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忌死了。
这不仅在魏国是一件大事,在列国更是一件大事。
列国前来吊唁的人不计其数,黄歇特地派来两位使臣,一位代替楚国,一位代替他自己,代替他在魏无忌的墓前添上一捧黄土,并献上他珍藏多年的楚国佳酿,以酒寄情,遥祭故友。
两人生前便是至交好友,生前未能再见最后一面,唯有借此方式,让思念穿越时空,传递至奈何彼岸。
后胜也是派来两人,一位是正式的齐国使臣,一位是他私下在稷下学宫请来的先生,先生专门为魏无忌撰写了一篇悼文,辞赋精美,字里行间洋溢着对魏无忌辉煌成就的颂扬,以及后胜对魏无忌的钦佩之意。
尽管他们两人之间的交往不多,但这不耽误后胜敬佩魏无忌这种坦荡君子。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总是羡慕别人能够做到,他羡慕魏无忌所能达成的境界,那是他心之所向,力所不及的高度,或许正是这份遥不可及,让敬仰之情更添几分真挚与深沉。
燕国派来的只有一位,但却非等闲之辈,分量比齐楚两国都要重的多,燕国相国将渠亲自头戴白布,前往魏国想要再见魏无忌最后一面。
然而他来晚了。
闻知魏无忌病危,他便即刻上奏燕王,期望能够速速启程。
可燕王早就沉浸在娼女的温柔乡当中,等将渠接到可以出使的命令,仲平都已经走到一半路程。
当他抵达魏国,魏无忌已经是驾鹤西去,向着奈何前进。
剩下的秦韩两国,秦国来的人是典客蔡泽,韩国来的人是相邦韩非。
两人的分量都很重,但韩国在变法的关键时候将韩非推出来,就不得不耐人寻味。
冬日严寒,寒风凛冽,仲平头上的白布随风轻扬,细小地雪花悄然洒落在静谧的庭院之中。
他不是魏无忌的血脉至亲,不需要带白色的帽子,素白之布,就足以见证他与信陵君之间的情谊。
庭院里不止坐了他一人,还有一人坐在他的对面。
仲平长久的沉默之后,最终还是哀叹一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唉。”
蔡泽两手放在腹前取暖,跽坐在仲平的对面。
他是三天前来到的魏国,秦国派他来不仅是为了魏无忌,更是为了仲平。
原本他正侧身看着庭院中飘落的雪花想着秦王的吩咐,听到仲平的感慨,这才转头看向仲平,想了想,还是说道:
“平弟,生死有命,人死不能复生,信陵君已经逝去将近半月,你我也该启程返秦了啊。”
“怎么,咸阳的‘我’没有做好事情?”仲平也是收起心中的哀叹,好奇问道。
他已经离开咸阳两月时间,咸阳的事情他还真不怎么知道。
“哼。”
听到仲平的问题,蔡泽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屑:
“假的终究都是假的,再怎么模仿,也只会是形似神不似。”
“你离开咸阳的这段时间,嫪毐可是愈发猖狂。”
“不仅在朝堂上口出狂言,扰乱朝纲,更是在咸阳城内横行霸道,四处滋事。”
“今日在这家客店调戏舞姬,明日又在那家客店饮酒乱事,可谓是逍遥无边。”
说到这,蔡泽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抬手指向仲平,调侃道:
“平弟,不得不说,嫪毐可是做了你从没敢做过的事啊,不过,你的名声可有些不好。”
仲平听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回道:
“兄长,名声这种东西本就是身外之物,与国家大计相比,轻如鸿毛而已,不过,也确实是时候该回去了。”
见仲平答应返秦,蔡泽这才松了口气,他就怕仲平还要借着魏无忌的理由留在魏国。
魏国可不是什么好留的地方,仲平身边又没什么护卫,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估计他很难向嬴政交代。
听闻仲平没有带任何侍卫,他这才日夜兼程来到魏国,时间比仲平缩短了可不止二分之一。
沉吟片刻,蔡泽转头看了看四周,见周边无人,这才身体前探,低声问道:
“平弟,那嫪毐你从哪找来的?因为他,兄长可是欠了你一顿宴席啊。”
仲平没有惊讶蔡泽这个问题,因为他当时没告诉蔡泽嫪毐是怎么来的,只是告诉他有人想要冒名顶替自己,让蔡泽将计就计。
同样,对王翦他也是这幅措辞。
犹豫了下,仲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兄长,你认为嫪毐是从哪来的?”
