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大火在后半夜就被扑灭。
没有得到嬴政的命令,所有臣子都被士卒拦在咸阳宫外,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宫内的一切消息全被封锁。
不仅是王绾这些大臣,就连仲平都是被拦在咸阳宫外不让入内。
不过,远远地看向宫内,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一个人正跪在主殿的外面。
大雪纷飞,杏儿嘴唇冻的发紫,睫毛挂满雪霜,身上已然披上一层厚重的雪花。
但杏儿好似没有察觉一般,双手垂放两侧,眼帘低垂,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白雪。
大火扑灭之后她就跪在这里,到现在为止已经跪了整整四个时辰。
杏儿已经不期望嬴政会原谅自己,也不渴求能够活着离开咸阳宫。
但她心中始终有一件事放不下,若是她就这样被冻死在外,那人又该如何?
就在杏儿心思繁杂之际,殿内,嬴政盘腿坐在桌案前,背对着主殿大门,两手放在桌案上,目光看着摆放在桌案上的布昂。
现在嬴政脑海中什么也不想,空空荡荡,没有一物。
他很怕自己一想,就会想起昨日与赵姬的谈话,也怕自己一想,就会愤怒地下达命令,当即问斩五国使臣!更怕自己一想,就将跪在殿外的杏儿立马车裂!
这些隐藏在他心底的想法都不敢冒出来,嬴政完全不敢去想,也完全不敢去做。
可,嬴政心中对自己却是无比的懊悔。
昨日,他或许不该反对赵姬的。
如果他不反对赵姬,昨晚赵姬还会服毒自杀吗?
如果他不反对赵姬,自己还会失去一位娘亲吗?
如果他不反对……
心中的诸多懊悔逐個闪现在嬴政的脑海,但与布昂中的内容碰撞在一起,却又瞬间消散。
赵姬将一切都预料到了。
将五国使臣预料到了,将杏儿结局预料到了,更是将他埋怨自己预料到了。
不处决杏儿,不迁怒五国使臣,不埋怨自己。
这是赵姬最后的遗愿,也是赵姬最后的叮嘱。
他不能忘,也不能不实现赵姬的最后遗嘱。
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的声音这才响起在空旷的殿内:
“赵高。”
虽然声音极为轻微,但站在门口的赵高还是立马推门跑了进来,对嬴政快速拜道:“王上。”
嬴政头也不回,声音沙哑着说道:
“今夜找个机会,将殿外之人,送出咸阳宫,让她远离秦国……别再让寡人看到她!”
“喏。”
赵高战战兢兢地应下,随后便退了出去。
走出大殿,赵高看着还在跪在那的杏儿,心中不由长叹一声。
杏儿对嬴政,可谓是忠诚无比,有什么说什么,从来没有任何隐瞒。
但就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临了做出这么一件错事?
嬴政的命令赵高明白,别让他看到杏儿,并不是让自己暗中处决杏儿,而是让杏儿走远点,走的越远越好。
不然,宗室那些人要是知道这件事,恐怕,不会让杏儿活在这个世上。
沉默片刻,赵高抬脚走到杏儿面前,可能是同为侍者心中较为怜惜,赵高不仅脱下自己的外衣批在杏儿的肩上,更是将杏儿小心地搀扶起来。
已经没有任何知觉的双腿压根支撑不住身体,杏儿只能依靠在赵高身上,奄奄一息地问道:
“赵侍,王上是何吩咐?”
