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回道:
“我知道,科举制度初步施展,信陵君没过几日便是重病在床,现在魏国的所有事宜,全都由你的学生竹来掌控。”
仲平并未顺着吕不韦的思绪继续,反倒说道:“吕相,魏国没多少活头了。”
吕不韦闻言,沉默片刻,随后,突然笑道:
“仲子,难怪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走到这个位置,你的眼光确实长远。”
“自书院创立直至现在,大概也快十年时间。”
言罢,吕不韦微微后仰,目光看向房梁,语气多了几分感慨与复杂:
“十年时间,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书院竟是你篡夺魏国的计谋,仲子当真好手段。”
仲平面不改色地看着吕不韦:
“吕相谬赞,平做事只会尽自己所能,创立书院的最初并不是为了魏国,而是为了秦国,现如今赵地大半的官员,全都是自书院而出,魏国不过是顺带为之。”
“顺带为之?呵,好一个顺带,堂堂一個强国,竟然在仲子的口中如此不起眼,仅此一事,吕不韦便不及也,倘若不韦能够达到仲子的境界,何愁眼下的无奈困境?”
“吕相,平谈起魏国,并不是想让你在此哀叹,而是想让你明白,待信陵君身死,才是公平之法彰显威能的时刻。”
吕不韦眉头微蹙,疑惑地看着仲平:“何意?”
仲平缓缓回道:
“待信陵君身死,陶邑未死的贵族便会裹挟滔天财富卷土重来,吕相,你认为在没有秦国的帮助下,魏国那些公民可以抵抗的了魏国旧贵吗?”
针对这个问题,吕不韦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
“我不相信,钱财在某些时刻可以有很大的作用,那些公民,不会坐视财富不理,总会有很多人投向那些贵族,魏国的变法,倘若没有秦国的干扰,最终还是会以失败告终。”
“那你我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魏国的变法会不会失败。”
“你不出手?”
“我只在最后出手。”
“最后是什么时候?”
“接收魏国的时候。”
吕不韦怔怔地看着仲平,良久,逐渐露出笑容。
“呵,哈哈哈哈!”
吕不韦笑的很大声,笑的眼角都有些泪水。
笑完,这才指着仲平说道:“仲子啊仲子,你可真行,你若要赌,那就永远别出手,你若出手,这场赌局我岂不是必败无疑?”
“不行,这不公平。”
仲平倏地一笑,他竟然能在吕不韦的口中听到‘不公平’三个字。
稀奇!
“那你想怎么赌?”
吕不韦想了想,问道:
“你认为信陵君大概什么时候会死?”
听到这个问题,仲平有些沉默,回想起仲三秘传给他的信件,一字一句地回道:
“大概不出一月。”
“……”
听到这个时间,吕不韦也是愣住。
他只知道魏无忌已经病倒,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战国四公子,信陵君可是他的榜样,他招募门客,不就是想效仿信陵君?可没想到,自己竟然要亲自见证他的榜样死去。
心中也是有些哀叹,但吕不韦还是问道:
“你认为魏国的旧贵什么时候会反扑?”
“信陵君死的那一刻。”
“他们多久会失败?”
“不出一年。”
“好!那我就与你赌,赌半年时间,魏国的旧贵不仅不会失败,甚至还会更加壮大!半年时间,也能看出谁胜谁负,如何?”
“可以,赌注是何?”
“仲子想要什么?”
“你离开秦国,永远不要再踏入秦国。”
听到仲平的赌注,吕不韦瞬间沉默,良久,突然笑道:
“你不必因为先王的遗愿就束手束脚。”
仲平没有犹豫,直接回道:
“平并没有束手束脚,当年平回先王:吕相未犯秦律,性命岂会遭危?只要你不触犯秦律,平没办法治你于死地,王上也不行。”
“呵,仲子,变新法哪有不触犯旧法的?”
“你不变便可。”
吕不韦略微摇头:“算了,半年时光,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这个赌注吧。”
“吕相想要什么?”
