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咸阳城的天空依旧蔚蓝无云,却难以映照出吕不韦内心的阴云密布。
缓步走出咸阳宫,吕不韦的背影在夕阳下无限拉长,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
宫墙之内,权力的博弈如同暗流涌动,今日的早朝,更是让他深刻感受到自己精心布局的脆弱与无力。
蒙骜这位征战沙场数十年的秦国老将,在今天终于迎来他期盼已久的卸甲归田之令。
然而,对吕不韦而言,这不仅是秦国对一位功臣的恩赐,更是他试图巩固自身地位、扩张权势的一次挫败。
他原本设想能借助蒙骜卸任,将部分的兵权纳入囊中,以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准备为后面的事情进行布局,却不料,这一计划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阻碍。
仲平的反对他早有预料,毕竟两人之间的政见不合已非一日之寒。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冯去疾,竟然也站在他的对立面。
早朝之上,气氛紧张而微妙。
除了司马空等少数几位忠于他的臣子,大部分的臣子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支持将蒙骜的兵力归于王龁麾下,仿佛一夜之间,嬴政的派系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壮大,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秦廷的每一个角落。
王翦、冯去疾、王绾、蒙毅、蒙武、蒙恬……这一连串的名字,如同星辰般璀璨,照亮秦国的天空,也映照出吕不韦的无奈。
直至今日,这些人已经掌握秦廷的半壁江山,更把持着秦国的军事命脉,形成一股难以撼动的力量。
这股力量与嬴政紧密相连,共同织就一张庞大的政治网络,将他渐渐排挤在外。
即便是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仲平,在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这股庞大力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枪杆子里出政权,如果没有兵权,很多事情都不好做,更是连提起都极为不易。
而以往那些支持他的人,在今日的早朝,吕不韦也是看清,他们也开始在逐渐地远离他。
人老成精,吕不韦的心中如明镜般清晰。
等到嬴政真正掌握大权的那一天,他的身份将会变得尴尬而多余,卸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列国的公主即将到来,嬴政的大婚也在筹备之中。
这场婚姻不仅是个人情感的结合,更是秦国与列国外交策略的一部分,更预示着嬴政的时代即将全面开启。
而距离那一天的到来,现在已然不远,他能够感受到时间的紧迫。
但直至现在,赵姬也还是不同意他进行变法。
每次他单独对赵姬提起这件事,得到的总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赵姬都会说此事要与王上商议,但商议来商议去拖到现在,吕不韦也不清楚,赵姬到底有没有告诉过嬴政这件事。
但这些都已经没有关系。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是步入暮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人越老,对现状的依恋便越深,但他更加清楚,心中的那份梦想与追求,是他此生无法割舍的信念。
他要在有限的时间,用尽最后一份权利,去推动秦国的变革,去实现他梦寐以求的强秦之念。
他向来都是一個敢打敢拼的人,从倾尽家产资助异人,到一步步在秦国的政坛站稳脚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却也异常坚定。
今日的困境,纵然身死,又有何妨?
仲平一个小子都能有那么大的决心,他从一位落魄贵族一步步走到至今,他为何不可以做到?
深夜里,相邦府内万籁俱寂,只有一盏烛火在屋内摇曳,为寂静的夜晚增添几分微弱的光明。
灯火之下,吕不韦的身影显得极为瘦小。
毛笔在指尖轻轻旋转,每一滴浓墨都是他内心情感的凝聚,缓缓滴落,最终定格在洁白的秦纸,化作一行行工整而有力的字迹,记录一段即将成为过往的情缘。
吕思静安静地站在吕不韦的身旁,亲眼看着吕不韦写完休妻书。
半晌,吕不韦放下笔,看着自己书写的内容发愣。
呆坐片刻,吕不韦突然莫名说了一句:
“你不离开?”
“先生,我若离开,谁来帮你?”
“不需要你,我身边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可以帮我。”
“但他们都不如我趁手不是?”