赵高没有急着回答,将杏儿半拖半拽地拉到屋檐下面,让杏儿依靠墙边,一边给杏儿揉腿,赵高这才一边低声说道:
“今夜子时,王宫西门巡逻将有遗漏,记住,你只有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你也只有一次机会。”
听到这些,杏儿紧绷的心神这才松下。
嬴政还是记得她的忠义,也还记得赵姬最后的叮嘱。
“赵侍。”杏儿再次开口,声音气若游丝:“替我,多谢王上……”
“呵,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离开王宫之后,找个机会离开秦国吧,去哪都行,找个男人嫁了,别再想王宫这些破事了,也别再出现在王上的面前。”
赵高说完,杏儿沉默地点头。
见杏儿不再多说,赵高迟疑片刻,又是说道:
“回去之后,先用凉水泡脚,等有知觉了再换温水,一步步来,别立马用温水泡,不然,你这双腿很可能要废。”
等叮嘱地差不多,赵高这才起身,对旁边的侍者摆手说道:
“你们两个,将杏儿搀扶回去,记住,路上可别伤着。”
“喏。”
目送杏儿离开,赵高心中不禁再次长叹一声,杏儿沦落至此,他要引以为戒。
心中想完,赵高这才转身回殿。
进入大殿之后,就又听到嬴政的吩咐:
“召御史仲平。”
“喏。”
不敢停歇,赵高又是连忙出殿。
此刻,被拦在宫外的仲平还在背着手走来走去。
周边围着的臣子也大都注视着他,想听听他有什么建议。
毕竟,今日本来该上的早朝未上,昨晚咸阳宫大火嬴政又将所有人拦在宫外。
如果宫内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这话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信。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不知道,现在,也只能看作为嬴政先生的仲平有些动作。
但在众人的注视下,仲平也有些无可奈何。
昨天早朝是因为大雪封路没上,如果昨晚咸阳宫没有失火,恐怕今天还是不会上早朝,而且也不会有这么多臣子围在这。
毕竟,这些臣子当中,有些人的年龄已经很大。
昨天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早朝这才放下,只让众臣将奏章送上。
但今天所有人都已经到场,却依旧全被拦在宫外,这也让仲平万分奇怪。
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雪纷飞,怎么会引发一场火灾?
就在众人着急的等待之下,赵高终于缓缓走出,在所有人的视野中,赵高大声说道:
“诸位,王上让诸位可以回去了,今日的早朝依旧不上,不过,仲御史需要入殿一叙。”
得到确切的回复,虽然都想知道昨夜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所有人还是齐齐揖礼道:“臣领王命。”
众人散去,仲平则跟着赵高进入宫内。
一走进主殿,仲平就看到背对着殿门的嬴政。
究竟发生了何事?
心中惊疑之下,仲平也是走到前面,对嬴政礼道:
“臣拜见王上。”
“先生过来。”
“?”仲平有些没有听清,因为嬴政的声音实在太过沙哑,更别说声音还很低。
见背后没有动静,嬴政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不由提高一丝声音说道:“赵侍退下。”
赵高连忙离开主殿,同时还将殿门关上。
等关门的声音响起,仲平这才听清嬴政的声音:
“先生来……”
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被仲平听到,但之后的字,他就听不到了,因为嬴政已经将头深深埋下,沉默不言。
担忧地上前,俯身看到嬴政苍白的脸色,仲平不由轻声说道:
“王上心事是何?告诉臣,臣去解决。”
“呵,没法解决了。”嬴政苦笑着摇头,将脑袋抬起,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看着仲平,两眼通红,怔怔地说道:
“先生,太后……走了。”
“?!!”仲平瞬间大惊失色!
太后走了?
嬴政虽然已经二十一,但赵姬的年龄也才不到四十,平日里也没有服用什么丹药,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走了?!
在仲平不可思议地目光下,嬴政又是一字一句地说道:
“太后服毒,引火自焚……”
“为何?!”嬴政话还没说完,仲平便直接惊疑问出。
事情明明都已经解决,为何赵姬最终还是选择自杀?
难不成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而面对仲平的疑问,嬴政始终都是摇头。
或许,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赵姬为何会突然这样离他而去。
明明昨天,他还与赵姬坐在亭中交谈,明明昨天,赵姬还扇了他一耳光。
可为什么,今天就与赵姬相隔彼岸?