“嘶……”蔡泽深吸一口气,蹙眉仔细想了想,随后,抬手摆了摆:
“算了,还是不想了,这件事牵扯太深,兄长不多掺和,何日回秦你可想好?”
仲平点了点头:“明日下午如何?”
“那就明日下午。”说完,蔡泽便要起身告辞,但刚刚起来,却突然停下:
“对了,还有一事,魏国这边的书院学子你不召回?”
“召回作甚?”仲平奇怪地看着蔡泽。
“平弟,魏国的这些学子,可都是在魏国磨炼过的,现在赵地还有一些地方都是赵人在治理,王上不放心,想召回魏国学子,将这些人派到雁门等地。”
嬴政的意思?
仲平蹙眉沉思片刻,最后还是摇头:
“现在还不行,魏国现在正值大变之际,倘若秦国现在召回众多学子,魏国的国事将会瞬间崩塌,魏无忌的变法将会烟消云散。”
见仲平替魏国说话,蔡泽不禁着急劝道:“平弟,感情归感情,国事是国事,你可不要混淆,信陵君病故,兄长知道你心中难受,但也不能因为信陵君就不谋魏国。”
说到这,蔡泽顿了一下,再次压低声音说道:
“王上密令,王龁将军与蒙武将军已经暗中联合,现在正在魏国的边境等候,上将军虎符还在你身,只要你同意召回书院学子,你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进攻魏国,到那时,缺少大将的魏军,还不是任凭秦军宰杀?”
“兄长错矣。”仲平当即抬手,阻拦蔡泽继续说下去。
“兄长,信陵君病故,魏国的士气并没有低落,反倒更加旺盛,入魏之际,兄长难道没有发现魏人已经哀伤至极?”
“已经发现,可这不正是攻打魏国的最佳时机?”
“大错特错!”仲平严厉说道:
“兄长,眼下并不是攻魏的最佳时机,老子的《道德经》有一句: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州,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现在的魏国,正如老子所说的哀兵,一旦秦国攻魏,对信陵君极为思念的魏人,将会把心中的压抑发泄在秦军身上,到那时,秦国就算真的能够占据几座城池,恐怕也守不了太久就会被魏国重新夺回,费力费时又费兵。”
听仲平说完,蔡泽眉头紧锁,想了想,说道:
“行吧,兵事方面你最为拿手,那就听你的,不召回学子归秦,不过,难道秦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魏国大乱?陶邑的许多贵族已经开始接触驻魏秦使,他们想让秦国出兵,协助他们尊勤魏王,攘斥佞臣,若秦国答应,他们会劝诫被佞臣挟持的魏王,给予秦国几座城池。”
“几座?”仲平抬眼看着蔡泽。
蔡泽摇头:“还未细谈,这不才刚刚接触?我还未回秦禀报,此事还需在朝堂商议方可。”
“兄长,不管他们送几座,都不要答应。”
“为何?白送的城池为何不要?”
仲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头:“兄长,过個一两年你就知道,平既然能将思想送给信陵君,便有方法将魏国拖垮!”
“还请兄长放心,平还没有因为私情就忘记国事。”
“这件事谋划了这么久,平不想因为几座城池就将大事扰乱。”
见仲平这么确凿,蔡泽也只能将此事放下。
“既然你心中有定,那兄长就不多言,兄长回使舍了,待会还要向魏王上报归秦一事。”
蔡泽离开,留下仲平一人坐在庭院中。
没过多久,另一人也来到这里。
竹的神色紧张,站在门口驻足良久,最后还是选择进来。
看到仲平端坐在那,竹快速礼道:
“竹拜见先生。”
仲平头也不抬,直接问道:“何事前来?”
他见过魏无忌之后,在魏无忌家中哀悼几天,便被竹安排在这座庭院,这半个月时间,他哪也没去。
大多数的原因,还是因为门口有着魏军看守。
这是竹专门派人跟着他的,只要他离开庭院,他们便会提醒仲平,只要他离开大梁,他们便会阻拦仲平。
所以,仲平干脆连门都没出,反正他来魏国,也不过是想见魏无忌的最后一面。
竹将近半月时间也没有现身,现在突然出现,肯定是有事相求。
毕竟,现在的竹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仲平问完,竹将头深深埋低,恳求道:
“先生,还请您救救魏国!”
看着躬身不起的竹,仲平不禁问道:“魏国发生何事?竟让你如此慌神?”