“呵。”吕不韦赫然一笑,有些释然:“你不怕就好。”
吕思静毫不在意的笑道:“先生在这,我一俗人又有何惧?”
“行了,别多废话,明日将这份休妻书递交给廷尉府,同时通知咸阳令,让两方见证,见证过后,让他们回濮阳吧。”
“喏。”
吕思静将休妻书拿走,徒留吕不韦一人坐在屋内。
四周的侍者,那些曾经忙碌于府邸各个角落的身影,如今已经尽数消散,只余下空旷的回响,在提醒着他,这场最终搏斗,已经悄然到来。
胜败未卜,但正如多年前他毅然决然地帮助嬴异人逃离赵国,那份对未来的不确定与勇气,此刻再次涌上心头。
那时的他,也未曾料到会一步步登上相邦之位,如今,面对未知的结果,他也依然保持着那份心境。
思绪渐渐从过往抽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案上那本厚重的《吕氏春秋》。
这部耗尽他一生心血的巨著,如同他的孩子,承载着他对这个时代的理解与期望。
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书脊,每一道纹路都记录着他编纂时的艰辛与喜悦。
直至现在,这本书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完美无缺。
正当他想要再次翻看《吕氏春秋》时,离开的吕思静却又再次回来。
“先生,御史来访。”
仲平?
吕不韦挑了挑眉,心中有些诧异。
这是仲平第二次找他,第一次他们谈天论地,从天子的由来到各自的思想,也让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图。
不过,一字千金摆放至今,仲平也没有再次上台,这一次仲平来这干什么?
“让他进来。”
“喏。”
吕思静的动作很快,仲平进入屋内,桌案也是快速搬来。
不过,仲平一只脚踏进屋内,便抬手说道:
“不必麻烦,今日我与吕相同案而谈。”
吕思静疑惑地看向吕不韦,吕不韦沉思片刻,摆手笑道:“随他,撤下去吧。”
“喏。”
等吕思静离开,仲平这才仔细打量起吕不韦。
这位对手,现在似乎也快要走到尽头。
如果吕不韦识趣,尽头将是权利的尽头。
如果吕不韦不识趣,尽头将是生命的尽头。
他的选择将决定他自己的未来。
至于输,仲平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
走到吕不韦面前,盘腿而坐,看着桌案上的摆布,仲平淡然一笑:
“吕相,《吕氏春秋》可算完善妥当?”
“哈哈,仲子过誉,缺少仲子的思想补充,《吕氏春秋》从来不敢说妥当一词。”
笑声渐歇,吕不韦收敛神色,转而问道:
“仲子今日前来,是想劝老朽放弃?”
“对。”仲平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或隐瞒:
“平是有这个意思,吕相,你可知先王在临终前对平说过什么?”
“什么?”吕不韦不解地看着仲平,嬴异人走之前,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见过嬴异人的尸体,又怎么会知道嬴异人的临终之言?
仲平一字一句,凝声说道:
“先王央求平,让平,放过吕相一条性命。”
‘啪嗒’一声轻响,吕不韦手中的《吕氏春秋》不慎滑落,掉落在桌案之上。
但吕不韦已经不在乎这个,此刻他的双眼,已经是渐渐泛红。
他没想到,嬴异人临走之前,竟然还在挂念着他。
他更没想到,嬴异人在那个时间,竟然就已经是料到他的结局。
略微仰头,双眼紧闭,吕不韦脑海中闪过与嬴异人的所有过往。
耳边仿佛响起自己当年对嬴异人的承诺,那时的他,满怀壮志,誓要助嬴异人登上王位,实现自己的抱负。
“我可以光大你的门庭。”
“你先光大你自己的门庭,再来光大我的门庭吧。”
“你是不知道的,我的门庭需要等到你的门庭光大之后才能光大。”
“倘若你真能光大我的门庭,待我起势之后,绝对不会忘记你。”
赵国相遇,救人离赵,奇货可居,贿赂华阳,继承王位,被封相邦,更改秦律,攻灭赵国。
一桩桩,一件件,所有与嬴异人的相谈全都在吕不韦的脑海中快速闪过。
他一生的遗憾,莫过于没有见嬴异人的最后一面。
他一生的庆幸,莫过于遇到如此英明神武的秦王。
随着记忆的闪现,吕不韦的眼角流下一滴晶莹的泪光,最终喃喃:
“先王,吕不韦,愧对先王。”
“既然你认为自己愧对先王,那就满足先王的遗愿。”
仲平没有代入其中,而是劝说吕不韦。
今日过来,他为实现嬴异人临终前的愿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见到这位似敌似友的对手被嬴政赐一杯毒酒。
两人政见不合,敌对多次,都说最了解自己的,是自己的敌人。
吕不韦了解他,他也了解吕不韦。
嫪毐已经离开咸阳宫,居住的地方早就被他打探的一清二楚,他的布局也是已经展开。
如果吕不韦继续坚持自己的变法,那么等待吕不韦的,绝对是一抔黄土!
