
如果他回答不上来,秦王会生气吗?
心中的紧张再次涌上,嫪毐跟着一直乐呵呵的嬴政,走进学宫里面。
但跟着嬴政一起过来的赵高,却是没有直接进去。
而是站在门口,等到周边无人之后,这才将钳住的杏儿松开,低声说道:
“一个时辰过后,将这件事通知太后。”
“!!!”
杏儿倏地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赵高。
“这,赵,赵侍,这件事如何能够告诉太后?”
赵姬让她对嬴政隐瞒,可她不仅没有隐瞒,甚至还没过几天,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嬴政。
若是让赵姬知道,那她还怎么能在咸阳宫待下去?
赵高没有多说,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这是王上的命令!”
“……喏。”杏儿嘴唇微颤,最后也只能应下。
赵高见状,心里也是有些怜惜。
同是侍者,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左右看了看,稍微拉近距离,赵高低头,凑到杏儿耳边,悄声说道:“放心,这件事过去,你大概会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归自由,二是自己选择一个人跟随,王上还没有忘记你。”
原来,自己的下半辈子已经被安排明明白白了吗?
看来王上还是记得自己的功劳。
杏儿长长舒了口气,用力点头:“我会将这件事告诉太后的。”
赵高这才彻底放心,略微摆手:“走吧。”
“喏。”
杏儿离开,嬴政已经跟嫪毐进入学宫,两人分了两张桌案。
嬴政坐在主位,嫪毐坐在下面的左边。
嫪毐没见过嬴政跟仲平平时是怎么坐的,但现在的他,并没有感觉什么不对。
嬴政作为秦国的王,理当坐在上面。
仲平作为秦国的臣子,也理当坐在下面。
况且,他现在也不关心这方面的问题,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等会嬴政要问什么问题。
毕竟,嬴政刚刚也说,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与仲平商讨事宜,甚至不惜违背赵姬的意愿。
嬴政好似没有看到嫪毐的紧张,挥手让赵高将各种酒水送上之后,便笑着抬手,说道:
“御史,这是上等的邯郸烈酒,寡人知晓御史喜好赵酒,特意让典客带来的,御史尝尝。”
没问问题?
嫪毐心中松了口气,连忙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酒樽,稍微抿了一口,思虑良久,一字一句说道:
“好酒。”
“……”
嬴政呆愣片刻,突然‘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御史可真会逗趣!一句好酒,就将赵酒的优点全部概括,好好好。”
笑完,嬴政接着说道:
“寡人还记得,昔日在赵国人质府,御史评论各国酒水之优劣,不知御史可还记得?”
嫪毐有些局促,他哪里知道人质府的事情?他哪里知道当年仲平给嬴政说过什么话?
他只知道,他喝完赵酒之后,即便他很想夸赞,可脑海中也只有俩字。
好酒!
不是他不想多说,实在是肚子里没多少墨水。
想了想,嫪毐只能尴尬回道:“王上,时间过的太久,臣,臣有些忘了。”
“嗯,时间确实过去已久。”嬴政略微颔首,笑着赞同嫪毐:“既然御史忘记,那寡人就说说。”
“昔日御史言,赵人尚武,重情重义,赵酒亦然,醇厚凌冽,激人热血。”
“齐酒较清,淡而有致,薄而不失其醇,淡而不失其韵,薄里见厚,恰似齐地文化与制度,表面平和,内里复杂。”
“楚酒茅香,醇厚不腻,其色琥珀,晶莹剔透中,蕴藏岁月之沉淀,宛如历史长河的一抹亮色,引人遐想。”
“魏国酒酸,其味独特,异于诸国,宛若秋日果实,饱含四季之韵。”
“燕酒适中,酒液兼具绵、甜、净、香四种特色,既有北国风霜,又有齐国清淡。”
“韩酒嘛……韩酒没什么特色,国小力弱,每日都在想着如何保国,哪有心情去酿酒?”
“至于这最后的秦酒……”
嬴政拉长声音,挑眉看着嫪毐,笑着问道:
“御史,秦酒的评价,也没过去几年,不知你可还记得?”
“这……”嬴政突然的问题让嫪毐再次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喃喃回道:
“王上,近日事务有些繁忙,臣,臣确实不记得如何评价的秦酒。”
“行吧,既如此,那就作罢,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正当嫪毐刚要放心之际,就听嬴政再次说道:
“那现在评价也不迟,两次评论秦酒,寡人相信御史可以做到,来人,换秦酒!”
“喏。”
嬴政跟嫪毐身在学宫论酒,但在主殿的赵姬却是慌了神!
嫪毐被发现了!!
这怎么办?!
她此刻已经来不及怪罪杏儿,此刻最要紧的事情,还是得将嫪毐从嬴政那里带出来!
可嬴政跟仲平讨论的都是国家大事,她用什么借口将嫪毐带离?
想了想,低头看了一眼摆在桌案上的奏章,咬了咬牙,最终下令道:
“带路,前往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