“我没什么想要的,你输了就是输了,不需要给我什么,不过,仲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坚信魏国的旧贵会输?他们有财,有财便可有人,有人便可胁王行事,单凭一些公民,无法成势。”
“吕相,这个时代并不缺少猛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即便粉身碎骨,他们依旧会执愿而行,你是猛士,信陵君也是猛士,魏国能够发展至今,从来就不缺少猛士,就凭他们,便可以对付魏国的旧贵。”
“猛士?猛士即便有,那有怎样?我是猛士,但我如此困境,廷上的众臣恐怕早已看清,魏国也是如此,魏王的命令他们敢不听?仲子,就凭魏王的心性,信陵君一死,他便会立马将竹的军权夺回,面对贵族的滔天财富,我相信魏王会选择接受他们,接受他们的财富,接受他们拜于自己的麾下,公民在王的眼里算什么?不过是替自己打天下的力量罢了。”
仲平长长舒出一口气,没有纠正吕不韦,只是摇头:“那你我等着看就好。”
停顿片刻,仲平也是换了个话题:
“吕相,此次可是你我最后一次面对面的交谈?”
“你说是就是。”
“呵。”仲平笑了笑,吕不韦这个回答很可以。
“既如此,吕相的一字千金可还奏效?”
“仲子在此,自然奏效。”
“那平就拿着这千金离开好了。”
“仲子想辩什么?”
“随意。”
“随意?”
“对,随意,吕相可以随便从《吕氏春秋》中挑选一篇。”
“如此自信?”
“就是这么自信。”
“哈哈哈哈!好,那不韦就挑一篇最为擅长的,希望仲子不要后悔。”
仲平笑了笑,没有回话,任凭吕不韦翻看《吕氏春秋》。
吕不韦没有随便挑选,而是真的在认认真真地翻看,半晌,这才终于放下《吕氏春秋》,将其中的一篇指给仲平:
“《孟春纪》的第一篇《重己》。”
接过《吕氏春秋》,仲平仔细看着吕不韦选择的那篇。
【……夫弗知慎者,是死生存亡可不可未始有别也,未始有别者,其所谓是未尝是,其所谓非未尝非,是其所谓非,非其所谓是,此之谓大惑,若此人者,天之所祸也,以此治身,必死必殃;以此治国,必残必亡……】
《重己》这篇很有意思,将人性的重利重己描写的林凌尽致,其中参考的也有很多。
至少仲平看到了《商君书》以及儒家的影子。
《重己》解释过来就是:
……有一些特别不知道谨慎的人,他们对待生死存亡、可行与不可行的事情,从未有过明确的区分。
那些从不去分辨问题的人,他们说的‘对’不一定就是对,他们说的‘错’不一定就是错,他们把对的说成是错的,把错的说成是对的,这就叫‘糊涂虫’。
像这样的人,是上天要降祸的对象。
用这样的态度去修身养性,必然面临死亡或者灾祸。
拿这种态度用来治理国家,国家必将残破或者灭亡。
死亡、灾祸、残破、灭亡,从来都不是自行来到的,而是愚蠢的人用愚蠢的行为所招致的。
同样,长寿、安康和常胜之局,也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到来的,而是由于明智的选择和努力所招致的。
因此,有智慧的人不会仅仅是观察已经发生的事情(结果),更是会深入探究导致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根源)。
……
整篇《重己》的核心思想,大概就是说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兴衰,都取决于人们的行为和判断,特别是是否具备明智和谨慎的品质。
如果缺乏这些品质,自己就会陷入迷惑,做出错误的判断和选择,从而为自己、为国家招惹祸患。
相反,如果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能够拥有强壮的身体,能够明辨是非,能够审慎行事,就能够避免危险,在困境中迎来好运和成功。
将整篇看完,对于如何反驳这篇的措辞,仲平连想都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
因为,眼前坐着的就是一个活生生地例子。
吕不韦不明辨是非吗?吕不韦不够清醒吗?吕不韦身体有恙吗?吕不韦不够审慎行事吗?
可他依旧却要向死而行!