听到这,竹立马抬头,眼中充满恨意:
“先生,陶邑那些旧贵打算返回大梁,此事魏王……魏王已经答应。”
“既然魏王答应,那就让他们回来又如何?难不成,他们还能杀了魏王?”
“先生,竹不是怕魏王身亡,而是怕信陵君辛苦造就的一切轰然崩塌!故,先生,竹还请您救救魏国!”
“唉。”看着竹这幅模样,仲平不由长叹一声。
“你先起来吧。”
“先生若不答应,竹拜不会起身。”
“那就你拜着吧,反正累的不是我。”
竟然威胁自己,谁给竹的胆子?
竹:“……”
不过,就算他这样讲,竹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性子真犟!
心中腹诽一声,仲平犹豫片刻,还是说道:
“我问你,信陵君最初变法之际,魏王可是答应?”
“先生,最初魏王大力支持信陵君的变法,只为强魏富魏。”
“现在呢?”
“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或者说,你不敢去想那个方面。”
仲平直接挑明竹的心中所想,继续说道:
“变法至今,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先生请问。”
“不是我问,而是你,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这……”竹思量片刻,摇了摇头:“先生,竹不懂。”
“好吧,看来你还是有些稚嫩,先生问你,你有没有发现,魏国的公民只知信陵君而不知魏王?”
“……”竹嘴唇紧抿,沉默着说不出话。
这种问题他怎么没有发现?
但他心中只有信陵君,至于魏王……不好意思,如果没有信陵君的时常提醒,他恐怕连魏王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自己都是如此,更不用说底下山高君王远的公民。
见竹不回话,仲平继续说道:
“竹,信陵君变法也快七年,这七年来,你见过几次魏王的王令下达?”
见竹还是沉默,仲平赫然一笑:“呵,恐怕,魏王的王令下达不超过两手之数吧?”
身体稍微后仰,仲平再次说道:“整整七年,那可是七年之久,人生又有几个七年?”
“魏王身为魏国的王,堂堂一位君王,名声竟然自己的臣子都比不上,王令更是连自己臣子的号令都比不过,竹,你觉得魏王,能接受这样的魏国吗?”
听到这,竹的嘴唇微颤:“先生是说……魏王,魏王想要放弃变法?”
仲平微微一笑:“那这就要看你。”
“看我?先生何意?”
“看你有没有能力接手信陵君的责任,看你有没有胆量接手信陵君后继之人的身份。”
“我?”竹嘴巴微张,不可思议地看着仲平:“我……我可以吗?”
见竹如此,仲平淡然问道:
“你认为自己可以吗?”
“我……我不知道。”顿了一下,竹继续低喃:“以往我都是听从信陵君的安排,现在让我自己来做……先生,我真的不知道可不可以,我有些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行了,别说了,既如此,那你不必再来找我,走吧,你离开这里。”
看着仲平抬手赶人,竹的喉咙蠕动几下,最后,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第二日。
仲平刚刚吃完早饭,便看到竹带着一人又是到来。
那人的面容他很熟悉,即便现在身形消瘦,肤色深黑,但仲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正是被关了三个月的仲三。
仲三不是竹,看到仲平,他没有竹那么拘谨,更没有竹那么犹豫不前,直接几步来到仲平的面前,激动礼道:
“学生仲三,拜见先生!”
看到仲三完好无损,仲平也是嘴角扬起。
没有伤痕就好,看来,竹也是给看守的人打了招呼。
“何必多礼?起来吧,坐。”
“谢先生。”
仲三高兴地坐在仲平的面前,没有理会站在自己身后的竹。
仲平抬眼看了一下依旧低头不语的竹,对竹的性格也是无奈至极,过了一会儿,仲平还是摆手出声:
“行了,别愣着了,你也坐。”
“多谢先生。”
竹安静地坐在仲三一旁,与他拉开距离,听着竹对仲平激动地讲述魏国发生的事情。
仲三将他在魏国碰到的所有事全都告诉了仲平。
看着仲三振振有词,仲平也是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听到有意思的事,便大笑出声,听到哀伤的事,也是面色沉重。
这一切竹都没有干扰,而是任凭仲三将魏国的所有事情全部倾诉。
当仲三说的口干舌燥,便停了下来,抿了一口水,说道:
“先生,这大概就是我这几年碰到的事情。”
仲平略微颔首,仲三讲述的期间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即便仲三在倾诉当中没有提起竹的任何事情。
仲三将第一批所有学子的事全部告诉了他,可唯独没有说竹的事,也没有抱怨竹将他关进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