沉重地叹息一声,嬴政没有再言,只是指了一下摆放在桌案上的布昂。
看到嬴政的手势,仲平这才注意到布昂。
将布昂拿起,展开后,仲平仔细地查看里面的内容。
而视线扫过最后一个字,仲平也终于明白赵姬为何会自杀。
内心的压力,外界的风声,五国的合纵,已然让赵姬支撑不住。
赵姬本来就不是多么要强的女人,如果没有嬴政,她恐怕早就改嫁他人,成为他人小妾。
可也正是因为嬴政的存在,也才让赵姬嘴中做出了这个选择。
上古造字,玉王同字,玉字,三横一竖,三横乃天地人,一竖乃参通天地人者,是为王。
秦昭襄王的一竖是宣太后,而嬴政的这一竖,俨然成为了赵姬。
赵姬已经清楚地知道,她活在这世上会给嬴政带来多少麻烦,会给秦国带来多少祸端。
她爱自己的政儿,为了嬴政她付出了所有,现在,她同样做出了这个选择。
沉默片刻,将布昂缓缓放下,看到嬴政悲痛欲绝的模样,仲平想要开口安慰,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外面的天色有些昏暗之际,仲平这才叹息一声,轻声问道:
“王上,太后遗体……可是寻到?”
嬴政再次深吸一口气,嘴唇紧抿,睁开双眼,快速眨了眨,直接说道:“已经寻到,但烈火焚烧,已然看不清原本模样。”
“王上打算何时宣布此事?”
“……明日。”
听完,仲平沉默地点头。
这种事完全隐瞒不住,今日能够隐瞒的了,那是因为事发突然。
倘若一直隐瞒,恐怕一些风声也会流传在外。
与其让这种情况发生,还不如直接宣布为好。
将事情定下,仲平也没有离开,他陪着嬴政吃完了晚餐。
嬴政一天一夜未眠,在仲平的多次劝说下,这才将布昂拿起,前往宫殿休息。
至于今日与昨日的奏章,则全都由仲平来处理。
……
将所有奏章批改过后,时间已经快到子时。
殿外白雪皑皑,即便天空没有月亮,但依旧能够看清脚下的路。
赵高见仲平从主殿走出,不由快速上前,拜道:
“御史,王上令我带人送您。”
仲平也没有拒绝,身份不一样,待遇自然不一样,这黑灯瞎火的,若是碰到刺客怎么办?
不过,让仲平有些奇怪地是,赵高为什么非得前往西门调人?
这门口不都是人吗?
但赵高既然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仲平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问这问那,处理完这两天的奏章,今天又收到赵姬去世的消息,他也是心身俱乏。
等赵高将人调来,仲平这才随着众人离开宫殿。
待仲平等人彻底离开,咸阳宫内,在雪光的照映之下,有两个背着包袱地黑影正在向着无人的西门靠近。
其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一步拌一步,似乎腿脚不好,而腿脚好的另一人,却没有放弃那人,努力搀扶着那人,快速向着西门而去。
察觉到另一侧的士卒手持火把过来之际,两人的速度也是不由加快。
此时,十名士卒由什长带队,一边领着人前进,队内一边有人埋怨道:
“什长,要不咱们加快速度吧?西门的人早就走了,咱们不快点去,恐怕会有人进入宫内啊。”
听到这,什长不由撇了撇嘴:“莫要胡言,宫外还有人守着呢,怎么可能会有人进来?”
“那,宫外的人进不来,宫内的人可以离开吗?”
“???”什长顿时惊疑:“你又再放什么屁?宫内怎么可能有人出去?”
“可,那是什么?”
循着手指望去,什长就看到两个黑影正在一步一个踉跄地向着西门跑去。
见状,什长更是惊疑:“嘶……哪有什么人?你看错了吧?”
“!!!”那名士卒不可思议地看着什长。
那么大两个黑影,什长没看到?!
不仅是士卒惊疑,就连什长心中也是感觉奇怪。
赵高说晚上有人离开王宫,前去接任之际,步伐可以行的慢点。
但这可是驻守王宫,即便有赵高的暗中指示,什长也不敢真的将脚步放慢。
可赵高也没说有几人,现在看到两人,什长想了想,也只能全部放走。
就在士卒与什长还在争论究竟是谁看错之际,那两个黑影,也是终于离开了硕大地咸阳宫。
……
仲平抵达府院,与赵高辞别之后,并没有着急回屋休息。
身在主殿感到困乏,但一回到家里,这心中的无奈就全都涌了上来。
没想到,赵姬竟然死了。
心中惆怅之际,仲平让一直等着他的管家端上酒菜,等所有酒菜上到,仲平便让其他人离开休息,他则是独自坐在屋内一人饮酒。
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仲平现在也是终于体会到了。
心中对赵姬死去的惆怅并没有因为酒水下肚而消掉,反而变更多了。
他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看到的绝妙女子便是赵姬。
倘若说心中没有任何想法,那完全不符合男人的定律。
然而,身为嬴政的先生,现在又是秦国的重臣,在自身大志还没实现之前,他不想与赵姬纠缠过多。
可,这样一位为他倾心的女子,这样一位为他疯魔的女子,谁能不念?