不论嫪毐的事情会不会牵扯到吕不韦,他都会输!
只要嬴政还是秦王,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吕不韦就绝对不可能实现自己的变法愿望!
不过,仲平话音落下,吕不韦反倒缓缓睁开双眼,极为冷静地看着仲平:
“仲子,直到现在,你还在否决我的思想?”
“这不是否决,这是事实,半仁半法,绝对不可能实现!”
“你试过?”
“并未。”
“为何不大胆一试?”
“试试会成为逝世,攻灭列国是一定要实现的,眼下的秦国绝不能再起任何动荡!半分都不行!”
说到这,仲平停下,看着吕不韦片刻,再次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语重心长:
“平相信,吕相可以看明白。”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请问仲子,倘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自己要是吕不韦?
仲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的考虑这个问题。
但还没考虑完,他就已经知道答案。
他要是吕不韦,他也会在权利结束之前选择拼一把!
这不是执迷不悟,这是为了自己的目标大胆前进!更是为了自己最后的信念,选择赌一次!
成功,功成名就,失败,不过是彻底长眠。
见识过多次的生离死别,战国的历代名士,谁又对死亡真正的恐惧?
明知是死,却依旧变法的商鞅,明知被污,却依旧自杀的白起。
他们都有能力造反,也都有能力让秦国动荡,更甚者,可以将秦国一杆子打回秦孝公之前的秦国,让秦国再也没有能力跨过河西,一直蜷缩在贫苦边陲。
可谁又真正的做过?
秦国能够一统天下,向来不是秦始皇的一人努力,而是历代名臣明君的共同努力。
秦国的目的是一统天下,个人的目的便是名垂青史。
吕不韦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到了此刻,他也只想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
利用自己的思想,改变整个秦国,让秦国延年万代,让他的名字,深深地与秦国相连。
不过,仲平却是沉声回道:
“平若是吕相,平会选择放弃。”
闻言,吕不韦诧异地看着仲平,沉默片刻,不屑一笑:
“仲子,你的谎言在我这没有任何作用,如果你是我,你肯定也会放手一搏。”
“我是会放手一搏,可我不会让先王失望,如果先王对我如此大恩,我会因为先王的临终之言,选择放弃自己的思想,就如同当年,我承认与方相识一样,明知是死,但为心中情感,我依旧会做。”
见吕不韦不回话,仲平继续劝道:
“吕相,到了此刻,何必因为自己的执念而误国误己?你已是秦国相邦,你已是名垂青史,你一人便可顶替左右两相的职务,文能治政,武能灭国,先王对你如此信任,你又怎能愧对先王?”
面对仲平的劝说,吕不韦没有其他反应,刚刚对先王的缅怀已经过去,现在的吕不韦,已经再次成为那位极为冷静的相邦。
“仲子,莪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仲平深吸一口气,长长舒出,目光放在《吕氏春秋》上,渐渐沉寂下来。
两人沉默而坐,良久,仲平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信陵君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