秦王不站在他那一边,军权被敌对的派系全部掌控。
没有秦王的支持,没有兵权的威迫,想要变法的吕不韦,就像快要煮熟的鸭子,插翅难逃。
不过,看完之后,仲平并没有着急回话,而是沉思良久,久到灯火都快要熄灭。
忽明忽暗之际,仲平轻轻地将《吕氏春秋》合上,‘啪’的一声,让吕不韦的思绪猛然警觉,做好迎接仲平言论的准备。
仲平平淡说道:
“吕相,平没办法反驳,你赢了。”
就在吕不韦还在愣神之际,仲平直接起身,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庄重:“吕相,平告辞。”
言罢,仲平便直接转身离去。
仲平离开,屋内又剩下吕不韦一人。
此刻的吕不韦,依旧没有在仲平的言论中走出来。
他赢了?
仲平输了?
他未曾料到仲平会如此直接地认输。
在他的记忆中,仲平总是那个能言善辩、思维敏捷的对手,此刻的认输,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反应。
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吕不韦将《吕氏春秋》重新摆在自己的身前,再次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哪个字让仲平认输了?
‘吱呀’一声,一直等着的吕思静再次进来,见吕不韦将头埋进书里不说话,不禁小心问道:
“先生,刚刚,你们又辩论了?”
吕不韦头也不抬,直接回道:“对。”
“先生,先生又输了?”
“……”
吕不韦慢慢抬头看着吕思静,面对吕不韦的视线,吕思静有些不敢直视。
正当他心中哀叹之际,却听吕不韦声音极低的说道:
“我赢了。”
吕思静想也没想,直接劝道:“先生,失败无甚大碍,先生可以借鉴……”
“我说我赢了。”
“啊?什么?先生赢了?!”
看着极为诧异的吕思静,吕不韦不禁笑着摇头:
“对,我赢了。”
“秦国御史,列国仲子,仲平,他没办法反驳《吕氏春秋》。”
听到这,吕思静不禁大喜过望,激动说道:
“先生,好事啊!现在还未到深夜,不如咱们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吧?”
说完,吕思静便要出去找人准备。
见状,吕不韦猛然抬手:“慢着!”
吕思静顿时疑惑地转身看着吕不韦:“先生,难道不宣扬此事?”
吕不韦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看着《吕氏春秋》在那发愣。
半晌,这才喃喃说道:
“不急,容我再想想,容我,容我再想想。”
吕思静不知道吕不韦怎么了,但他对吕不韦的安排向来无比服从。
“先生,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房门再次关闭,吕不韦又成为单独一人。
呆坐在那,低头看着《吕氏春秋》,吕不韦的眼眸低垂。
自己赢了。
自己终于辩赢了仲平。
可为什么自己不开心?
沉思良久,吕不韦突然想明白了。
原来,自己很像自己写的‘糊涂虫’。
明知会给自己招致灾祸却偏要行之。
他不糊涂谁糊涂?
轻笑一声,吕不韦将书合上。
糊涂也有糊涂的活法。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其实也还好。
……
第二天。
咸阳没有什么不同,要说最大的不同,便是左将军的府邸还是人满为患。
前来拜访的,前来贺礼的,络绎不绝。
王翦不离开咸阳一日,这种场景恐怕就要一直持续。
这些人的礼物王翦没有拒绝,全都一一笑纳,同时派人将送礼的全部记上名字,等到日后他们高升婚嫁,自己也要派人还回去。
下午,府邸终于得到片刻宁静,王翦这才对王贲说道:
“你在府上待着,为父出去片刻。”
“爹,你出去干啥?”
“你哪那么多屁话?”
“……”
王翦头也不回的离开,徒留王贲在后面摸不着头脑。
离开府邸,王翦目标极为明确的直奔一个方向。
站在拐角处,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一直低着头戴着高冠的家伙走来。
看到两人,王翦立马收回身子,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感觉差不多,这才背手走出。
好似没有看到一般,王翦与两人擦肩路过。
不过,就在路过之际,王翦猛然回头,疑惑地盯着其中一人的背影。
观察一会儿,便直接走过去,一掌拍在那人的肩膀。
“仲子,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