当听到赵姬死去的那一刻,仲平心中便涌现出与赵姬一起的时光。
一同站在彩虹下面,仰头看着彩虹。
那时赵姬看着他,他何尝不是观察着赵姬?
学宫内,赵姬温婉依人,柔情似水,荡人心魄,当是时,他何尝不想放下心中大志博卿一笑?
但,现在全没了。
能为他疯魔至此的女子没了,能让他心神皆乱的念想消失了,能让他梦中魂牵梦萦的存在,彻底地死在了火中。
不知是第几杯下肚,仲平习惯性地将手伸向酒坛,将酒坛颠倒过来,想要再倒出一碗酒来。
但晃荡几下,除了几滴酒水滴下,就再也没其他液体流出。
“呵。”看着空荡荡地酒坛,仲平不由轻笑一声。
现在,就连酒也没了。
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搀扶着桌案,支撑起身体,提着空荡荡地酒坛,打开房门,一边向着厨房走去,仲平嘴中一边念叨着: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入冬。”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白头若是雪可替,世间何来伤心人。”
“此时若有卿在侧,何须淋雪作白头?”
“唉,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厨房中,仲平将空酒坛放下,抱起另一个酒坛之后,这才原路返回。
不过,走到房前,看着黑漆漆地房屋,仲平心中不禁有些惊疑。
自己离开的时候,将火灭了吗?
大概、或许、好像……灭了?
晕晕乎乎之下,仲平也有些记不太清。
一边用肩膀将房门推开,仲平嘴中一边嘟囔:“等一统天下,玛德,迟早要将电灯发明出来……”
推开门之后,将酒坛放下,仲平转身就要关门。
但将门刚刚关上,还没其他动作,身后便悄然环绕上一双手臂。
“!!!”仲平瞬间大惊失色!瞬间清醒过来!
这漆黑的房间,难不成进了刺客?!
就在仲平心中惊疑之际,突然听到身后的哽咽轻语:“平……”
仲平心中再次大惊!
这个声音,这个气息,这个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可,这人不是死了吗?!
僵硬着身体,仲平缓缓转身。
外面的雪光映射之下,仲平也终于看清眼前之人。
双眸通红,柔光四溢,眼中尽显深情。
看着复活过来的人,仲平此刻已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醉酒产生的错觉,还是事实真的如此,但他,已经有些不想再清醒过来。
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话本以为会成为现实,未曾想,卿就在眼前。
注视着仲平,似乎是看出仲平眼中的惊愕,赵姬慢慢地牵起仲平的手,然后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上,柔声说道:“平,我已不再是太后,昨夜秦国太后就已经在火中死去,我现在,只是赵姬,也只是,属于你的赵姬……”
听到这,仲平的手不禁划过赵姬地脸颊,赵姬微微闭眼,看着近在身前的面容,心中异常地一片平静。
等仲平将赵姬的双手牵起,轻轻握住的时候,看着仲平,赵姬的嘴角不由划起几丝弧度:“我以前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如此轻握我手。”
“那我从此,就一直轻握你手,不再松开。”
听到这句,赵姬心中的情感瞬间爆发,松开仲平,紧紧地抱住仲平。
仲平张开双手,与赵姬相拥一起,双眼紧闭。
两颗孤寂地心,在此刻才算相碰。
屋外,杏儿两手撑在墙上,看到两人相拥进入里面,心中不禁松了口气,面对着紧闭的房门,杏儿在心中行了最后一个礼:“太后,杏儿……告辞。”
说完,杏儿便跳下了墙,一步一个踉跄,向着城门走去。